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求死不得

2019-05-07  本文已影响7人  宇小天

01

啊啊啊啊啊一一啊一一

我躲在病房一角,居高临下俯视着大字型平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相信此时我脸上的表情定是无比嫌恶又无可奈何,如果有人能够看到我的话。

曾经苗条纤细的身材如今堪称“珠圆玉润”,白胖一一实际上是不正常的苍白一一的大脸盘子上表情近乎狰狞,大张着嘴,肥厚的嘴唇黯淡无光且透着紫黑,发出一连串可以称之为“哭”的声音,抑扬顿挫连绵不绝,显然中气十足。

一旁的中年女护工见怪不怪,熟练的抄起消音口罩罩住女人口鼻,以求减少一点噪音。

豆大的汗珠子从女人额头沁处,同时滚落的还有眼角的泪水。

即使如此,隔着厚厚的墙壁,我依然听到来自相邻病房的嘟囔抱怨。

“那个傻子又闹腾了!好吵!”

“为什么不给她赶出去!”

“我要换个病房!这一天天的,心脏病快吓出来了!”

我抱住头拼命缩成一团,像个皮球似的四面乱撞。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让我浑身战栗,恨不能立刻死掉,烟消云散永世不再超生。

求死不得。

个人的生死自己说了不算,全凭直系亲属的意愿。

那个自称死神的干瘪老头子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恨得我牙根疼。

奶奶的,这什么狗屁破规矩!

靠墙老板椅上矮个子的精瘦男人抬头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的笑容不减,眼角鱼尾纹堆起高高的两叠。

你奶奶的大头鬼,让你刷抖音,我让你刷!

我一阵风扑过去,拼命捶打他那颗圆鼓隆冬的脑袋。这个脑袋头顶光秃秃亮堂堂的,四周可怜兮兮一圈短短的头发,手感一点都不好。

男人似乎有所察觉,当然也许是被噪音打扰了雅兴,勉为其难把视线从手机屏幕里拔出来,拧着眉头移向噪音来源。

“妈了个巴子,哭什么哭!我知道你难受,谁不难受?我不难受吗?!”

哭声一顿,紧接着更大声的响起来。护工暗暗叹气,手上力度不自觉加大。女人憋的直翻白眼,哭声愈发凄厉,音量也拔高了一个档次。

哭,已经是她仅有的表达方式。

一股更强烈的疼痛袭来,体内仿佛有千万把尖刀同时肆虐。痛极气极,唯有更大力捶打男人的地中海脑壳,以求减轻一点点痛楚。

你?难受?放你奶奶的狗屁!

有我难受吗?!

老娘我像陀烂肉一样,摊在这小小的病床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没日没夜,已经两年多了一一整整两年零俩月又三天,七、百、六、十、九、天!

而你呢?

度过了最初几个月的惶恐和无助以后,你欣然“认命”。冬夏有空调 ,水电暖齐全,吃穿不愁,愣是把这间普通的双人病房当成了家。

看这病房里,锅碗瓢盆、绿萝多肉、自行车电动车一应俱全,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你,有什么资格说“难受”?

经常记起小时候,每天路过一家药店,老板养着一条黑白花的小土狗,肥嘟嘟的,四条小短腿,狗脸上一个大大的黑眼圈特别喜感。

那时特别羡慕它,除了看家就是玩耍。冬天趴在门口台阶下的毯子上晒太阳,拿一只旧的灰色棉拖鞋当枕头兼玩具,困了垫着脑袋小憩片刻,睡足了抱着又啃又咬;夏天卧在路边树荫下乘凉,两条粗壮的后腿伸出去,肚皮贴着地面,嘴筒子搁在两只交叠的前爪上,眯眯眼,不要太惬意。

可是有一天早晨,我看到小土狗直挺挺躺在马路牙子边,四脚朝天,肚皮涨鼓鼓的,已经僵硬了。

我难过了一整天。下午放学后,趁着天快黑,悄悄带着小铲子在一旁花坛里挖了一个坑,把狗狗埋了。

如今的我,确切的说是我的身体,多么像当年的小土狗,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耳边充斥着苍蝇冷漠而单调的嗡嗡声,冷风不时卷着落叶无情的拂过。偶尔一两片枯黄的落叶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倍添凄凉。

