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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眼的杏子

2025-10-22  本文已影响0人  人間一周目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虽说人很多,但兼卖快餐的茶馆店还没到真正忙起来的时候。

“真慢。明明是发起人还迟到,这不太对吧。”

良多对易普说。他们并排坐在靠窗的卡座,位置应该一进门就能看到。下午的阳光照得人身上发热,

良多还是老样子,他是那种看见银行窗口超过三个人排队就宁愿下次再来的人,无法忍耐任何等待的时间。

易普长发及耳,一张兔子脸,眼睛总是红红的。从小学起,他对二十五种食物和空气中的灰尘过敏,在母亲的关怀备至下,不能上体育课,远足一类的活动当然想都别想。

随着母亲在交通事故中去世,这些症状突然不治而愈了。不过已经成年的易普,已经养成了对监狱般的极其受限的生活感到满意的习惯,对外界任何遭遇都淡然处之,没有喜恶,也几乎没有欲望。

良多是易普在快递运输公司打工时认识的,比后者年纪大,又是正式职工,他对这点怀有极度的自豪。矮胖,平头,一副愠怒的表情。易普看起来像永远成不了气候的小报专栏作者,良多看起来像曾经被李小龙打倒的坏武术家,他们一起开车送货,一起在便利店后门开小差,居然能意气相投起来。

因此,一想起能找谁合作,易普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三个月不见的良多。

女孩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富有节奏地喘气,吸气时很用力,一到呼气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并不急着坐下,而是轮流扫视着二人,缺乏表情的脸像陶俑一样。

一个月前。

“就是那个房间,中间那扇窗,拉着白色窗帘的。”

易普闲晃进据说即将拆除,改建为酒店式公寓的公园,拨开阻挡外人进入的铁板,看见蹲在灌木丛里的女孩时,还以为是什么没见过的奇怪动物。

她当时正专注于用望远镜窥看湖对面的别墅,衣服上有视错觉画一样的黑白条纹,盯久了就会慢慢转动起来,那种迷惑的感觉好像看到了四维世界的斑马。

“我有计划。”她说。

女孩把望远镜递给他,易普透过望远镜看见别墅红色的墙瓦和奶油色的廊柱,坐落在湖边的半坡上,背靠一片树林。树林里大多是杏树,还有一些挪威冷杉和夹竹桃,种了没几年,树干还很纤弱。

一楼是保姆的房间,别墅的主人是官员夫妇,没有孩子,也没有让客人留宿的习惯。夏天要到了,蚊虫一定很多,门口多安装了一道纱门。主人的房间在二楼,正对他们的视线,面积最大,采光最好。窗口用白色的蕾丝窗帘遮住,偶尔晃动一下,证明有人居住。

“那个房间的保险箱里放满了现钞,就藏在衣柜里。钱是贪污来的赃款,就那么放在那里,就算被偷了也不会报警的。我知道,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有多少?”

“让我想想......一捆是一百张的话,大概是这么多。”

女孩说了一个数字,易普有些失望。良多什么也没说,不过以易普的了解,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情。

她着急了。

“这是普通人好几年的收入,就算三个人平分也能花一阵的。难道不值得冒这个险吗?”她说,“这是个完美的计划。”

“现在钱越来越不值钱了。”良多说。

“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把东西转移走?”易普问。

梳着高耸发型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收走菜单,给三人的杯子注满冷水。女孩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抬眼看的时候,没有化妆的脸更加像小孩子,迷惑又警觉地观察着这个过于复杂的世界。

“他们都是马大哈,当官的和他老婆,完全不会为将来考虑,只是赶上了好时候。钱都放在一个地方,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以前是这样,现在肯定也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他们以前的保姆,在那里干了半年。后来不干了。”她喝了一口水,“这不是什么难发现的事。他们一开始觉得我是个低能,我呢,也故意装傻,好观察得更清楚。”

女孩换了个姿势,从跪坐在草地上改为趴下。沿着湖边栽上了一片杏树,花已落尽,结上青色坚硬的果子,最大不过小指那么大。有的斜着临水而长的树枝,果实都伸进了湖水的阴影中。这些杏树真是不负责任的家长,易普想。

“现在他们旅游去了,家里只剩保姆一个人看家。我在这里盯了大半个月,要动手只能趁现在。”

易普想说什么,她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

“我们都不要告诉名字。关于对方,知道得越少越好。”

“所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运货公司是易普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正如介绍人所说的那样,只要填上名字就能录用。打工第一天的午休时间,良多这么问。

“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啊,真正要做的事情,你打工肯定不是为了给快递站送货吧?”

