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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吁》

2022-02-03  本文已影响0人  王大烨

(一)

在我丢掉工作的第五十八天,女朋友跟人跑了的第三十六天,我的耳朵里住进了一个人,确切的说,住进了一个声音。

五十八天前,我还拥有一份冲浪俱乐部教练的工作,主要教短板(shortboard),底薪三千,招到的顾客按三七分成,我三俱乐部七;中间推销的装备以及营养套餐另算,每月大概能拿一万出头;但是一场冲浪事故,导致我的工作付诸东流,冲浪证书被吊销,自己还得赔款数万。

三十六天前,我的女友还刚刚帮我庆生,鼓励我一切困难终将过去;这是我谈过最长的一次恋爱,为期两年,我俩从相知再到相恋,这是唯一让我考虑过永远的恋爱。当晚我俩定了一间豪华酒店,做爱到凌晨五点,彼此互相搂抱,看着深圳的太阳慢慢上升。一星期后,我的女友跟一个卖伟哥的跑了,可能彻夜做爱所用的印度伟哥就是那个狗男人的杰作。

一切都乱套了,但好像一切又都静了下来。那些天,我头一次醒来不知去哪,头一次面对海水,感到茫然失措;又是头一次能够盯着图书馆的书本,发呆一个下午。也就是在那时,我断续有种感觉:事物的发展并非线性,人与人,人与事之间的结果也并非偶然,一切都有缘由,一切都有因果。

工作丢了后,浪板还在,我还是会偶尔下海。变故是在很普通的一天发生:那天万里无云,我驾驭着浪板,在近海处晃悠。突然间,一处霞光吸引了我:那光璀璨梦幻,映照出彩虹般的绚烂;而在这色彩之中,又若隐若现出高原般的色彩。我为这奇异的景观感到着迷,那时我全然忘记了必备的安全警告,忘记了海市蜃楼的效应,更忘记了离岸流所带来的的冲击。我踩着浪板向前游去,风与浪越来越大,他们堆叠在我的身后,但我却一点也无法感受得到。我的眼中只剩下漫天的白色与蓝色:天空在地上,大地漂浮于空中;气压变得稀薄,毛发却逐渐舒展。我几近忘情般张开双臂,此时水流正加速形成射线,急急奔向外海。事情发生的太快了,几乎就在瞬间,一股激流涌向我的身体,把我从虚幻的倒影之中拉扯出去。我的全身被海水倾灌,意识掉入到了模糊的状态。不知过了许久,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好.”

声音空灵、虚幻,我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全身赤裸,身在一片圆球状的海水之中。这是我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我感到全身浮肿,我问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她说。

“你也是刚被困在这里吗?”我问。

“不是的,我应该与你相距的非常遥远。”声音再次传来,但是大脑给出的指令根本无法传达到四肢。我发现,自己可能是用灵魂跟对方讲话。

“所以我们不在一个地方?”

“应该是。我这里的地方湛蓝翠绿,有个很大的湖。”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好像被人敲晕了,睡了好长一段时间,醒来便到了眼前的地方。”

“所以你现在是失忆了?”

“我不清楚,有人来了,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讲话了,再见。”

话音刚落,圆状玻璃突然倒转,身体随着海水倾斜,像山坡滚落的石子,飞快地向下游去。速度极快,我的思绪也跟着不断扰动,我看到父亲、母亲、图书、桌椅、飞行的麻雀、疾驰的汽车、破旧的便利店;又看到自己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抽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第一次说谎第一次口是心非只为五百块钱第一次欺骗以及第一次被骗第一次亲眼面对死亡第一次看到上层人士的生活是有多么奢华糜烂第一次分手第一次喝的酩酊大醉在大排档呕吐不止第一次产生轻生的念头又在第一次两万块的年终奖励后忘乎所以第一次带货第一次攀登太行山脉第一次大宝剑第一次睡醒忘了自己在哪里第一次戴套第一次疲软第一次吃伟哥第一次做完爱后大哭不止就连自己为什么大哭都不明白第一次手术第一次出国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渺小当然还有第一次脚踩浪板驶向茫茫大海。终于,一切的一切去全都过去了。我睁开眼睛,海水已然不在。我躺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试着挥动双臂双脚,全都可以。正当我准备长舒一口气时,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跳动。对,不是耳鸣,是跳动。仿若心跳声,扑通扑通。我以为是是自己的心跳,但频率完全不对,而且我确信,心跳声是从外部,遥远的外部传来。我问医生,医生回答我,耳朵和全身上下一样都没有毛病,唯一能动手术的地方可能就是个包皮。

