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
窦氏艰难地走在民国十八年的时光里,滔天黄沙吹得她羸弱的身躯如一块朽木,在一望无际的荒芜里摇摇晃晃。三月了,放眼望去,三秦大地上没有一星绿色,黄褐色的沙土上孤伶伶站立着些折枝的黄蒿,和躺在路边干瘪的尸体一样,闭眼忍受着尘沙的暴虐。
窦氏看看路边已经呈棕褐色的干瘪尸体,破碎的棉袄露出脏棉絮围着尸体打卷,抱着小儿子的臂弯紧了紧。小狗耷拉着脑袋,跟在身边缓缓地走,早就和人一样,没力气撒欢了。丈夫死时的景象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深邃绝望的眼神像一口枯井,她所有的希望都掉落进丈夫深不可测的枯井里,连回声都没有。
妈,饿。小女儿只知道自己跟着母亲逃荒,却不知道什么是逃荒。
窦氏停下踉跄虚弱的步子,喘息着放下肩上的担子。担子一头是一口烟熏火燎的小铁锅,另一头是早已空空如也的瓦罐。从下窦家村走的时候,窦氏还担了一些衣物和棉布,可是现在都没了。窦氏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平原荒凉无边,天就要黑了。乖,等会儿,啊,等会儿妈就熬汤给你们喝。窦氏摸摸女儿的头抚慰她,又看看面黄肌瘦的大儿子。可是米在哪里?
天终究还是黑了,窦氏在一口坍塌了一半的破窑洞里支起小铁锅烧汤,火光一闪一闪,在初春的寒夜里看起来格外温暖。儿女们围成一圈,眼巴巴望着锅里数得清的几片野菜吞咽着口水。窦氏又想起她死去的丈夫的深井,她听见儿女们吞咽唾沫的声音在那口深井里渐深渐响。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在火光里欢快地翻腾着,夜静的有些不像话。
喝完所谓的汤后,孩子们扶着滚圆的肚子靠墙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中含混着咂舌喊饿的声音。窦氏匍匐着爬过去,侧躺在小女儿的身边时,明显感觉到胯骨被一颗小土块硌地“梆”了一声,疼痛随即沿着神经朝头脚两个方向迅速传播开去。窦氏皱着眉,叹了一口气。她把女儿搂在怀里的时候,女儿翻了个身,窦氏又听见女儿肚子里汤水转动的声音在她的死鬼丈夫的深井里激烈地翻涌着,咆哮着,就要在这样难眠的夜里吞没她们母子,吞没这个灰暗的世界。
往董志塬去。董志塬有吃食。
这是她的死鬼丈夫咽气之前瞪着眼睛留给她的话。窦氏还记得丈夫的眼睛里像是烧着了一团火,而那个叫董志塬的地方,就被这团火引燃了,窦氏仿佛看见玉米和麦穗在千里沃野一望无际的董志塬上熊熊燃烧。天着火了,地着火了,人着火了,无数的董志塬人在赤红的火舌里跳舞狂欢。
一股寒风从破窑外面吹进来,窦氏从无边的火光里走出来了。她看见自己还是穿着又脏又破的棉袄躺在坚硬的地面上,眼泪不由地就流了出来,顺着干枯的脸庞滑啊滑,还没滑到底的时候,黑暗里被一只粗糙的手背抹掉了。那是窦氏自己的手,她边抹眼泪边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哭呢?男人死的时候你都没哭,你这会儿哭给谁看啊?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反抗:我没有想哭给谁看,我就是想哭一哭。哭一哭,心里就舒服了。
于是,窦氏就真的哭了。她边哭边骂,该死的娃他大,你叫我往董志塬去,你咋不去哩?你跑到阎王殿里享福去了,叫我拖儿带女一个人咋去董志塬?啥世道啊?人死了一河滩,烂地跟萝卜一样,都没人管。死人摞着死人,死了一层又一层。老天爷啊,我们造了啥孽了啊?你要这样作贱我们!世神爷啊,你把我们娘母子也收了算啦……
窦氏呜呜咽咽,骂完了死鬼男人又骂天骂地骂鬼骂神。骂着骂着,大儿子醒了,眯着眼睛要出去上厕所。就在里面吧,外面冷,说不定还有狼。窦氏在黑暗里对大儿子说。大儿子背对着窦氏悉悉索索尿完了,转过身揉着眼睛问:妈,我迷迷糊糊听见你骂人,你骂谁啊?