易普明白了良多的意思。不过,无论是梦想还是目标,自从八岁以后就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了。

“上一个打工的小子,就是你接替他工作的那个,似乎是在一边攒钱一边在全国各地骑自行车旅行来着。才十八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为了老了以后回忆自己的一生,有值得谈论的事情’。很了不起吧?”良多用燃烧一般的目光如是说。

“你应该也有类似的想法,打工是为了干些什么别的事,不然就太浪费了。”

“吼哦。”

老了以后有值得谈论的事。虽然听起来有些故作姿态,不过易普还是很羡慕那些能够朝着一个目标全力奔跑的人们,相较而言,始终在东游西晃,得过且过的自己未免太不像样了。

良多似乎对于自己说了这一番话很满意,显然是把教导年轻人当作乐趣的人。

“对了,那您除了开货车有真正想做的事吗?”

“这话是对你们这些做兼职的年轻人说的,如果我这样的正式职工还有这类想法,只能说太不着调了。你看,我还有家庭要养。”

良多的手机屏保是一岁的女儿,穿着粉色睡衣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易普只能点头。

“说到底,正式职工和临时工的责任完全不同,嗯,完全不一样。”

每次有新的顾客进门,女孩都要停一下,将对方打量一遍。直到看上去一脸傻相的情侣在座位上坐定,急不可耐似的互相耳语起来,女孩才放心地继续讲下去。

“有一部电影,素不相识的劫匪互相之间都是用颜色称呼的,比如白先生,粉先生之类,这样就不怕暴露身份给对方。我们也应该起个代号。”

女孩提议。

“可是我们已经认识了。”易普指指自己和良多。

良多话一直不是很多。易普知道他的第二个孩子要出生了,在那样狭小的公寓里养狗属于虐待动物,但是却可以住四口人,养两个孩子。此外,女孩的计划的确是太过冒险。

因为来吃晚饭的人像排队一样挤满了入口,一片嘈杂中几乎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们就此分手。

结账当然是各付各的。根据点单,他们草草确定了各自的代号,良多是可乐,易普是可可,女孩是牛奶。

“你不觉得可乐和可可听起来太像吗?”女孩说,“可以改一下,比如他叫可口可乐,你叫可可,四个字和两个字容易区分。而且我不喜欢牛奶,本来想点麦乳精的,麦乳精卖完了才改成牛奶。”

“还是算了吧,这样改来改去更加记不住了。”易普说。而且,几个劫匪互喊麦乳精什么也太不像话。

“喂,可可!别人听了肯定想不到是个男人的名字。这么一想也挺好。”

易普只希望他们没机会互相呼喊。按照原定计划,三个人之间是没有对话的必要的。

行动的时间在星期六晚上。女孩说她和这家的保姆认识,到时候由她在前门和保姆说些废话,与此同时,其余两人从后方用梯子爬窗进入二楼房间,把保险箱扔出来,房子后面就是柔软的草地,不用担心落地的声音。

三人之中只有良多有车。良多开自己的车来,他们带着保险箱一起走,日后找有办法开锁的人打开。

“爬上二楼的梯子恐怕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后门的草地里有梯子,上次来刷墙的油漆工放在那里的。他们每次就装修一点,付一点钱,断断续续搞了两年多。说不出为什么这么小气。”

易普还想质疑,不过他毕竟也不是专业干这一行的,看不出有什么漏洞。加上女孩反复强调主人随时可能回家,想干只能趁现在,他也就被迫下定了决心。

女孩说她和这家的保姆认识,虽然算不上至交好友,只不过是点头之交。据她说,这女人再平常不过,又胆小怕事,对于危险的感知比一般人还慢半拍,不至于惹出什么乱子。

到时候她会说自己路过别墅,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工作,想来顺道看看。众所周知给人帮佣的女人很少有不喜欢站在台阶边谈天的,这时候另外两人就可以从容地干自己的活计。到时候主人回家发现保险箱消失,女佣也会顺理成章作为第一嫌疑人,至少是共犯。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她再次强调。

