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人生
01
从王德海的葬礼上回来，周大兴在自己家里又开了一瓶二锅头。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小娟炸的花生米，脱了鞋坐在饭桌前，端起了酒杯。
小娟刚刚挂断跟女儿的电话，转头看见丈夫吞下一口酒，发出满足的“哈”声。
“还喝？快喝死了你！”小娟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酒，是喝不死人的。”周大兴慢悠悠地说，“你看，王德海倒是戒酒了，不是也死了吗？死前都没喝着一回痛快酒。人啊，活着就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放你妈的屁！是一回事吗？喝完你自己难受，还在外面散德行！”小娟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什么时候在外面散过德行？”周大兴的脸有点涨红。
“什么时候？我给你数数？最近的这回……”小娟没说完，周大兴拿起手边的筷子就朝妻子的方向扔过去。“刘丽娟，你少他妈管我的事！”
小娟下意识地一躲，刚要张口骂回去，发现筷子并没有从周大兴的手里扔出来。
周大兴咧着嘴嘿嘿地笑：“吓唬你呢，哪舍得扔你啊！”
“神经病！”小娟气哼哼地转身进了厨房。五分钟后，端出来一盘炒鸡蛋，“咚”地一声顿在了周大兴面前。“吃吧！喝不死你就吃！”
02
郑婶儿拦住了拎着大包小包的小娟：“这是去哪了？买的什么？”
小娟一脸喜气：“去超市买的肉、鱼还有菜，今天我们家婷婷带男朋友回来吃饭。”
“哟嗬，准姑爷上门了，那肯定得做好吃的。”
“哎，八字没一撇呢，这个刚谈了两个月。”小娟摆着手。
“怎么样啊这男的？”小娟着急回家做饭，郑婶儿拉着她没完没了地聊。
“学历、工作还有相貌都不如我们家婷婷，但是人好像挺老实本分的。” 小娟摇摇头，又点点头。
中午十二点，周婷带着男朋友马志明回了家。小伙子人高马大，一脸忠厚相，就是有点龅牙。小娟赶紧招呼两个年轻人落座吃饭。
周大兴用三个手指头捏了捏桌上的酒瓶，对马志明说：“知道这是什么酒吗？一般人来，我不给他们看。这是……”
“爸，志明不喝酒。”周婷打断了父亲的话，眼睛都不抬。
“你别插嘴，今天小马怎么也得陪我喝两杯。”周大兴笑嘻嘻地看着小伙子。
“叔叔，真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一口下去就得送医院。今天真陪不了您了，我给您满上，我就……饮料代酒吧。”马志明还没等周大兴说话，拎起酒瓶斟了半杯，恭恭敬敬地举到周大兴面前。
周大兴脸沉下来了，盯着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动不动。马志明有点慌，犹豫着要不要放下酒杯。
周婷“噌”地一下站起来，抢过酒杯放在桌上，拿起酒瓶将酒杯倒满，又推到父亲面前。眼睛还是没抬起来看父亲。
周大兴“噗嗤”一下乐出了声：“还是我闺女了解我！”
小娟端着刚出锅的菜从厨房走过来，周大兴拉着妻子的胳膊，眼睛却冲着马志明一个劲眨：“还是咱闺女了解我！半杯？哪叫酒啊！上来就得先来个满的，懂吗？”
马志明看看周大兴，又看看小娟，半张着嘴讪笑。
03
周大兴再次见到女儿的男友，是在消化内科的病房里。他前一天吐了血，诊断为肝硬化。马志明拎了水果和营养品，跟着周婷轻手轻脚地走到周大兴的病床前。周大兴正在跟护士絮絮叨叨地说话：“你这个技术就不如今天早上那个，扎得我整条胳膊都胀疼。你工作几年了？”护士没搭茬，看见家属进来了，说了一句：“病人晚上吃订饭还是自己带饭？要是订饭，现在就去护士台预定啊。”说完转身走了。
“我不吃这的饭，你妈回家给我做去了，过会带过来。”周大兴噘着嘴说，“小马工作忙，还跑过来一趟啊。”
马志明客客气气地说，应该过来看您的，不知道这个病应该吃什么好，随便买了点。
周大兴躺在床上仰着脸点点头。周婷走过来帮父亲掖了掖被角，闷声闷气地问：“肝都硬化了，以后这酒还喝吗？”
周大兴楞了一下：“你这丫头不懂。酒，是好东西，是粮食做的。二两酒就相当于一个面包。”
周婷没言语，半晌忽然对马志明说：“志明你在这照应一下，我回去看我妈做完饭了没有。”
马志明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周婷的肩膀。周大兴有点急了：“你回去找她干嘛，你又不会做饭！”
周婷也不理他，转身出了门。
马志明重新坐了下来，对周大兴说：“叔叔，我跟您说点事。”
04
周婷在厨房没找到母亲。客厅、卧室没有。洗手间也不见人影。
“妈！”周婷边喊边把各个房间的门推开，门撞到墙上，“砰砰”地响。