窦氏愣住了,她骂了半晚上,却不知道自己骂的是谁。黑暗中伸出手摸摸脸颊,粗糙而且冰冷,于是回答,没骂谁,你继续睡吧。大儿子哦了一声,坐下去卧靠着墙又睡着了。窦氏转头看看破窑洞外面的天,铁青铁青的,衬着几颗清冷的星星。
乡党,董志塬怎么走?天亮了以后,窦氏又担上了那副家当上路了。
董志塬?远得很呢!你领着这些娃娃,恐怕得半个月走吧。你朝着西北方向走,就是董志塬。
啊?半个月?窦氏看看怀里的小儿子,再看看跟在身边的一对儿女,感到绝望像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逼过来。
乡党,再往前是哪里啊?窦氏也不知道自己问了这个问题有什么用。
再往前?再往前是罐罐沟。罐罐沟是个好地方,就算现在这世道,人家家家户户的光景照样过地跟往常一样。不缺吃食。
窦氏放下担子,换了个肩膀,又看到了希望。董志塬的大火现在已经在罐罐沟烧起来了。
走,赶紧走。窦氏对跟在身边的一对儿女说,赶紧走。听见了么?罐罐沟不缺吃食。赶紧走。
太阳就在头顶上高照着,可是窦氏越走越冷,她知道是自己走得太急,流出的虚汗浸湿了破棉袄。儿女们紧跟着她,匆匆忙忙往前走,就连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狗,也跟着踉踉跄跄往前跑,仿佛闻到了罐罐沟发散出来的粮食的香气。
扑通。大儿子摔倒了,闷着声音也不喊疼。窦氏停下风尘仆仆的步子,起来,赶紧走,罐罐沟就要到了。大儿子头顶在地上,拱了拱腰,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儿刨了几下,没能站起来。窦氏慌了,撂下肩上的担子,把怀里的小儿子塞给女儿冲过去跪在大儿子身边,一把拉起大儿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你咋了?啊?咋了?窦氏慌乱地摸着儿子苍白的额头,她看见阳光打在儿子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发散着奇异而炫目的光芒,窦氏就要被这光芒淹没了。妈,眼睛前面冒星星,肠子咕噜咕噜响了几天了,我走不动了。大儿子深陷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声音虚弱地如同大病了很久。
窦氏心如刀剜,憋着眼泪上下四周望了一眼这婆娑世界,不知道自己该向谁求救。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逃荒者从身边走过,麻木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窦氏和她怀里的孩子,继续木讷地往前走。寒烈的北风卷起黄土劈头盖脸砸过来,窦氏觉得自己像一片纸,一片被凛冽的北风划地千疮百孔的破纸。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穿过她的身体,又围拢过来,拧啊拧啊,最后把她拧成了一段干巴巴的麻绳,悬挂在荒凉的秦川上。
哇——哇——哇——
女儿怀里的小儿子哭起来了,像粗犷凄楚的唢呐一样张着嘴,山川、平原、干冷的空气里到处都是小儿子呜哇呜哇的哭泣声。一圈一圈,一波一波,不断放大,连绵不绝。小女儿摇着怀里大哭的弟弟,希望他能停止哭泣。可是那么大一点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窦氏看看怀里的大儿子,又看看乖巧懂事的女儿,环顾一圈贫瘠纵横的沟沟壑壑,把要哭出来的声音咽进肚子里,扶着大儿子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担子旁,解下拴在担子前面的铁锅,对女儿说,走。