话虽如此,可当我离开医院,这样的感觉仍然存在:周遭的环境愈加杂乱,跳动的声响便越强烈。我没有工作,每天只能呆在死静的出租屋内,聆听着耳边的声音一点点的壮大;我也试过用冲浪抵消耳边的跳动,可是每当我面对海水之时,心跳的响动便加倍呈现。想象一下,在嘈杂涌动的海水之中,交织着砰砰而动的心跳声,似锣鼓敲击、钢铁碰撞、原木塌倒,而你跌跌撞撞,无法掌控起航向。这样的状况一连持续了半个多月,正当我心力交瘁,几近崩溃时,砰砰心跳声转化为了那个与我灵魂对话的声音。

“你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吗?”她问我。声音传来时是凌晨三点,我躺在床上,双眼猩红,砰砰声随着时间流转,几近重锤一般凝重清晰。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毫不犹豫朝着空气骂了起来:

“马勒戈壁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搞我?”

“什么意思?我并没有想伤害你。”

“还在这儿跟我装是吧?就是因为你,我的耳朵里像他们进了个低音炮,进了个象拔蚌似的,你踏马能懂我的感受吗!”

“象拔蚌?你说的是心跳声吧?我也能听见。”

“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每一天,我都能感受到非我的心跳在耳边回荡,那应该就是你的心跳。”她说。我彻底愣住了,如果她也能听到我的心跳并饱受折磨,那么便可以断定搞鬼的不是对方。

“既然不是你,那究竟是谁在操控我俩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这些天我也遭受同样的折磨,我一直以为这是上天的谴责。”

“上天的谴责?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没有,你呢?”她说。我调动思绪,自己做过坏事吗?的确做过,但都是一些同流合污随波逐流的小坏事。于是我问她,小的坏事算吗?

“应该算吧,我审视自身,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么肯定?”

“是的,如果活着也算错误的话。”她说到这里,我沉默了。在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她的身影。她应该是一个纤瘦的女子,穿着纯白的长裙,头发乌黑亮丽,端坐在草原。

等等,草原,我想起来了。她说过的,翠绿湛蓝,油菜花和青草。

“那个地方是哪里来着?”我焦急问道。

“什么地方?”

“就是你所在的啊,翠绿湛蓝,湖泊,那是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他妈的放屁啊,你能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难道你他妈被拐卖了啊!”我被激动的情绪裹挟,愤怒地质问她所谓的不知道,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呆住了:

“是的。”

我忽然想起来她之前告诉我的话,她被人敲晕,拉到了一个陌生地方。

“那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过了半天我轻声问道。

“不知道。”她说。问题有些难办,她似乎完全失忆了。

“我好不舒服,她们在我脖子上栓了一个绳子。”

“她们把你锁住了吗?”我问道。

“没有,把我困在了一个笼子里。”她说,我的脑袋里猛地生发出一阵邪恶的想法,慌忙甩了甩头,才将想法移出。我告诫自己,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灭绝人性的事件,万不可以粗鄙的心态对待。

“那确实挺糟糕的。”我拧巴了一会儿憋出这样的话。

“是的。他们每天只在傍晚把我放出来。”我点头表示理解,然而她说到:

“所以你是来拯救我的,对吗?”

拯救。这似乎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语。每过一天,生活就会麻木一天,灵魂就会钝感一天。记得女友,不对,前女友对我讲过,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我所做的一切仅仅为了眼前利益,比如冲浪只不过是自己水性好,还能装酷撩妹;证书够用就行,从来没想过更高层级的进阶。我从贫穷的内陆农村,来到一个富有庞大的沿海城市,就像海水一样,这样的跨度将我身上的单纯与简单洗褪,我开始以欺骗对抗欺骗,以谎言弥补谎言。我从未想过真正融入这个富有的城市,我所想的只不过趁自己尚且年轻,声色犬马浪费青春。而如今,工作丢失,女友跑了,浪费的资本都不在了;像我这样的人,又何来拯救别人一说呢?

