阻止用一个更热的世界代替一个炎热的房间

夜半,我常被闷热惊醒,汗浸衣衫如裹一层湿重铠甲,周身似有无数小火炉在烧灼。窗外空调机低沉地嗡嗡作响,如同另一处更遥远的呻吟。我睁眼躺着,辗转于焦躁的清醒与浅淡的睡眠之间,心里明白:今夜那宝贵的深眠,已像一尾滑溜的鱼,在滚烫的空气中溜走了。
深眠如金,在寂静无扰的夜里,大脑开始将白日的纷杂信息编织成章,思维得到整理,精力得以恢复。然而,当我们的身体被酷热所围困,如同被置于一个缓慢加热的蒸笼中,则连这点珍贵的休憩也岌岌可危了。我们用以驱散卧室热魔的空调,却正悄悄加剧着屋外世界那更大规模的热劫:它贪婪地吞噬着能源,吐出温室气体,为整个星球裹上更厚密的热被——我们竟用局部清凉的幻想,去喂养整个世界的灼热高烧。
身处其中,我常思量人体这精妙的恒温器。我们原被自然设计为能精细调节体温的精密机体,在一个狭窄的“热中性区”内最为安适。可现代生活却将我们裹入人造气温的温室,又推入都市热岛这口大锅中。汗腺的调节功能被空调压抑,体温中枢在忽冷忽热中晕头转向;而我们身体原本抵抗外界温度波动的天然韧性,亦被这反复无常的冷热交替削弱了。
于是乎,炎夏夜晚,我尝试着挣脱对空调的依赖,在静默中寻找原始而可靠的降温智慧。睡前用微温的水沐浴,水珠滑落,皮肤上的余热也仿佛被温柔地带走;一只小小的冰袋,轻轻搁在脉搏跳动的手腕或颈侧,那一点沁凉便沿着血脉悄然扩散,如一股清澈的溪流缓缓浇灭体内暗燃的燥热。再推开窗户,让夜风穿堂而过,流动的空气拂过皮肤,带来远方旷野的气息——这些微末之举,让身体重新记起它本具的智慧,使体温如溪流回谷般自然滑落,沉入清凉的深眠之湖。
深夜静卧,万籁俱寂中,我仿佛听见了世界深处传来的另一种呻吟:冰川在高温的舔舐下崩裂,古老的森林在干渴中枯萎,那些遥远角落里的生灵在焦灼大地上辗转……我屋中的闷热,不过是世界高烧所投下的一枚小小阴影。我们曾用一台机器去抵御自己房间的暑气,却未曾想到,终有一天,我们可能被迫面对一个无处可逃、被自身行为烘烤得滚烫的星球。
当深夜难眠,灼热令人辗转反侧时,我们应当警醒:那岂非是地球在昏热中发出的微声低吟?当我们在小小的房间里辗转,无法入眠,我们便该明白——这辗转正是世界在高温的床上辗转反侧的一个缩影。
我们最该拒绝的,正是以灼热的星球代替发烫的枕头。因为人若失却了深眠,便失却了清醒创造力的根;大地若失却了清凉,那便是所有生命在无梦长夜里永恒的失眠。
圣埃克絮佩里在《人类的大地》中写道:“为了进步,人类应当重新建立联系。” 这联系不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更存在于我们与所栖息的这个脆弱星球之间——当它微微发烫,我们辗转难眠的每一夜,皆是那宏大危机在个体生命里投下的微缩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