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观照与故乡情怀 ——读虞宵《越人城记》
美学上有距离产生美一说,亦即所谓的审美距离说。文化上也一样。本地人说起本地的好来,往往像民科,虽大言炎炎,然每不能切中肯綮,为人所尊信,倒是外来者,久居斯地,由于存在一个原有的文化参照,对照比较之下,说起斯地文化,最易发现和发掘其相对优势以及绝对美好的部分。今人如黄树森先生,微名楚骚客,以志不忘为楚人,然毕生致力弘扬岭南文化,虽年逾八十,仍灼见逼人。近人汪兆铨,汪精卫之兄,虽占籍番禺,亦不忘故乡山阴(今绍兴),特编《山阴汪氏谱表》,然更倾情倾力于表彰弘扬岭南文化,编纂《番禺县续志》,辑录《广州城残砖录》,撰述《广州新出土隋碑三种考》等,尤其表彰粤人遗民精神,编纂《元广东遗民录》,开启岭南文化精神新篇章,并以身践履,坚为遗民,最具风范。其师陈澧,最为一代巨儒,虽时署江宁郡望,亦最为表彰岭南;其特著《广州音说》发凡粤调,称“今之广音,实隋唐时中原之音”,即可见一斑。平生著述百余种,最足表征岭南。凡此皆久居岭南者,即如赣人汤显祖,虽初履粤地,即纵情歌唱,所撰《广城二首》:“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一空以山水形胜言气脉之惯例,而代之以喧腾之万井与千帆并泊之珠江,最为灼见,堪称历史上咏广州之最佳篇章。
有鉴于此,当我读到虞宵的《越人城记》(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不禁眼前一亮,心有戚戚焉。虞宵祖籍浙江,诚可称为越人。入粤之祖,官至礼部侍郎,相当于今日文化部副部长,这一文化基因,更强化了其越人记忆,虽然后来占籍粤北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混入壮族血统。然而,岭南与江南曾同为百越之地,史书上也屡有“粤越一也”的表述,虞宵也正以“百越”弥系其越地的精神追寻与粤地的现实感怀。因为有越人精神形成的相对距离感与观照,虞宵的粤地城记便有一种在在的新奇感。
在《三城散记》中,她写她读大学和兄嫂母亲生活的广州,只是以十分质朴的散文的语言,却最为传神地写出了广州人的性格和生活特征,远胜过那些长篇大论的论证。如说广州的吃是:“满街美食牵住人们的味蕾和胃,也是人们毕生最执着的追求。那些弥漫在街头巷尾里隐藏的和味牛杂、手磨芝麻糊、双皮奶姜撞奶、莲子雪耳炖雪梨、竹升面虾子馄饨,别有一番滋味,是这座城市最暖心暖胃的诱惑。”如写广州人的淡定是:“人们生于斯,更爱斯,不喜与人争端,既来之则忍之,甚少恶语相向,怒目而视。实在话不投机,大不了闪开,躲到一边,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精彩。”如写广州人的包容是:“这里自古就接纳、收留来来往往的移民、流民。大官也好,贫民也好,来了就住下,要走也不强留,各安天命。……碰到外乡人有误解,有疏离,他们一笑置之,当中,有妥协,也有坚守。”这是笔者从事岭南文化研究十数年来所见的最精彩的文字之一。
她写深圳这个移民城市,也正是着眼移民者“入乡随俗”而成的特有的性格与生活特质,在说完了几个身份性格各异的女性移民的故事后揭示道:“她们性格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热爱生活,热爱这座城市,以一名深圳人为荣。她们凭着潜力、勤劳、聪明、折腾,加上一点蛮,一点犟,一点横,一点烈,再加上中国女人特有的温良恭俭和男人般的埋头苦干,让这座城市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 真是精彩而深刻。其长篇的《发廊简史》,以及写出租屋生活的《生死遗忘》和大排档记忆的《大城小食》,角度之妙,体察之深,也是出类拔萃的。
写罢后来长期居停的广州、深圳,再回过头写少时的故乡时,虞宵重头的篇章竟是《头牲简史》——头牲即牲畜;在乡间是仅次于耕种的生活乃至生命的寄托,特别是在集体经济年代,更是不用心的耕种之外,农家最倾力倾情的对象。即便在小县城之中,家家亦设法喂养各种禽畜乃至鱼。同时,头牲在山区小县城里,也常常充作儿童的宠物和玩伴——这是多么别开生面的写法呀!
由于身怀一种特有的他乡关照与故乡情怀,除了越地城记,笔触及于外乡外国,无往不有一种亲切的记叙。“扶桑之桑”,引发种种汉和的比类联想;“大阪的城”与“东京的东”以及“京都的都”,即便从标题上你已经可以感觉到其妙趣所在了,其实在作者的笔下,仿如久远的故乡。回到国内,更是如此。如说:“江南水乡与岭南水乡各自各精彩。只是江南的更显文雅一些,岭南的则多了一些潮热生猛。”——“在西塘,配上昆曲,如在荔枝湾,配上粤剧。”
行文至此,甚觉虞宵之文有一种奇气,而其人更有一种奇气。比如说,她不仅喜欢喝酒,也还喜欢陪酒,而且从小就陪嗜酒如命的父亲的酒——自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才是对酒最好的诠释和尊重。多么雅的自我解释呀!更显奇气的是,小时候天天缠着父母买沙袋练拳击,买剑练技击,不可得则自缝沙袋,削木为剑,同样拳打脚踢,左劈右击,俨然女侠。大约有此奇气,始有后来的奇文,这正是优秀的散文难得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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