最后打开的是自己的房间。周婷工作之后就住单位宿舍，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小娟每次跟周大兴吵架，晚上就跑到女儿房间睡。
“怎么这么大酒味儿啊这屋！”周婷皱着眉头叨咕着。她走进房间，想打开窗户通通风，却赫然发现床上蜷缩着一个人。
“妈？！”
床上的人动了动，翻了个身，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嗯？婷婷回来了？”
“您、您喝酒了？”
周婷坐在客厅，听着洗手间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可是手脚却冰冰凉。
小娟拿条毛巾擦着脸上的水，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就闷了一小口。最近睡得不好，伺候你爸爸，晚上不能睡，白天睡不着。喝口酒还真有用……”
“我数了一下，床底下五个白酒瓶子，二十多个啤酒瓶子，你用了多久喝光的？一年？还是一个月？”周婷的右手放在桌上，食指使劲抠着桌子上的一道印痕。这是她上中学的时候用小刀刻下的，本来想刻“别喝酒了”这四个字给父亲看，结果只刻了个“别”就被母亲发现了，屁股上还挨了两巴掌。
周婷的食指不停地抠着“别”字的“利刀旁”，眼睛盯着母亲。
小娟张着嘴，脸上的水滴滴答答流到胸前的衣服上，半天没说出话。
“为什么啊？为什么您也这样啊妈？爸都肝硬化了，因为他这几十年喝酒咱们受了多少罪啊，您怎么能也喝上了呢？”
“婷婷，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些酒瓶子都是你爸的，我不让他喝，就把酒藏你那屋。”小娟走近女儿，想摸摸女儿的脸。
“您把我当小孩骗吗？”周婷带着哭腔嘶吼了出来。小娟吓了一跳，手停在了女儿的脸旁。
“那些酒瓶是空的，空的！您藏爸爸的酒，为什么藏空瓶啊！您自己喝了，都是你喝了！”婷婷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她突然的起身推倒了，“砰”地摔到地上。
小娟没说话，只是错愕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水干了，让她觉得皮肤紧绷得难受。
周婷没有看母亲，拿起包走向门口，背对着说：“我和志明准备结婚了，等我爸出院，你们跟他爸妈见个面吧。”
小娟吃了一惊，朝着女儿的方向走了几步，试探着问：“干嘛这么着急？不是才处了不到半年吗？”
“因为我想早点离开这个家。”周婷的声音里没有了哭音。
05
马志明的父母坐在饭桌的上首。周大兴面前的杯子里是雪碧。
“也没有什么好菜，本来应该去外面吃的，孩子她爸刚出院，行动也不方便，所以就在家凑合做几个菜，招待不周啊。”小娟给马志明的父母一人夹了一筷子菜，笑着说。
“哎呀亲家母客气了，您这手艺真是不错，比外面饭馆的味道好！”马志明的父亲端着杯子，“既然咱们都不喝酒，那就以水代酒，碰一个！”
六个人碰了酒杯，马志明的母亲没喝，端着酒杯对小娟说：“这做饭啊是一门艺术，您说是不是？我们家小明这张嘴特别刁，也是让我给惯出来了。周婷是不是也得了您这手艺的真传啊？”
“我闺女不会做饭，也让她妈惯出来了。”周大兴硬邦邦说了一句，没喝杯子里的饮料，直接把杯子放在了碗边。杯子碰到碗沿，发出“叮”的一声。
小娟赶紧看了马志明父母一眼，刚要说话，马志明揽过周婷的肩，笑着说：“我俩下馆子去，不用你们长辈操心了啊！”
几个人呵呵笑了一阵，坐了一会就散了席。
马志明送父母回家，周婷留下来帮母亲收拾残席。小娟从早上就开始忙乎，收拾完就喊累了，回卧室去睡午觉。周大兴看着电视，眼神呆呆地，像是越过电视看对面墙上的什么东西。
“爸您也去睡会吧？”周婷说。
“嗯，我不困。我就是没喝酒，所以没精神。”周大兴并不转过头，还是盯着对面的墙。
“这是戒酒第十三天，表现不错！”周婷冲父亲笑了一下。
周大兴也咧嘴笑了一下，没出声。
“婷婷，你要是不十分满意，就别嫁，行吗？”周大兴还是没转头，好像在对电视机说话，“爸爸也舍不得你走啊。”
周婷站在他身后，没说话。
“爸爸都戒酒了，你还走啊？”周大兴又笑了一下，费劲地转过头，看着女儿。
周婷还是没说话。
“爸爸这些年，对不起你和你妈。喝酒，喝完酒就干操蛋事，确实不是个玩意！身体不行了，也没给你攒下多少钱。但是让你去别人家受委屈，不行！”周大兴仰着脖子看不全女儿的脸，索性低着头说话。
“爸，”周婷的声音很冷，“我妈也喝酒，您知道吗？”
周大兴“呼”地一下抬起了头。
“我真的在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小的时候，您一喝酒就撒酒疯，我和我妈就得伺候您。有时候您还跑出去闹，我妈就得去外面找您，把您带回来。我自己在家可害怕了。我怕您在外面被人欺负，怕您死了，也怕我妈找不到您。还有一回，您喝多了，开车撞了人，自己也进了医院。我妈差点寻死您知道吗？”
