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三)
(幻影)
美津子的名字是母亲和外祖母给取的。因为据说在她出生之前,她的父亲就不见了踪影。所以管她叫「みつこ」(日语中,“找到”这个词可以用「みつける」),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找到父亲的孩子。美津子关于自己的父亲,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他姓“永田”。
美津子的母亲叫小岛奈奈。小岛家本来在九州生活,可是由于一次意外,小岛家经营的工厂爆炸。虽然没造成人员伤亡,但也足以令小岛家本来殷实的家底一散而尽,不幸破产,还欠下一大堆债务。
其实说是“家底殷实”,也只不过是乡下人自夸时候的说法罢了。母亲每每眉飞色舞地回忆起自己两三岁时的日子,都会夸张地说那时候自己家里好有钱。但在美津子看来,自己连两三岁时候的事情都不太记得,母亲这样说无非就是接着撒酒疯做白日梦吧。要不然怎么一欠了债就跑了。于是美津子不禁推测,自己的母亲是陪酒女,自己母亲的父母很有可能是骗子。
美津子的外祖母姓石田。很显然,她的外祖母并不是美津子母亲的生母,只是在母亲小时候从九州像逃难似的举家搬到东京躲债了之后看她可怜,于是就时常帮小岛家照看一下小时候的奈奈。
毕竟带着小孩子东躲西逃的非常不方便。家里大人不在的话,讨债的人就算是找到了小岛家的新住处,也不能把还是小孩子的奈奈怎么样。
美津子小时候也是这位石田婆婆带大的。毕竟,没受过家庭管教的奈奈显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带孩子。于是,当她出门工作的时候,就会把美津子放到石田家,让这个心里善良却一辈子没结婚的小老太太帮忙照看上一夜。
奈奈长得很漂亮。
没怎么正经上过学,又成天跟着家里东躲西逃的奈奈渐渐发现了新宿某块地界上非常适合作为自己的生财之道。之前跟着附近邻居家的男孩子胡混的时候,他们曾经带她来过新宿的歌舞伎町打游戏。有一次回家有些晚了,从游戏厅出来的时候,还被人叫着“小姐姐”拦下来过。于是从十六岁开始,美津子的母亲就一直作为一个陪酒女在东京新宿的街头醉生梦死。她甚至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工作时用的新名字“美娜”。
“你爸爸是个好人。”母亲醉得连高跟鞋都脱不下来了,歪在沙发上,冲着正在匆忙给自己倒茶并且正准备去上学的美津子说。
在得知母亲服药过量抢救无效死亡时,美津子把电话扔了出去。
在十八岁前,她只是觉得母亲有酗酒的嫌疑。毕竟她的工作就是每天日夜颠倒地陪着一些老男人喝酒,所以酒量深一些是自然的。但是她并不知道,母亲从生下她开始,就必须要依赖药物或者酒精才能睡着觉。
抢救的医生告诉美津子,她的母亲二十多年来可能都没能从产后抑郁中走出来。断断续续吃了二十多年的镇定药还能活到现在,这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可能是因为担心你吧。”医生对美津子这样说。他并不知道这个刚去世不久的漂亮女人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的女儿实际上是怎么想她的母亲的。
这让美津子开始陷入一种困境。她开始想不明白。这些年她不在母亲身边,竟然是给她的寿命里加了一把毒药。
虽然她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但她却从未想要她早早离开人世。
然而同样匆忙赶到的石田婆婆却告诉美津子,她的母亲不是因为生她才抑郁的,而是因为美津子的父亲在美津子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才会一直靠药物麻痹自己。
“经检测,死亡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死者服用硝基安定过量导致中毒。由于服用量远远超过应用计量,鉴定死者为自杀。浅川。”
医院走廊的长凳上,石田婆婆坐在一声不吭的美津子旁边。
“你母亲做了这个决定,你不要难过。这个结果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好惊讶的。我看着奈奈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说真的,虽然你小时候她不管你,但你的成长环境绝对比她那时要好得多。她呀,一直都很敏感,这是打出生就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但是她为了生活,只能表现得不修边幅。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美津子在默默流泪,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嚎啕大哭。
“直到她遇上了真信。那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两个人都生不逢时罢了。你爸爸永田真信……”
美津子第一次听见自己父亲的全名。原来他叫“真信”。美津子想努力集中精神听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却把自己和妈妈都看大的老太太说的话,但感觉自己还在忍不住地一抽一抽。
“真信那小伙子原本也是街头的小混混,后来入了山口组的一个分支。”
美津子抽了一口冷气。
“一开始你妈妈只是陪着那一小班人里的老大喝酒……”
美津子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竟然能听得下去这种故事。她对“陪酒”一类的字眼一直很敏感,更别提这个陪酒的人是自己的母亲了。这要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挥舞着手臂尖叫着“停下来!”
“真信和你妈妈私定终身了之后,奈奈有一段时间没出门工作。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怀孕了。”
那个孩子就是我。美津子心想。
“……但是因为是私定终身,他的父亲小岛……小岛什么来着,名字我记不清了。总之,奈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最终被她父亲推到门口不让她进门结果在台阶上摔了一跤,孩子就没了……”
美津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已经变得一片空荡荡,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
“后来过了不久,小岛家又要搬走。据说是东京人多口杂,以前的债主们好像都相继摸清楚他们的行踪,找上门来了。于是他们又要逃跑。这次好像说是要到岩手那边去避一避。这时候你父亲就出来了,他直接去求奈奈的父亲,让奈奈留在东京,允许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真信还承认,之前那个孩子就是自己的。”
“那个孩子是……是‘真信’的吗?”
美津子不知道应该管自己的父亲叫什么,只能像听故事的人似的,问这个问题时只感到分外尴尬。
“不知道。这件事情除了奈奈,没人知道真相。”
这种说法很有违和感。美津子隐隐有一种不安感。
“我觉得应该不是真信的孩子。”石田婆婆补了一句。“后来奈奈提过一次。在你快要出生之前。奈奈也就在外人面前提过这么一回。她说,如果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能长大成人的话,也算是对得起真信不嫌弃她怀过孩子了。如果之前那个孩子就是他们两人的孩子的话,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