罐罐沟到了,村口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坡头上站着一棵巨大而触目惊心的柳树。窦氏望着那棵柳树,就像是看穿了一个时代。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听祖父讲过,梁山上有一对夫妻,男人叫菜园子张青,女人叫母夜叉孙二娘,专门在十字坡头剥了人皮卖人肉包子。可是现在她眼前这棵扭曲的巨大的柳树僵硬地死着,它的皮不知道被多少人剥了又剥,磨成粉熬粥果腹了。
放下吧。窦氏对女儿说。
啊?女儿不知道窦氏让她放下什么。
把你弟放下吧,就放在柳树下。
女儿愣住了,儿子愣住了。窦氏很平静,她转过身去,哆嗦着却不容置疑,放下,放下吧,就放在柳树底下。窦氏听见女儿轻轻把怀里的小儿子放在了地上,豆大的眼泪顺着脸庞滚下来,连成一串珠子。这串珠子串啊串啊,越串越长,从眼睛一直串到脚面上。儿啊,你不要怪娘狠心,你跟着我,迟早要饿死。罐罐沟吃食多,说不定有好心人捡了你,你就能活命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了啊,顾不过来啊,我都不知道哪天自己倒下去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我还有两个半死不活的娃儿要经管啊……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娃,谁要能给一口吃的,就让他活下来吧……
那一刻,窦氏无比地坚信,这世上是有神仙有佛爷的。
走吧。窦氏抹掉眼泪,一只胳臂扶着大儿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厚重的小铁锅。儿女们的眼泪滴在走过去的地面上,汇成一条悲伤的河流,窦氏手里的小铁锅就变成一条救命的船,她们娘儿三个就坐在那条船上无助地漂流,没有方向,甚至没有归宿,没有尽头。
大妹子,你等一下。窦氏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柳树下的娃是你的吗?窦氏不知道他问这句话什么意思,惶恐不安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你放心,我是好人。我看这娃长得心疼,我自己也没儿子,想抱回去养大了顶门立户。哦,对了,我姓张。男人道出原委,窦氏就露出了笑容。
这样吧,你随我去家里,我给你四斗黄米,娃就是我的了。男人说着,就抱起娃大步往前走,窦氏一手提着小铁锅,一手拉着女儿,急匆匆跟着男人走。太阳突然变得无比明亮了,窦氏母子就像是走在一条黄金大道上,脚步轻盈无比。窦氏没有为卖儿而感到悲戚,她甚至很开心,她知道儿子能活下来了。她也知道,有了这四斗黄米,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窦氏收了张姓财主的四斗黄米之后,并没能很快走出罐罐沟。张财主家里不缺吃食,但是缺男丁。张财主用小儿子留住了窦氏母子,张财主说,我给你吃食,你帮我把这娃再奶半年,等娃断奶了,你就走。窦氏点点头,住进了张财主家的柴窑里,支起小铁锅,就安顿好了一个逃荒的家庭。窦氏知道年馑时节,张财主也不容易,四斗米三张嘴吃不了多久,眼下春回大地,野菜和苜蓿都冒芽了,就和儿女们掐来苜蓿、野菜,和着黄米煮粥。吃得好了,窦氏的奶水就多了,小儿子一天一个样,一个月时间就变得又白又胖。窦氏和张员外都格外欢喜。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跟窦氏逃亡一路的狗突然呜呜呜呜哭了,一边哭一边往外爬,窦氏听着渗人的狗哭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窦氏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半夜狗哭,多半是看见了将死之人的灵魂出村赴阴司去了。窦氏左眼皮突然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罩在窦氏昏暗的羊油灯上。