周大兴哆嗦了一下。
“您不知道，您肯定不知道。我妈也以为我不知道。她买了敌敌畏，藏在厕所，被我发现了。我把敌敌畏偷偷倒了，灌了水还放回厕所。结果我妈可能想通了，也没喝，直接把敌敌畏扔了。”
“现在，我妈也开始喝酒了。我知道她也害怕，喝了酒能让她不那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害怕，但我不可能让自己掉进酒缸。我恨死酒了！马志明有他的缺点，可是，至少他不喝酒！”
06
周婷赶在10月底与马志明办了婚礼，再晚天就凉了，穿婚纱就要冷了。婚宴摆了三十多桌，主要是男方家的宾客比较多。郑婶儿把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小孙子都带去吃酒席，看见在门口迎接的周大兴和小娟，扑过去拍着两口子的胳膊喊了十几声“恭喜”。周大兴的西服外套在身上晃荡，衬得整个人好像也摇摇晃晃要摔倒似的。
典礼很简单，主要是双方父母致辞环节比较热闹，因为周大兴在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致辞开说了两句就念不下去了。主持人头一回看见这么激动的新娘父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圆场。还是周婷把爸爸搀下了台，直接让主持人宣布开席。
服务员端着饭菜鱼贯而出，宾客们盯着穿行在各桌之间的服务员，猜测哪一盘将被放在自己这桌。
“这大虾不太新鲜啊。”郑婶儿的儿子边嚼边说。
“吃你的吧，挑三拣四的。”郑婶儿的儿媳妇看见周大兴和小娟带着两位新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用胳膊肘推了丈夫一下。
郑婶儿笑嘻嘻地站起来，看着周婷说：“哎我们婷婷真好看！”又盯着新郎细细地上下看了一遍，说：“小马啊，是姓马是吧？可要对我们婷婷好啊，你可是娶了我们这片最漂亮的姑娘！”马志明面红耳赤，点头哈腰，跟在座的每一个人碰杯，不知道有没有听清郑婶儿的话。
郑婶儿的眼睛又探向周大兴的酒杯：“老周喝的什么呀？酒啊还是白开水呀？”
周大兴捂住杯子，干笑了两声。小娟对郑婶儿对了个嘴型：“白开水。”
等新人走向下一桌，郑婶儿儿媳妇问丈夫：“这周婷真是这片最漂亮的姑娘啊？嘁，没觉得……”
还没等丈夫回答，自己的婆婆接话道：“当然了！不光是她，她妈妈当年也是这片的一枝花！可惜了嫁给了老周这个王八蛋，除了喝酒啥也不干，把个一枝花糟践得成了豆腐渣！”
郑婶儿的儿媳妇偷偷翻了个白眼，没搭茬。
07
中午的阳光照进客厅，电视里放着不知名的电视剧，声音大得像要穿透房顶了。家里的电话响了两遍，小娟才听见。
“谁打来的？”周大兴问。
“闺女。说今年春节跟公婆一起去海南，不回咱家了。”
周大兴 “啪”地把电视关了。“哪天是春节？”他问妻子。
“还有一个礼拜。”小娟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
屋里很静。没有人说话。
周大兴突然抬起头：“你的酒是不是放在婷婷那屋了？”
“都扔了。”小娟说。
“不可能。那瓶好酒，你不可能扔，就是小马第一次来咱们家，我喝的那瓶。”
“早喝完了。”
“不可能。”
“真的。”
“我去找。”
“你神经病啊？”
“去拿来！”
小娟站起身，不一会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酒瓶：“那瓶早喝完了，都多长时间的事了。这瓶是我后来买的，还没开封呢。”
周大兴弯腰从旁边的柜子里摸出了两个小酒杯。
“你还记得那年你喝多了，开车掉河里了吗？”小娟的脸红扑扑的，酒杯端在嘴边停了一会，一抬手杯底朝了天。
周大兴笑出了声，“没真的掉河里，差一点。”
“还有那年冬天，你喝多了把家里存折给你酒友了。还是我大冷天骑车去人家里要回来的。”小娟用脚尖轻轻踢了丈夫一下。
“那孙子一开始还不愿意还给你。”周大兴还是笑，擦了擦嘴。
“最可恨的是那次，你喝了酒，忘了去学校接婷婷。婷婷自己走回来的，大晚上的下着雪，孩子自己走了两个多小时……”小娟双手捂住脸，弯下腰，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周大兴一下一下拍着妻子的后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酒是个坏东西，你不应该沾……我也是个坏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