我也想入土为安,可是没有人来帮我啊。

02

两年前的那个早晨恍如昨日。

天有点阴,远处的杨树和国槐撑着满头的新翠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星星点点的杨絮在无风的空气里飘飘荡荡,让人想起漫天飞舞的雪花。

耳边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和惊呼声,冷不丁脑袋里闯入了一架不住嗡鸣的直升飞机,整片天地霎时间旋转起来。全身骨头像被大锤重重击中,尤其脑袋,疼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脑死亡。

从那时候起,我是我,又不是我。

我从那个千疮百孔的躯体里被生生甩了出来,回不去可是也离不开,像一架被调皮孩子抛弃的风筝。它放弃了我,却把线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欢快的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尽情玩耍,然后,几乎彻底忘记了我的存在。

充当调皮孩子这一角色的,是我的老公,那个精瘦的秃顶男人,林开富。

最初的操劳和奔波是因为爱和责任,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消磨了半年、一年之后直到现在,这份爱和责任还有多少剩下?

谁知道呢。

肇事司机是个有担当的人,关键是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有财力。我“病情稳定”之后,经协商,每月出一万块钱补偿。五千直接打入本地医院账户,作为我的医护费用;另外五千则打到我老公的账号上。

于是我得以心安理得的留在医院里,长期独占一整间双人病房。我的老公也不用工作,只要陪伴我就好,还雇了一个女护工照料我。

可是我算什么呢?

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86400秒,像块烂肉一样躺在那张两米长一米宽的单人病床上,苟延残喘。吃饭靠硬灌和鼻饲,大小便……呵,不提也罢。只有呼吸是我自己的。唯一的“运动”就是眨眨眼皮,唯一的表达就是那在别人听来无比凄厉的哭号。

为什么要让我屈辱而痛苦的活着!无数次我向往着从那个小小的窗口潇洒的一跃而下,像鸟儿飞向广阔的天空!

可是我身不由己,求死不得!

我恶意猜度着,到这份上,老公未必是有多爱。之所以不肯放弃“治疗”,怕是舍不得这份堪称悠逸的生活吧。我虽然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可也是个“月收入过万”的人呢。

可是我好苦好痛啊,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每一个细胞,时时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淹没。

最难捱的是心灵深处的孤独和空虚,没有人可以说话,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永远离不开这间小小的病房。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偶尔林开富刷手机的时候蹭一眼,他就爱看那些美女直播,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三个孩子了。老公和他们通电话的时候我留神细听,他们显少提及我。

在他们心里,我早已经是个死人,欠缺的唯有一场葬礼而已。

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没有错。我就是怪想的,揪心的想。

疼痛不发作的时候,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回忆他们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甜甜的喊妈妈的样子,考试拿了一百分神气活现的样子;猜测他们现在做什么呢,跟各自的另一半相处的好不好,什么时候给我添几个孙子孙女……

当妈的人,大概就是这么无聊吧。

03

有一天我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无非是人来车往的马路,附近的小区楼,一条浑浊幽暗的护城河,蛇一样伸展向远方。

我能一连几个小时贴着玻璃一动不动,在触目所及的人群中寻寻觅觅。偶尔发现一两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我贪婪地瞪大眼睛追着看,仔细分辨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咂摸一番这孩子是胖了还是瘦了,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楼下。

然而我并不奢望某个下一秒那个身影会出现在我的病床前。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无聊的游戏来打发时光,渡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黑狗,很快淹没在探病的人群中。

狗也来探望病人吗,有意思。不知道工作人员放不放行?不过这狗子看起来有点像黑虎呢。

黑虎是我以前养的一只纯黑色田园犬,被我捡回家时眼睛才睁开一条缝,小小软软的一团,哼哼唧唧,好不可怜。不到半年被我养的毛光油亮的,块头虽不大,壮实的像头小牛犊子,活泼皮实的紧。关键是特聪明,听人说话的时候一脸专注地盯着你看,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一切,偶尔会适时轻吠两声表示附和,特有意思。