易普从快递公司离开后在便利店找了份零工打打,星期六那天不打工,也不想呆在家里,从中午开始就无所事事了。

他去了几个常去的地方,免费开放的网球场,看休息的大学生打网球,在心底给他们记分。两男两女嘻嘻哈哈,打得不敢恭维,就算付钱给他也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于是又去常去的店里吃了客饭,喝温热的自助茶水。明明是正午,店里没什么客人,仅有的几个在看电视转播的新闻节目。算不上多么引人入胜,某国总统来访,某某大会召开在即,新生大熊猫得了痢疾,现在已经在康复途中。虽然不太可能,不过就算放的是昨天的新闻也绝对不会有人看出来。易普的爷爷在世时就经常看以前的报纸,乃至端午时看元旦的报纸,反正家里没人管他。

电影院里在放时新的片子,易普有点兴趣,不过深恐自己在影院睡着。他习惯了散漫的生活,时常睡午觉睡到半夜。

抢劫之类的,似乎是只有在荧幕上发生的事情。易普很佩服女孩,自己是绝对不会产生抢劫别墅之类的想法的,就算偶尔幻想也不知道怎么拟定计划。

等到太阳完全落山,他按时来到约定的集合点,别墅对面的公园用标有“施工中”的黄黑相间的围板圈了起来,还留着拆掉的设施的痕迹。

女孩早早等在那里,用那种被惊扰的动物般的目光,似乎难以启齿地打量自己。

“怎么,你就穿这身?”

易普看了看自己。平时打工的阿迪达斯旧外套,在旅游地买的宽松牛仔裤,学生时代带铆钉的板鞋。虽然每一件都不太中意,也想过什么时候扔掉,不过图方便舒服就一直穿着。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为什么每件衣服上都有这么明显的标记啊,商标啊刺绣啊铆钉啊,这样很容易被锁定的。”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

“算了。”她又说,“不过,你的品味还真够差劲的,居然会买紫色的外套,还印着绿色的字母。我有时候在店里看到一些衣服总是想‘到底什么人会买啊’,原来是这样的人。”

“有这么糟吗?”

“从一开始我就多少觉得了,你是个怪人。”

她突然没来由地这么说。被怪人评价是个怪人,易普想,到底算不算得上奇怪呢。

天色已经变为幽深的蓝色,这是入夜的前兆。远处的房屋都变为徒具轮廓的黑影,像是熟睡的巨大怪兽横卧在地面上。

“喂,那个人还没来吗?”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良多打来了电话,女孩在易普旁边注意地听着,不过听不清对面含糊的低音,只能根据易普的反应猜测是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不来了。”

“什么?”

易普点头。

“嗯,说夫人的情况不太好,在浴室跌倒了,可能会早产。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

他们不认识良多的夫人,因此完全没有同情和担心的心情。两人只觉得说不出的郁闷,如同被主人抛弃的狗,除了继续等待之外毫无办法。

“嗯......他可不可以等情况稳定了再赶来?”

“也没说情况一定会稳定吧,再说了,医院和这里完全是反方向。”

“可是,他是负责开车的。”女孩似乎还不死心,用左右的鞋底互相摩擦。“也就是说,没有车了?”

“没有车了。”

易普认为对于目前的状况,自己应该负主要责任。虽然没有明说,良多从一开始就不太认可这个计划,是自己提出并邀请对方的,大概是做不到直接的拒绝,才会用迂回的方式。

“我们可以改变作战方案。”他说。

“比如?”

“比如可以在门口制服女佣,塞住嘴绑起来,我们合力把保险箱搬出去。不过这就需要隐藏面孔了,最好有丝袜一类的东西,或者挖洞的纸袋套头。现在去超市买还来得及。”

“保险箱,放在哪呢?”

