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发表】小丑
发表的版本和这个不太一样，这个是详版。
夜是深邃的黯蓝色，沉甸甸地坠下来。而人群是灰色的，匆匆错身而过。
只有他是有亮色的，七彩的衣服，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滑稽的红色圆鼻，嘴角以夸张的弧度上扬，无论何时都仿佛在笑的样子。这样挺好，没有人认出他，更没有人看见他日渐荒芜的心。
他被原单位裁员后，到这家西餐厅门口扮小丑招揽生意已有半年。
半年前，那是六月的尾声，他的前妻拖着囡囡离开。那日天空仿佛失了火，连云都化得一丝不剩。街景也被熔成虚浮的样子，拥挤的车辆，嘈杂的人声，纠缠往复如堕深渊，让他口不能言，足不能移。他只记得囡囡回头望了他三次，最后一次说“爸爸，再见。”
他在如火的天气里感觉浑身冰凉，如今夜的温度一样，仿佛时间静默，从没有过去。他经历过无数次的离别，做过无数次回头的姿势，总是不舍，但是离别也总是如期而至，并不会犹疑和缺席。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他日日扮着小丑，日日重复前日之哀，前路渺茫无踪。他仰头望向天空，半月，闪着珠贝一样的光，在釉蓝的夜空里沉没或浮现，成为他心底角落那一点轻微的，不可言语的，婉转的光亮。
“喂！你死在那里啦？发什么呆嘛？！还不快迎顾客！”西餐厅的秃头老板突然从门内探出身来，冲他不满地喊。他总是喊他“喂”，仿佛他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就是个小丑，那是他的唯一身份。
他收起回忆，重新振作，让嘴角上扬，让眼睛发光，手脚也要活动起来，卖力取悦。
他今天可不能惹老板生气，因为一会儿还要提前放工，去取给女儿囡囡订的生日蛋糕，蓝色星空的图案，她盼了很久的。他也盼了很久，与前妻沟通几个来回，终于同意在囡囡生日当晚去见她一面。
有一对年轻情侣携手而来。他提起精神迎了上去，殷勤地从背后递出一支玫瑰来，一直伸至女孩的鼻尖。
“冬夜愉快，欢迎光临！”他说，配上小丑特有的滑稽笑容。
女孩有些欣喜，一边接过玫瑰一边仰头对男友说：“这家看起来不错，我要来这家吃！”
“我们不是说好吃火锅的么？”男孩拉住她，“我都订好位子了。”
“不要，我就要在这家吃。”
“这家多贵啊，不实惠，不就是有个小丑在门口搞搞噱头嘛，别整这些不实际的。”
“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为我花钱，不就是吃顿饭嘛，这么抠门，不吃了！”女孩挣脱男孩的手，一跺脚跑远了，男孩随即也追了过去。
他有些无奈，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热气遇冷渐渐凝结，幻化成白色的雾，在夜色里迅速散落，隐遁。
一个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看，小丑！”
他快步走近，将手中的气球递过去：“冬夜愉快。”
男孩歪着头看他：“你会变戏法么？”
于是他从背后摸出一支玫瑰花来：“变！”
男孩拍手大笑：“哇！你真厉害！你还会做什么？”
他又取出几只彩球交替地抛起接住抛起接住，他练过好久，终于不再失误。彩球起起落落，是无常的绚烂。
男孩看得开心极了，他的父母追了上来，一把扯掉他手上的气球：“怎么又乱跑！你不知道外面坏人多嘛？”
男孩被扯得一个趔趄，望着渐飘渐远的气球放声大哭。
他沉默地停止了抛球，沉默地望着他们。
“他不是坏人！”男孩哭叫，“他是可爱的小丑！”
母亲拉着男孩快步走开：“不许闹，该回家吃饭了，看小丑能当饭吃啊？！回家还要写作业，还要默词，不好好学习将来也就只能在饭店门口当个小丑……”
男孩不情愿地匆匆而去，只来及回头朝他挥挥手说再见。他不要听“再见”，囡囡当初的那声“再见”已成为了他一生中所有离别的集合，那些话语都被风吹散了，月光也碎了一地。
终于等到了下班时间，他迅速擦掉脸上的油彩，换掉衣服，马不停蹄地去取蛋糕。
“还以为您不来了呢。”店员将包装好的蛋糕和蜡烛递给他，“替我跟小朋友说生日快乐哦。”
他笑着说谢谢，被冷风吹得麻木的脸开始有了点儿温度。
“冬夜愉快！”店员温暖的声音和店门口的风铃相和，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像星光洒落。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走到路边的一处排挡前。