才住院那会儿,黑虎独自一狗守在家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大儿子还带它来看了我一次。后来听说送给邻居养了。

我伸长脖子,眼巴巴瞅着黑狗消失的方向,不由得摇头苦笑。真是魔怔了,孤单久了看见条狗都面熟。

有什么东西在挠门 ,嗤拉嗤拉,断断续续,不依不挠。

林开富不耐烦,丢下手机去开门。门打开,我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门外是一只块头不算大的黑色土狗,满身灰尘,全身上下每一寸皮毛都写满了疲惫和沧桑,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奋和期待。它虔诚的扬着头,短短的尾巴甩得像个风火轮,带着整个屁股左右摇晃不停。

黑虎,真的是我的黑虎!将近百十里路,它孤零零一条狗是怎么来的?

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发出来的光是如此的诚挚和热烈,以致于林开富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难得地闪过一抹柔情。瞅一眼空荡荡的走廊,招呼狗子进来,拿了一次性快餐碗盛了水和剩饭喂它。

黑虎吧唧吧唧舔了几口水,抬头朝靠窗的病床方向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探着脑袋,努力伸长脖子去瞅病人的脸。

护工吓一跳,林开富冲她摇摇头,解释道:“我家的狗。我老婆养的。”

我留意到黑虎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左前爪不敢着力,站着的时候也是抬起来虚点地面,仔细看脚爪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我心里酸酸的,飘过去搂着黑虎的脖子,一边哭泣一边喊着黑虎的名字。魂体是没有眼泪的,黑虎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然而黑虎似有所觉,轻轻抖了抖耳朵,尾巴甩了几下,又很快回神盯着病床上的人专注地看,喉咙里发出呜呜地低鸣,湿漉漉的黑眼睛温柔极了,眼神里透着浓浓的担忧,细看还有些许委屈和责备。

一只狗狗的感情如此复杂,也是奇了。更怪的是我居然读懂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我总觉得黑虎看到我了。

忽然想到一件事,短短的时间,它跛着一条腿是怎么爬上11楼的?莫非乘电梯?

一条会乘坐电梯的狗……成精了?

03

没等我想明白,灵魂深处有一根弦猛然绷紧了。

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几乎每天都会经历。然而熟悉不代表适应,相反,恐惧往往会使痛苦成倍放大。

我条件反射去看病床上的女人,同时举起双手抱住头。

女人脸色一点点变得狰狞起来,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出三秒钟,凄厉高亢的“哭声”再次充斥了病房。

“啊一啊一啊啊啊啊一一”

我大口喘气,抱着头缩成一团四处乱撞。哭声像一把把尖刀,锋利的刀尖闪着令人胆寒的白光,嗖嗖的穿透我的全身,避无可避。

眼角余光扫到病床前的黑虎两只前爪扒着床沿人立起来,抬起受伤的爪子准确按上了病人的额头。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入鼻孔。

刺耳的哭声戛然而止,随之消失的还有锥心的痛苦。仿佛瞬间脱掉了厚重的枷锁,全身轻飘飘说不出的舒服。

我欣喜若狂,风一般飘出窗外,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接连翻了几个跟头,快乐的仿佛一只逃离了狭小牢笼的鸟儿。

两年多了,第一次离开这间几十平的双人病房,第一次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第一次沐浴在如此和煦的柔风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那么蓝的天空……

病房里传出一声暴喝把我扯回了现实。

“该死的畜生,你做了什么!”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窗口一跃而出。

是黑虎!

天哪,这可是十一楼!

我不顾一切的飞扑过去。

想象中的跌落和血腥没有发生,黑虎踩着空气如履平地,撒着欢向我跑过来。黑眼睛闪闪发光,短尾巴甩成一圈残影,喉咙里发出类似撒娇的呜呜声,那放飞自我的德行跟以前每次欢迎我回家一模一样。

“坏狗子快停下,转得我头晕!”我假装生气瞪着它,却忍不住抱住毛茸茸的黑脑袋一顿揉搓。

好狗子,你是老天派来的救星吗?