窦氏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破旧的棉被,靠在墙壁上,心脏撞击着肋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哐的一声,灶膛里一只碗掉下来摔碎了。那碎裂的声音在初春的早晨听起来格外刺耳,偌大的柴窑里像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窦氏惊出了一身汗。门外的狗不哭了,天色渐渐亮了,安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窦氏打扫院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狗死在了大门口。起初她没有注意,以为狗还活着,于是喊了一声,起开,但是狗没动。窦氏嘀咕了一句,继续扫,扫帚已经扫到了狗身上,狗还是不动。窦氏来气了,踢了狗一脚,狗整个身子晃了一下,还是不叫也不动。窦氏把扫帚靠在门框上,蹲下去才发现狗死了,尸体还是软的。
吃完早饭,窦氏给孩子喂完奶回柴窑的时候,碰到张财主,把狗死的事告诉了张财主,最后担忧地问了一句:不会是要出什么事了吧?张财主不以为然,哈哈笑了几声,你们女人呐,总爱疑三疑四的。能出什么事?张财主这样一问,窦氏也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有些草木皆兵了。但是跟她们母子饿了一路的狗在有口饱食吃的时候死了,多少让窦氏有些悲戚。
窦氏坐在炕上给大儿子捉虱子的时候,长工突然跑进柴窑来。娃,快些,娃,娃不行了。窦氏懵住了,哪个娃不行了?大儿子和女儿都在这,小儿子早上吃奶的时候也好好地,吃完还冲她满足地打了一个嗝呢。于是问长工,谁家娃不行啦?
东家的。你的。
窦氏从炕上跳下来,撒腿就往跑。
小儿子脸憋得铁青,嘴唇也变成了黑色的,在炕上扭来扭去,蹬着小腿,张着嘴却哭不出声来。窦氏扯住张员外的衣服,赶紧叫郎中啊,啊?赶紧叫啊。你不叫?我去找。窦氏说着就抱起炕上的孩子哆哆嗦嗦往外走。
来不及了。张员外拦住了窦氏,养了几个了,都是这样。养不成,养不活啊。窦氏听见张财主叹息的声音像是漂在水面上,一点一点沉进了水里。她不信,她把孩子放在柳树底下的时候,老天爷就准这孩子活下去了,老天爷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呢?她推开张员外的胳膊,风风火火就跑到了院子里。
你看看!你看看你怀里的娃!张员外怒吼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窦氏头顶上响着。
窦氏停住慌乱的脚步,看看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咽气了。
啊——
窦氏再也忍不住了,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造了啥孽啊?养一个殇一个。老天爷啊……张员外的女人也哭了。
两个儿女跪在窦氏周围哭成一团。
那天,罐罐沟的太阳特别好,西北风呼呼吹过点点新绿的树梢。春寒料峭。
窦氏又一次提着小黑锅,牵着女儿冰凉的小手走上了逃荒的路途。张员外再也没有见她一面,只是让长工给了她五升黄米。窦氏明白张员外的痛楚。出罐罐沟之前,窦氏去埋小儿子的地方看了看。不知道是狼还是狗在坟堆上刨了一个洞,窦氏看见小儿子的衣袖沾满了黄土,露在太阳下,眼泪一下子就奔涌而出。她在坟头上跪坐了一上午,用手掬着土埋好那只露出来的胳膊,然后把坟堆仔仔细细用手拍了一边。
狼啊狗啊,你们都不要再来刨我儿的坟了。窦氏在坟头放了两个玉米面窝头,饿了就吃窝窝头,不要吃我娃。不要吃我的娃啊……
后来,窦氏躺在炕上,把这些逃亡的历程讲给我的祖父听。她说,娃啊,记住,你舅家是永寿下窦家。民国十八年,我们逃到长武,我是在长武遇到棉花贩子的,他叫张晃晃,他带我们娘母子到了焦村。他把你姐卖给了宁县王家,把我卖给了你大。你大买我,花了一百四十二个大洋。我不恨他骗卖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