“是吗?”她又小声的说了一次。我支支吾吾,说道也许吧。

“那太好了,真的非常感谢,真的。”她的语气变得激动。我本想打断她,告诉她救她也是为了救我,不然耳朵老是这样,也没办法生活;况且她的具体情况都不清楚,又该怎么救呢?可是这样的话语我并没说出口,我感到体内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这种力量告诉我说,既然生活都已经这样,为什么不去闯一闯呢?

“好的,我答应你。”我说。

(二)

“湛蓝翠绿,很大的湖。”这是我仅知的她的环境。我上网查阅资料,中国类似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从华北一直到江南,几乎任何一个省份都有类似的场景;而且我们之间能够“语音交流”的机会根本无法控制,常常我正在走路时,突然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缓慢的,不过并不拖沓;语气温柔,像是绵长的乐曲。她告诉我,每当我朝着她的方向行进时,她都能感受得到彼此之间的距离在拉近。我问她道,我们之间的距离遥远吗?她说是的,遥远,非常遥远。当我闭上眼睛,看到你在茫茫的彼端,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条冗长的线。这条线仿佛能够无限拉伸一般,但是我确切的感受的到,你是在走近我。

走近,她的话再次让我产生了一股触动。我似乎好久没有认真走近过一个人。即使与前女友在一起时,我俩之间也是隔着一层壁垒。她当时在深圳一家新媒体公司做文案策划,碰到一些大项目时要加班到深夜。我俩是冲浪时认识的,我那会儿是她教练,她向我表的白,说我脸庞看起来有种少年感。但少年感下的,却是我对她的背叛:与她恋爱时,我和朋友逛过不止一次洗浴中心,每一次都挺坦然的,毫无愧疚之心。不过这样的人生却让我感到厌倦。眼下,我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还有五六万,我决定由南向北,按图索骥,一是为了探究原因,二是为了暂时逃避,换取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我的第一站是厦门筼筜湖。说是为了拯救她,其实也包含了我的私心。厦门之行,让我压抑的心变得舒畅了许多。我去了高中时代梦想的学府厦门大学,看了心心念念的鼓浪屿与南普陀寺。刚在深圳工作时,我做过保险销售,每天提个公务包游荡在福田区与罗湖区,常常跑得双腿酸软,说话说得嘴皮发麻。最崩溃的时候,也幻想过出家为僧,从此不问世事。但是到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尘世实在是有太多诱惑让我留恋。来到厦门第二天,我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我好想感受到了你的移动,你出发了吗?我回答道是的,并问她为什么你能感知我的移动,而我却对你那边的境况一无所知呢?

“也许是心静的原因吧,当我的心特别安静时,不仅可以感受到你的移动,甚至还能觉察到你周围的风声,槐花飘落的香气。”她说。让心安静,此时我正在大悲殿下,仁慈的观音菩萨在我前方,她眉发舒展,静静的看着我。于是我闭上双眼,虔诚跪下,让心慢慢呼吸,让口鼻缓缓吁叹。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变为镶着金边的白色,在空荡另一端,我依稀看到个身影:棕色肌肤,泛着油菜花般的香味。那应该就是她了,我有些激动,心跳起伏,快步跑过,想要看清她的容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拍动我的肩膀,我猛地扭头,一个手拿香火的阿姨问道:小伙子,你怎么能在菩萨面前打盹呢?

离开大悲殿后,我尝试过几次让心安静下来,却怎么也无法做到。我又去了贵阳、长沙、武汉、南昌。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询问与她的距离是否变近。她告诉我,是近了,但离相遇依然非常遥远。

“要不算了,挺难为你的。”她说。

“没事,反正我又没了工作。”我说。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挺奇怪的。”

“什么意思。”

“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不知道,但仍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么古怪的想法?”

“比如看着月亮,会想它在何时坠落;看着湖泊。会想它在何时蔓延;看着高山,会想它在何时崩塌……”她还想说下去,我突然为其中的高山想到了些什么:

“等等,你刚才说高山?”

“是的,高山。”

“那些山是在你附近吗?”

“应该是吧,天晴朗时能看到,四面都是山。”

“四面都是山,四面都是山。”我一边重复着,一边打开手机便签,将四面环山写了上去,接着又问道: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比如冷不冷,热不热?”