“别自暴自弃,办法总比问题多呀。藏在附近的树林,或者挖个坑埋起来,日后再来取走。”

女孩阴沉的脸色还是没有改变。原本的计划,在她的脑海中,是完美的。

如果只有易普一个人的话,现在大概已经打道回府了。不过现在的他不想就此退缩,与其说是对保险箱中的金钱有多少欲望,不如说是想让女孩重新振作精神。

等到老了的时候,如果对孙辈说“我曾经抢劫过别墅”,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没出息的年轻人老了以后也只会变成没出息的老人,不过至少要做几件让人觉得“真不像自己”的事。

“我们去抢别墅吧!”他说,“用不着保险箱,只要把值钱的珠宝带走,又轻便又方便带。反正这些大概也是贪污来的,不用担心!”

本来女孩听了肯定会眼睛发亮地说“是呀这个主意也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她只是不无沮丧地苦笑,似乎在对智力发展不足的小孩说话,唯恐伤了对方的自尊心。

好说歹说,女孩才肯动身前往别墅。易普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和女孩的立场似乎反了过来。

“胆小鬼。”女孩似乎还在生良多的气。

“诶诶!”易普喝止道。虽然良多这么做不太地道,但是毕竟曾对自己多加关照,他不希望女孩将良多看扁。

别墅的后方只用一片低矮的围栏圈了起来,似乎觉得背靠湖水就不需要严加防守了。沿湖的杏子林中,夜鸟叽叽咕咕地发出神经质的叫声。大概杏子不合它们的胃口,易普曾经咬过顺着湖水飘来的杏子,像极苦极涩的鹅卵石,只不过样子好看。

“二楼的灯关着。”女孩小声说。“我猜得没错,保姆不会上去的。”

“靠近一看,这屋子还挺大,比在远处看大多了。难道说,在远处看着小的东西在近处会变大?”易普发表感想。

“你是会说话的猴子吗?”

“调节气氛嘛。”

女孩给出指示。

“首饰在梳妆台第一层的小抽屉里,还有一些在更衣室,就是出了卧室拐角的小房间。那里可能上锁了也可能没上锁,你可以去推推看,不过希望不大。那女人有时喝醉了会半夜试衣服,把东西移来移去的。然后我们在老地方汇合。”

她去前门按门铃了,易普目送她一路小跑地远去。

他顺利地翻进了卧室,里面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有种灰尘,布料和别人家里特有的气味,说不清楚,反正和自己家不太一样。这气味像看不见的蛛网,伸手挥掸不开,一时间迷失了方向。这时侯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带手电筒。

脚步落在地毯上,不会发出引人注意的声音。易普勉强辨认出大致的方位和家具,那个高到天花板的巨怪是衣柜,蹲着的竖起尾巴的猫是脚凳,坐在扶手椅上的肥汉是梳妆台。

易普对于保险柜还是不死心。万一试一试能打开呢,他对珠宝的价值终究没什么概念,还是钞票的诱惑力大。

衣柜中间那层,按照女孩的描述就是保险柜所在的位置。冷硬的四方体,正面有崎岖不平的密码锁和旋钮。

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在看电影,看到紧张的情节要撇开头去,同时不死心地用余光打量。要是女孩在旁边大概能指导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吧。现在,用双手抱住底座,试图把箱子举起来。

灯突然亮了,视觉的世界猛然撞上来,易普花了两秒分清上下左右。一个穿着短裤背心的男人站在门口,头发花白,长着一双金鱼的眼睛,看起来比他还要迷惑。

惊魂未定下,易普看清了周围的房间。光秃秃的床架上没有被褥,衣柜也是空荡荡的,橱柜的抽屉打开,像被掏空内脏的鱼,而保险箱根本没上锁。

在男人的咆哮声中,易普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到湿软的青草地上。前夜下过雨,泥土中有种暧昧的气味,他爬起来继续跑,顺着斜坡不可避免地落入湖水中,融入那个难以用逻辑理清的世界,逻辑一开始就是人的造物,空气,草屑,上下漂浮的杏子。易普用力摆动头部,似乎还在做否认的尝试。

女孩在和保姆的交谈中得知那对夫妇早就携款潜逃了,同时带走了一切值钱的什物。保姆把房间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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