此时我的大脑一半清明一半混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时又理不清 ,只是迫切地想要赶快、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一刻也不想停留,永远不再回来。

一个干瘪的老头子拦住了去路。

老头子裹着一件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黑袍子,又肥又皱还脏得发亮,装模作样捻着下巴颏底下几根弯弯细细的胡须。一张脸不知道几个月没洗,脏且皱的程度与身上的黑袍相得益彰。一对绿豆眼滴溜溜转得飞快,眼神躲躲闪闪,整个显得不伦不类,猥琐至极。

“你不能走,你必须活着!你最亲近的人要你活着!”

刺耳的公鸭嗓,比指甲划过玻璃还要难听。我一下子想起来,他就是那个自称死神的家伙。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来,心底无形的弦再次绷紧。我紧紧搂住黑虎粗壮的脖子,仿佛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黑虎呜呜两声,毛茸茸的头顶蹭蹭我的下巴。这一亲昵的举动奇迹般驱散了我内心的惶恐,绷紧的弦一点点舒缓,心底一片清明。

我不要再回到过去的日子,坚决不要!

死神也是神,这猥琐老头儿哪有一点神仙风范,上次怎么没留意?这货,恐怕不是什么正路神仙!

许是我眼中的质疑和愤怒太过强烈,老头子的气势明显低了下去,眼神闪烁越发显得猥琐不堪。

忽然怀中一空,我呆呆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我身前的黑虎,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黑虎肩膀一沉,前爪拍着地面,低低地咆哮了一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一对黑眼睛亮得吓人,那眼神是我没见过的冰冷和残酷。

“该死,哪来的黑狗!啊,你,你是……”老头子忽然变了脸色,激灵灵打个寒战,化作一股黑烟匆匆欲逃。

然而黑虎动作快多了,跃起的同时,大嘴一张舌头一扫,把黑烟吞吃入腹,咂咂嘴,响亮地打个饱嗝。

04

病房里。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护工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凑过来,伸头瞧瞧。病床上的人,双眼紧闭,白胖的不正常的脸上是久违的平静和安详,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睡着了。前额正中盛开一朵艳丽似火的红梅,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

一根手指头慢慢探到鼻下,脸色一变:“没、没气了!”口气里有自己不曾觉察的轻松。

林开富猛然抬头,满眼不可思议。视线在女人额头和黑狗受伤的左前爪之间逡巡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惊讶瞬间被愤怒取代,控制不住咆哮出声:“该死的畜生,你做了什么!”一边去摸椅子旁边倚墙竖着的拖把。

护工瞠目结舌。此时的林开富是她完会陌生的一个人。头顶周围一圈稀疏的短发根根直立起来,双眼通红,目眦尽裂,握着拖把的手青筋根根暴起,活脱脱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魔。

咋滴,人活着受罪,死了解脱了你还要鞭尸?这是多大的仇恨?真是亲两口子?

黑虎回头轻飘飘瞥了一眼,淡定无比的扭过头,四蹄发力,直接跃过病床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

05

“爸,有事吗?……你说啥?咱家的狗自己去医院看我妈?不可能啊,黑虎死了俩多月了。……不是送给胡叔养了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吧嗒吧嗒掉眼泪,到第七天就断气了……胡叔把它埋在村头菜地里了……”

“不,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它从十一楼跳下去,摔成了一滩肉泥,俩黑眼珠子就漂在那滩泥里,凶巴巴地瞪我……”

“啥?爸你说啥?”

“你问胡半仙?那个走街串巷给人算命的干巴老头子?死啦,死了好几天了,朋友圈都传遍了。说是喝醉了酒,晚上上茅厕失了脚一头栽进去了,隔两天才被发现,老惨了……

不对呀爸,这老头子是两年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后来就在咱村口破屋子住下了,你怎么会认识他?”

“喂,爸!爸?你怎么了?喂!喂!……”

“死了,都死了!怎么可能……为什么都不信我,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

林开富双眼发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任凭手机从耳边滑落,啪叽摔在水泥地上四分五裂,忽然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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