“还行吧,晚上挺冷,风很大。”

“四面环山、晚上很冷、风大。”我看着便签上的文字,内心激动不已:虽然信息依然很宽泛,但相比于之前的大海捞针,已经要容易不少。我规划了三个地方,第一个去的是属都岗湖。属都岗湖在香格里拉,到达时,天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这里我曾经来过,当时和前对象一同游玩,在湖水中垂钓属都裂腹鱼,跑过漫无边际的云杉,在原始森林里纵情嬉戏。再次踏入此地,我感觉之前的感觉正在慢慢恢复,对前对象的恨意也逐渐减淡。前对象是个非常有主见,有目标与计划的人。和她在一起时,去哪里游玩,坐什么车去,带什么东西,甚至每个景点游玩几个小时都规划的一清二楚。以前我总是嘲笑甚至反感她这样做,认为规划的人生太过于死板枯燥。但坐在碧波荡漾的湖水边,我却感到了一阵不安。我询问她,这里是你呆的地方吗?

“不是的,这里应该距离我的地方依旧好远,但是这里的确挺美。”她说。

“你相信爱吗?”我问。

“我不知道,你认为爱是什么?”

“爱就是。”我站在湖边伸出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爱是什么,我谈过那么多场恋爱,但直到目前,似乎也并不明白爱的真正含义。

“可以爱上一匹马吗?”她说。

“什么意思?”我疑惑问道。

“爱上一匹马,一匹骏马:乳白色的身躯,站立在湖边时,马鬃随风飘扬。他扭头,侧身看着我,眼是天蓝色,似湖水,似天上星,不过我从来没有一次走近过他。”

她的这番解释让我饶有兴趣,我思考了一下,回答她道:

“这样的比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爱很美,可爱不是非得走进,走进了爱,爱或许也在退却。”

“是的,太过在意也不行,在意是失去的开始。有时在梦里,我梦到他奔腾驰骋,脚踝被绊马草缠住,疼痛的倒地,我的心也嗡的一颤。后来的某天,我看到他和另一匹马依偎在一起,除了伤感外,我感到对他的爱也慢慢减淡了。所以你的爱是什么?”

“我的爱啊。”我看着眼前的湖水,一行白鸟飞过,云杉在冷雾中摇晃。

“我的爱是个笑话,是让自己给作没的。”

“什么意思?”

“我们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场景下遇见,我以为那是性,直到分离后才明白过来是爱。”

“不太懂。”

“不太懂就很好,爱情你太懂的话,就丧失了新鲜感与神秘感。”

“那你是不是非常伤心。”

“伤心没有用啊,长大后,就不要在爱情里做一些没有用的事情了:譬如伤心、愤怒、憎恨。”

“为什么这样讲?”

“因为爱是消耗。”我说道。

在属都岗湖,我连续住了三天睡袋。每天夜里,听着森林里的蛐蛐声、鸟叫声,以及树叶被风扰动而产生的沙沙声时,耳边的心跳终于减缓,并慢慢与我自身律动融为一体。我拉开拉链,看着满天繁星,又想起了前女友:或许此刻她正在繁华的都市,依偎在另一人的怀里。记得以前,我经常胃胀,回到家中她总是捂热双掌,然后正三圈倒圈的帮我轻柔肚子;在我冲浪归来,她也会及时备好防晒霜和毛巾。人太自私了,只有在已然分离时,才想起对方的点点滴滴;只有在四野寂静时,才能体察出对方的好。

离开属都岗湖,因为下了点雨,加上睡地简陋,奔波去赛里木湖的车上,头颅发热,染上了风寒感冒;而几乎在同一天,她告诉我,她所处的地方夜晚降了一场雨,醒来时感觉四肢酸软,头痛乏力。

“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歌唱?”她说。此刻我正闭目养神,戴着耳机听音乐,前往赛里木湖的火车上。

“你能听到我耳机里的声音?”我问。

“是的,那是什么歌曲?”

“雨吁,窦唯的雨吁。”

“听不太懂,但是感觉挺有意境。”

“对,其实没必要非得听懂,感觉好听就行。很多时候,把所谓的意思说出来,就没了什么意思,你能懂我什么意思不?”我一边说,一边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对面座位上的一对母女用异样的眼光看向我,我迅速闭声,不再言语。

