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座右铭

                                    文/影孑

      父亲在世时常常教育我们：“人要学会随遇而安，才能知足常乐。”细细去品味这句话，不得不佩服父亲的睿智与豁达。在现代汉语中，随遇而安和知足常乐是两个毫无关联的词。随遇而安出自《儿女英雄传》：“计算起来；也是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莫如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出自李耳《老子》：“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在父亲眼里，随遇而安和知足常乐像一对孪生兄弟，如影相随，一刻也不能分开。用他的话说，没有安，哪来乐？只有心安、身安、神安，才能乐，心乐、身乐、神乐。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而且坚持了一辈子。

      父亲的一生跌宕起伏，福祸相依，充满传奇色彩。爷爷当时是富甲一方的大富商，父亲是人人羡慕的公子哥。“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然而，父亲没半有点富家子弟的优越、骄傲和跋扈，他安静、懂事，学习很努力。中学毕业后，他便考上当时的县立师范，成为人人羡慕的翩翩大才子。为这，爷爷摆起长席庆祝了好几天。师范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建兴镇中心小学教书。在此期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漂亮能干的姑娘，也就是我现在的母亲。谁知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夜之间爷爷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受爷爷的影响，父亲被调离到离老家四十多里外一个偏僻的小学去教书。身份的急剧变换、贫富悬殊的落差和恶劣的生存环境并没击垮父亲，他卷起铺盖卷欣然前往。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学校在一个垭口上，方圆几里荒无人烟。和父亲一起教书的是本地一个民办老师，每天吃住在家里。偌大一个学校，只剩父亲一个人，仿佛茫茫大海中被遗忘的一座孤岛。一到晚上，四周静得可怕，只有狼狗不绝于耳的哀嚎。声声哀嚎，仿佛要穿透空荡荡的荒山野岭，给人注入更多凄凉和恐怖。父亲不得不一次次起床，用桌椅顶住房门，把菜刀放在枕边，才敢放心睡觉。特别是冬天，万物萧瑟。寒风像泄私愤似的，吹得门窗哐哐作响。每当听母亲讲起这些，我便吓得毛骨悚然，对父亲涌起深深的热爱和同情。

      常言道：“屋漏偏遇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一个周末，父亲搭乘学校拉煤的车回家。不料中途车翻了，父亲当即被压在车下。所有人认为他必死无疑。当大家手忙脚乱把他从煤炭里刨出来时，发现他只是摔伤了腿。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医院休养一个月后，任凭母亲怎样劝说，父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学校。

      当我稍稍懂事便缠着父亲问：“爸爸，您的学校在哪里？”“很远很远”父亲笑着说。“您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不害怕吗？”父亲疼爱地摸着我的头，若有所思地说：“刚开始很害怕，后来就不怕了！”“您为什么不回来教书啊？”我好奇地问。父亲看了我一眼，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满怀期待地说：“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等你长大了我就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会在小伙伴面前骄傲地说：“等我长大了，我爸爸就回来教书了。”

      在等待与期盼中，我初中毕业并考上师范，父亲还是没有调回来。师范毕业后，我分配在离母亲镇上六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环境艰苦不说，更要命的吃水要到山下去挑。我暗暗对自己说，我绝不重蹈父亲的后尘，白白把大好青春扔在这里。

      有一天，父亲来看我，我对他撒起娇来：“爸，我一个女孩子家在这穷乡僻壤，怪可怜的！我想到好一点的学校去。”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您是几十年的老教师，吃了那么多年苦，家里还没有一个人顶班，领导应该对您有所照顾。”我对父亲近乎哀求。“我们不给领导添麻烦。再说，才参加工作就想过舒适的日子，这怎么行？得好好锻炼锻炼。”父亲不看我，垂下眼帘自顾自地说。“爸，你爱我吗？”我冲口而出。父亲慈爱地看着我，平静地说：“没有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正因为我爱你，才让你经受一定的苦难，对你走好未来的人生之路有帮助。”“我不要吃苦！你吃的苦不多吗？为什么还要我跟着您吃苦？”“苦？”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每个人都苦，天下没有不苦的人。关键是看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望着父亲消瘦而平静的脸，想起他半生艰辛与不易，热泪涌出了我眼眶。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为了让我们生活得好一点，父亲默默忍受了环境的恶劣，忍受了多少孤独和寂寞啊！每次回家，他都要翻山越岭、趟河涉水，走上大半天才能到家。在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中，他一待就是十多年。

      然而，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宝贵的十年啊？我不禁为父亲叫起屈来：“这么多年，您没想过离开吗？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还是那么平静：“我们生在那样的时代，没有选择。再说，哪里工作不是工作？既然我们不能改变环境，就改变自己吧。”他告诉我，空闲时，他除了改作业、备课、做家务外，还种地。种地给他带来很多乐趣，不仅自己解决了温饱问题，还能送一些给别人。他说，人一旦有事做，日子就变得充实，变得有意义。想不到出身优越、文质彬彬的父亲也能种地，并活出了苏轼在《浣溪沙.细风斜雨做晓寒》中描绘的意境：人间有味是清欢。我第一次理解了父亲，更懂得他的艰辛与不易。我对他充满敬意，由衷地说：“爸，您真伟大！”父亲摸着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你们赶上了好时代，是幸运的。人要知足，要随遇而安，才能体会到知足带来的幸福。”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我牢记住父亲的教诲：只有随遇而安，才能知足常乐。工作中，我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尽力干好本职工作，享受到随遇而安带给我的幸福、快乐和满足，体会到生活的平淡之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这句话同样适合父亲，他不会阿谀奉承谁，他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他更不愿意托关系，走后门。我清楚地记得大哥刚转业回家的情景：母亲笑眯眯地接过大哥的行李箱，忙着给他弄吃的。父亲对大哥说：“老大回来了。什么时候报到？”“就这几天……”大哥看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父亲用粗糙的手在大哥军衔上摸了又摸，一脸凝重。忽然，他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嘴里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爸，我们是不是找找上面？我是上尉军衔，在部队立过几次功，应该去更好一点的单位……”大哥用商量的口吻对父亲说。父亲眼里的光倏地消失了。他略带责备地对大哥说：“孩子，你现在回到城里工作多好啊，怎么还不知满足？”“爸，有好的条件我们为什么不争取？”大哥激动地说。“人要随遇而安，才会知足。如果你总是在纠结中过日子，这日子怎么好得了？”大哥被父亲的话感动，连忙说：“我听爸的。”父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后来单位领导总算发了善心，把父亲调到母亲老家的镇上。过了几年，他又被调到我们老家的一所小学。父亲这片漂泊了几十年的落叶，终于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几年后，父亲退休了。大哥把父母接到城里，享受起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然而，人的福祸实难预测。有一天父亲过马路时,被一辆酒驾的车撞出很远。他脑部严重受伤，转眼间就停止了呼吸。幸好大哥的医生朋友及时赶到，把他从死神中夺回来。父亲又一次大难不死！全家人激动地紧紧拥在一起，喜泣而泪。父亲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出院后，他思维敏捷，一切正常。“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父亲一次一次大难不死 ，应该是老天对他那样善良的人的眷顾吧。

    迈入古稀之年的父亲，脸色红润，气定神闲，看不出一点岁月的沧桑。我想，这跟父亲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和谦和、善良有很大关系。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每当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困难，就会想起父亲的教诲，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人要学会随遇而安，才能享受到知足常乐带来的幸福。”这句话是鞭策，是鼓励，是灵魂的自我救赎。这句话不仅是父亲的座右铭，也是我们的座右铭，将来还将成为孩子们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