收银台后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灰色臃肿的棉衣，灰色的眉灰色的脸灰色的情绪。一组煤气灶具，支起的几张桌椅之间用灰色塑料布隔开，挡风。
他点了盘蛋炒饭，简单抵饱，关键是便宜。寻了边角的桌子坐下，将疲劳和惆怅暂且搁下，沉甸甸的，让灰幕下的空间又黯了一黯。
他刚准备开动，却发现桌上虽然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却唯独少了勺与筷。他重新撑起身走到女人身边取了餐具走回去，竟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着一件灰扑扑的衣服，脸色也是灰色的。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为何夜里的街道是灰色的，见到的人也都是灰色的。
灰色的男人此刻正旁若无人，理所当然地取用着他的蛋炒饭，一口接着一口。他有些生气，走过去在男人面前站定，男人有些莫名地抬头望了一眼，丝毫没有理会他，又重新低下头继续吃饭，只是速度与方才比起来变得更快了些。
他气血上涌，心中压制的委屈一齐浮起。承受是多么艰难，他觉得心中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发出暗哑萎顿的声响。他一点儿都没有迟疑，置气一般地坐在了男人对面，用方才取来的勺贴着盘底狠狠一挖，然后迅疾地放入口中，挑衅般地大口咀嚼。
男人又吃惊地望了他一眼，本能地将食盘往自己面前拉了拉，他也毫不示弱地伸手将食盘往回拉了拉。男人愣了一秒钟，从近旁取了只小碗来，盛了一碗炒饭递予他。
他气极反笑，什么时候小丑连吃顿自己买的饭都要做出让别人施舍的姿态？他没有接那只碗，而是将食盘整个端至面前，大勺大勺地舀，大口大口地吃。
对面的男人沉默半晌，终于没有和他争执，而是站起身缓缓离了座。
他心里松了松，堵在喉间和心内的郁结瞬间散了开来，就算是小丑，亦不可被人随意欺负了去。他争不了什么，争一顿自己花钱买的饭总是可以的。
然而片刻之后，那男人又重新走了进来，手中则多了一袋包子，男人将包子往他面前一放，又努了努嘴示意给他后再次离开。
这一回是他愣住了，半晌都没有碰那些包子。包子是刚出炉的，散着肉香，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升起淡白温暖的热气。半晌后他方才伸出手触了触，心念忍不住转了几个来回，仍然不能确定男人这个举动的原因，只道大约是因为那男人觉得抢了他的饭食心中愧疚，便拿了几只包子来补偿。也罢，他本不该如此计较，都是为生计奔波的人，生活已是不易，何必心生龃龉。
他站起身，将那些包子揣在怀里离了座，刚走出去不过二十米，他惊觉自己忘了拿蛋糕，便又急忙转身跑回。
还好，蛋糕仍然好端端地放在座位边上。
然而桌上，他点的那盘炒饭也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他怔了怔，半晌才狐疑地探出半个身子往旁边瞧过去，只见刚刚与那男人争抢剩下的炒饭食盘竟出现在隔壁桌上。
夜，光光凉凉。
原来是他错了。
浑浑噩噩中，是他坐错了座位，搞错了全部。
过往像一条长长、长长的隧道，黑暗幽深，风是墨色的，长了翅膀四处潜行。日常所遭遇过的那些恶意，让他竟已习惯于以恶意揣测他人。日昧月晦，风摇影落，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什么都是暗暗灰灰的，闭上眼睛，四个方向都是悬崖，云端上的浮桥被岁月腐蚀断裂，挂在遥遥的，目之所及的地方，颓然苍凉。
他怅然若失，又觉得失而复返，心中五味，竟一时不知是甜是苦。
他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是囡囡打来的视频电话。
“爸爸！”她露出欢快的脸，“你怎么还不来？我都已经等了好几分钟了，你是忘记囡囡生日了还是忘记给囡囡买蛋糕了？”
他举起蛋糕，声音也变得温柔：“怎么会？爸爸怎么会忘记，你看这是什么？是囡囡最喜欢的星空蛋糕！”
“那你还不快来陪我吃？”她的笑容如金色暖光，一下照进夜的深处。
他一边欢快地应着，一边快步前行，在这黯蓝沉落的世界里，他突然看见，十里长街，华灯延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