“那你可以多放几遍,我觉得这首挺好听的。”她说。

午休前冲泡了两袋感冒灵,醒来头疼终于减轻了一些。我询问她,身体是否难受,实在不行,就告诉他们你染上了风寒。她说算了,告诉他们也没有用的。身处囚笼,哪还有要求可言。说到这里,我为她感到一阵悲伤。她又讲,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再聆听一下那首歌吗?我问哪首?雨吁?她说对,雨吁。昨夜他们放了我,让我在院子里走动。我喜欢雨,雨来的时候,我扬起头颅,感觉到一阵舒爽与清新。我点点头,说的确,但有时过度的喜欢反而会造成伤害。她说不怕了,没什么可怕。雨吁,什么意思,是雨的叹息吗?我点头,讲确实是这个意思。她说那就对了,昨夜我站在雨水中,看着她们从天上轻快而落,眼里却满含不舍,进而发出丝丝的叹息。雨水当中,有的是哀怨的叹息,有的是无奈的叹息,我在寻找,属于我的那份,爱的叹息。可惜直到雨水把我浇透,直到雨水全部降落,全部归还于泥土,那阵爱的叹息仍旧踪影未知。不过听到这首歌时我终于明白,于我而言,那声爱的叹息,是虚幻的、是缥缈的、是无法触摸得到,是根本不属于我的。

到达赛里木湖时,天气终于晴朗。我询问她,得知感冒也自愈了差不多;更令人振奋的是,她说我俩之间的距离正在变近。我充满信心,踏遍赛里木湖,寻找她的踪影。我在网上看到,20年前,赛里木湖本没有鱼;1998年,政府从俄罗斯引进了高白鲑、凹目白鲑等冷水鱼。现在,赛里木湖已是新疆重要的冷水鱼生产基地。20年前,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小孩;20年后,我已思想成熟,融入了这嘈杂熙攘的鱼群之中。我告诉她,其实我和你差不多,都是被囚禁,失去了自由的人,所以我不知道的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我失去了记忆,失去了一部分认知,我是残缺的。有时候我也想过一死了之。但是,你起码还能走出去,去看这么多风景。所以有时我会期待,期待你的拯救,然后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当她说最后一句,说到“一起”时,我发觉心脏漏了一拍。通过这几天的“心灵交流”,她形象已经跃然于我的脑海之中:她应该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有着乌黑秀丽的长发,酮体是淡棕色,说话时,会有油菜花的香气。也许真的可以,我在心里想:前女友已经远离我这么久,我是该忘记,并遥祝幸福。眼下,我在拯救她,或许也可以爱上她,带着她自由的游荡。她是纯洁的,更是纯粹的,我们会有一场美好的爱恋,更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赛里木湖是那么宁静与安逸,我带着她走遍了赛里湖全部的地方,可惜的是,当又回到原点,她叹了口气说道:

“哎,这里应该不是,我身处的地方,没有如此高大的树木。”

“那你们那里有什么树?”

“什么树?树木很少吧。海鸥,海鸥挺多的,天气晴朗时,会在天空盘旋好久。”

当她说到这个地方时,我突然想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我的家乡,青海。其实故乡我是想到过的:青海湖便是四面环山,而且也有青草与油菜花。只是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想到故乡,总是下意识的躲避。我在青海长大,那里没有海,水也比较稀缺,狂沙掠过,使人心躁。大学我不远万里来到深圳,改革开放之地,到处都是新奇的事物,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沙子,你一张嘴,闻到的都是潮湿、迅捷、以及物质的气息。伶仃洋是我面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海。远在西北时,我以为大海与蓝天的模样一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唯一所不同的是,大海能够触摸得到,而蓝天只能遥望。

思虑良久,我买了一张车票,告诉她,我要去青海,我要回家了。她说你的家乡不是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吗?我说是的,青海是我的老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她叹了口气,回答说嗯。我说你别担心,我回家也是为了寻找你,青海有青海湖,那里也是四面环山。她说我知道,即使不是为了我,你也应该回去的;我叹息是因为就在刚刚我有种感觉,你所说的青海,所说的青海湖,就是我所在地方。我大惊,说那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等我找到你,一定会把你解救出来的。她说嗯,谢谢,可是我总觉得,我与你的相遇并不会美好。我疑惑的问为什么。她说在我眼里,你也是一匹骏马,这让我想到了你之间说过的话:你的爱很美,可爱不是非得走进,走进了爱,爱或许也在退却。我惊讶她竟然记住了我所说的话语,更令我惊讶的是,我从她的这句话中,读出了她对我的爱意。我兴奋开来,语气颤抖的说道,没问题的,没有问题,我不会对你退却的。她问我,真的?我严肃的点头,说真的。她叹了口气,说不可能的,我与你之间或许有着本质的差距。你曾经向我说过很多与你之前相爱的人的故事,我可能做不到向她那样对你的好。我愣住了,问什么意思呢?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的爱和她的爱是不同的,你无法做到的爱我可以理解。我焦急的向其解释,但是她说先就这样吧,他们来了。她的声音屏息,脆弱的心跳再次砰砰而起。

(三)

踏入青海湖,我的心情既是兴奋又是忐忑。兴奋的是,终于能与遥远的美好的纯真的她相见。我已做好了打算,相见之后,我要告诉我的父母,要告诉我的家人,接着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一段与以往完全不同,彻底崭新而又光明的生活。而忐忑的是她所说的一番言语:事实上当她说出那些话时,我俩已经三天没有联系。我曾在空无一人的湖边呼喊过她,可惜从未得到回应。这让我感到害怕,青海湖那么大,假使我真的见到了她,如果她没有回应,我俩也有可能擦肩而过。我不清楚她为什么在最后的关头,突然不想与我相见。只是隐约中,可能与她自身,或是她自卑的心理有关。我其实很想告诉她,不用怕,不用自卑的。我不是什么骏马,我只是个落寞的普通人。我在努力的寻找你,你也在慢慢的等待着我,我们的奔赴是双向的,我们的爱是可行的。爱,当我再次呼唤起这个字词时,一股无畏的勇气便生发了出来。

到达青海湖时正值七月初,雨热同期,是一年之中降水量最多的时间。来到这里时,我突然有种感触,她说的对,这里就是她所在地方。我绕着青海湖,经过一个又一个玛尼堆,祈祷能与她相遇,祈祷她能够安全。可是,一直过了三天,她仍未向我回话。渐渐的,我从一开始的兴奋,变为了不解与急躁。我迎风站立在青海湖边,对着湖心大声呐喊,告诉她如果你能听到,就请回答我;我还告诉她,假设不能相爱,那么走了如此漫长的路途,也应该与你相见一面。但是这些均未得到回应,我找了一处地方驻扎,像在赛里木湖那样住在睡袋里。可我忘了,青海湖的海拔要远高于赛里木,第五天半夜,天空降下一阵小雨,我来的匆忙,没有准备帐篷,早晨醒来时,脑袋已经湿热万分。

感冒再次来临,而且要比赛里木那次严重多倍。我能感受得到身体中的力量正在快速消退,眼前的事物也正一点点变得恍惚与昏暗。与此同时,还有那恼人的心跳声也未停歇。多方袭扰下,我的身心正一步步滑向崩溃。我开始后悔,也开始愤怒,不过最多的还是疑惑,疑惑为什么之前无话不谈的她如今变得这般冷漠?是因为自卑,觉得我仍然爱着前女友?还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梦:我仍然被困在海水之中陷入着昏迷,与她的故事则不过是场黄粱一梦。在反复交错中,我就这么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以至于当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我都没有迷糊过来。

“你还好吗?”

“我还,我还好。”我嗫嚅的说着,听清是她的声音后腾的从地上坐起。

“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这几天一直不回答我?”

“因为我怕。”

“怕?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的爱又不会吃了你。”我说,残存的清醒告诉我,如果此时再不说出爱意,很可能失之交臂。

“我怕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怕你看到后难过,怕你找寻了这么多天,得到却并非心中所想。”她说。我站起来,迎着冷冷的雨水,感觉双腿酸软,四肢无力,我强撑着身体说道,不是的,不是的。爱不是索取,爱更不是得到,爱是奉献,是为了让对方更加美好。

“是的,问题就出现在这里,我可能,不会使你的生活更加美好。我的出现,很可能会对你带来困扰。明白这点后,我试图躲避,但我看到你仍然在义无反顾的找寻我,为此身心俱疲,我感到非常的歉意。”她说。我焦急呐喊,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们不去相见,在相见之后冰释前嫌呢?她说不行了,今晚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我一愣,问什么意思。

“今晚他们将我解绑,带来了汽车、棉被,说要迁移到另一个地方。本来我想到达时再告诉你,可后来一想,或许等到另一个地方时,我已不再这个世界,这也会拖累你。所以现在,请你离开这里吧。回到你的故乡,回到深圳或是青海,去过属于你的人生吧。谢谢你这几天对我的照顾,以及那首美好的雨吁。”

她说完这句,我的脑子嗡嗡直响,像是摆钟撞击而起的颤颤余音。我茫然走着,看着傍晚的青海湖:湖天一线,云朵随风破裂,油菜花瓣飘然而起,夕阳正向下沉落,一匹骏马与另一匹骏马站立远方,映射出他们雄浑与温柔的侧影。等等,骏马,她说过的,曾经爱上过一匹骏马;有马的地方,一般就有牧民居住;而她在此时此刻与我交流,肯定相距已非常之近。想到这里,我的心再次激动起来,顾不得背包睡袋,张开双臂,忍受着剧烈的痛感向着骏马的方向跑去。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寻找她是我做过最疯狂肆意的事情。夕阳披撒到了我的身上,我突觉此刻自己犹如一匹狂飙的骏马。我大口喘气,几愈跌倒,但还是踉跄向前奔去。而这时,雨又下了起来,由一开始的点点,慢慢变大,冲刷着燥热的身躯。我已忘了自己跑了多远、多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过去,去见她一面,去相逢我那遥远而又虚幻的美梦。

几处帐篷斜立,旁边是栅栏圈成的领地,牧民正匆忙的搬运东西。步入此地,我那心中的感觉愈发强烈:她就在这里,一定就是被囚禁在这里。我顾不得多想冲了进去,有人发现我,丢掉东西,喊着我不明白的藏语。栅栏是木质的,我双手哆嗦,雨水冲刷的湿滑,几乎是用身体才将其推开。在惯性与虚弱中,我直直瘫倒在了地上,眼皮耷拉,发现了一个人的鞋子:草木色的靴子,而再向上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端着盆子,一脸惊愕的看着我。

“你是……”我伸出右手,颤颤巍巍说了一半,才想起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巴拉~”女孩扔下了盆子,呜咽的说了一句藏语后向外跑去。我趴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席子与家具随意乱放,雨水正冲刷着院子里的泥土:这就是我近两个月来所寻找的爱情,这就是我梦中的希望,这就是我灵魂的归地。我感到一股难以隐忍的痛意,一股惨淡的悲伤,我想喊叫,可身体都无法给予我如此的力量。

“呦~”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叫喊,短促而又虚弱。

“呦~”声音再次想起,这时我才发觉,此音如此熟悉。我连忙站起查看四周,当朝向身后望去时,我发现了她。

一头鹿,一头趴在地上,被绳索拴住头颅,满身泥泞的麋鹿。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门外响起了人的声音,我恍然惊醒,跑去将栅栏关住。门外发出噼里啪啦的叫喊与撞击声,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你来了。”她说。

“嗯。”我点点头。

“你不该来的,真的,我骗了你,我从未向你说过我是一头麋鹿。”她说。嘴巴发出动物的声音,但到了我的耳旁,却化为了人声。

“我知道,但我好像也从未询问过你是否是人类,这没有什么关系。”我说。

“他们要把我带走,然后卖掉。”她说,门外的声音变得强烈,有人扒着栅栏。

“跟我走吧。”我说。此刻,耳旁的心跳声愈加凝重,但我可以确信那属于自己。紧接着,我对着她,对着一头麋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慢慢向她走去。

“不行的,我们。”她嗫嚅的说到,栅栏并不高,有人已经上来,准备往下跳去。杂音完全没有了,四周变得洁净,物体飞升,然后散去,我所处的世界变为了圆,远处有山的轰鸣与海的咆哮。我向她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对吗?一样的渺小,一样的懦弱。可如此渺小与懦弱的我们,不还是跨越半个国度相遇了吗?她趴在被雨水冲刷的泥土上,抬起头,嘴唇微微颤抖。她说可我是一头。我说我知道,不过那又怎样,你曾爱过一匹骏马,我也有过悲伤的爱恋,但现在,我们不还是走过来了吗?而且你告诉过我的,爱无需害怕:就像雨水,淋湿身体却又让我们舒畅。说完这句,我终于来到了她的跟前,看清了她的面貌:没有错,和我想象的一样,她有着棕色的肌肤,油菜花的香气。就在那天,在那茫茫雨夜,漫长的直线终于缩短为一个圆点,我们四目相视,眼噙泪水。那天我高烧三十九度,所有一切全都变得恍惚,海水与高原齐齐向我奔赴。不过唯独这件事,我愿记住,永远,永远深沉而又幻梦般的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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