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生死阴阳界

2023-10-09  本文已影响0人  鮟鱇

子不语:生死阴阳界

一盘脆生生的拌紫甘蓝丝,端在厨内的白茬桌上。

丁恺闻着清甜味,皱起眉头,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刚发了饷钱,为何又吃甘蓝?”

“紫甘蓝虽微贱,却甘甜平湿,亦是你我的缘起。当年前夫因罪入狱,我孤苦无援。是你多次将菜园中的紫甘蓝,成担折卖,济度我们。前夫亡后,我嫁与你入川,今已多年。希望我走后,再吃紫甘蓝的时候,能记得我……”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站在丁恺身后,轻咳不止。

丁恺从丰都启程,奉知县指令,将一份文书递往夔州。

日暮,秋风从山冈上吹来,催生雾气,天色又阴沉了几分。

阴雾茫茫,笼罩鬼门关。刚过关口,一座高大的石碑,披着惨绿色的苔藓,静静地站在离关口不远的谷地上。秋风掠过石碑,飘来淡淡的清甜味。

丁恺站在石碑下,抬头仰望,碑面隶写几个古朴的大字“阴阳界”,肃杀的寒气扑面而来。

没有碑款,不知立于何年何月。丁恺虽为低级的文吏,却自幼喜金石碑刻。为探得溯源,不禁转入碑后观摩。后碑面绿藓森森,没有一丝蛛迹可循。

丁有些兴趣索然,为免耽搁行程,抬腿欲转回碑前赶路。刚转过碑侧,蓦然间,原离石碑不远的鬼门关,竟倏然不见,眼前只有蒙蒙的雾气,和若隐若现的小路。

丁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又在原地慢慢踅摸了几圈。雾气愈发沉重,置身混沌中,像一只孤单的鸳鸟,迷失在广阔的空间里,找不到另一半归途。

又一次失败,困极反笑,索性胡乱择一条小路往前走,不再想归途的事。

野草横生的小路,压在浓雾下,像一条蜿蜒爬行的乌梢蛇,向雾气的深处游移。

一座墙皮剥落的古庙,停在小路一侧。丁恺走了半晌,有些劳累,随意地迈过台阶,进入庙内。

庙内案后端坐着一尊神像,胎泥斑驳,已辨不清面目。香案左侧,站着一位执钢叉的牛头鬼。香火清冷,牛首上落满了灰尘,淹没了鬼差的威严。

同为差拨,相顾相怜。丁恺扫视一圈庙内,不见知客,叹息一声,走到近前,挽起袖子,轻轻擦拭牛首上的灰尘。

庙内暂歇片刻,出庙沿小路继续前行,暗祷能找到回返的关口。

水声潺潺,一条弯弯的小河横在眼前,淡淡的清甜味漂流而下。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坐在河对岸的石块上,翻洗姹紫鲜亮的蔬菜,萼瓣相依,状若芙蓉。隔河相望,一跃可过。丁恺抵到河边,引颈望向对岸。

如瀑黑发,淌过肩头,眉下泪痣,勾起无限哀愁。丁恺猛地怔住,胸口狂飙急促的鼓点。妇人恰好抬头,四目相对,潸潸滑落的泪珠,打湿了衣襟。

“你怎么在这?五年来,我在梦里想得你好苦。”丁恺颤声道。

“此非人间那。夫君从何至此,赶快离开啊!”年轻的妇人惊喜交加道。

“夔州送文,过鬼门关,误入此地。五年来,娘子可安好?现居何处,所洗何物啊?”

“五年前,妾亡后。魂入地府,望乡台前偶遇牛头鬼,娶为'新妇',现居于河西槐树下。所洗之物,为世间之胞衣,又名紫河车。洗十次者,生而显贵;洗两三次者,平常之资;未洗者,昏愚而生。阎王以此事分派牛头等统领,阿傍繁忙,我代夫洗之。”

“原来如此。可有还阳之法?”

“待'吾夫'归来后商榷。妾阳为君妇,阴为鬼妻。新夫旧夫启齿为羞。”

'鬼妻'前方引路,丁恺相隔几步远,默默地跟随。恍惚间,一棵歪斜的大槐树挡在面前。鬼妻伸手拍树,吱呀洞开一道门。

鬼妻领着丁恺进入门内,倏然明亮,室内俨如世间摆设。一帘绛色纱缦,低垂架床门。丁恺心中微微苦涩。

两人隔桌而坐,不咸不淡地聊着一些家常。

呯呯树门响,鬼妻大惊失色,急忙拉起丁恺,掀开帘角,将其塞入床底,放下纱帘,匆忙整理秀发,方慢慢地打开房门。

高大的身影,由门而入,室内为之一暗。沉重的脚步声,踏到桌前,一张牛头面具啪哒扔在桌上。

“今日侍奉阎君,审数十件大案,股酸筋麻,累杀我也,快拿些酒来解乏。”面貌如普通世人的“牛头鬼”,靠着椅背,吩咐鬼妻。

忽然,蒜头鼻猛抽,“有生人气!”牛头鬼扫一眼鬼妻,瞪大铜铃眼,巡睃室内。

鬼妻急忙拽出床底的丁恺,扑通跪在牛头鬼面前。详细地告知原委,并哀求将丁恺送回阳世。

蒜头鼻略暗,牛头鬼哈哈一笑,起身扶起丁恺。“非是君为妻阳夫之故而救,而是有德于我。吾于阴河边蒙尘落灰多年,承君拭净,还威严体面,真是一位德厚的君子。不知君阳寿所剩几何,今且暂歇,明日往判官处偷察生死薄,再做计较。”

牛头鬼请丁恺落座,嘱妻取来酒肉,三人围桌共食。

锃亮的圆石桌,几壶酒,几道鲜红的肉食,一盘艳紫的拌甘蓝。一杯酒入喉,丁恺举筷伸向肉食。妻急忙夺筷,“鬼酒无妨,鬼肉不可食,食则常留此间矣。甘蓝可食,可续补阳气,暂抵阴府之寒。”

牛头鬼目光闪烁,不置可否。丁恺轻嚼甘蓝丝,甘苦涌上喉间,一时凄然。

饭食已毕,丁恺伏桌假寐,绛缦窣窸复垂,室内陷入黑暗。

树门微响,牛头鬼外出。阴河上的雾气,由淡转浓的时候。牛头鬼笑嘻嘻地推开了房门。

“偷查生死薄,汝阳寿未尽,且我有出关之差,正可送汝出界。”

牛头鬼又掏出一块肉,递与丁恺。腐臭的气味,直冲鼻孔。丁微皱眉头,不知何意。

“河南富人张某背上的脊肉也。张有恶行,阎君擒其魂,钩背于铁锥山。半夜肉烂,脱钩逃去。现在阳间患发背疮,千医不愈。汝往,以此肉研碎敷之即愈,张必重酬汝。”

鬼妻从身后递出一张纸,丁将腐肉包好,揣入怀中。随即同牛头鬼一起出门。

刚走出一箭地,心头忽颤,猛回头,妻倚门长望,泪珠断线,一颗颗隐形的紫甘蓝,追生在脚下。丁恺掩袖揾泪,咬牙紧跟牛头鬼。

跨过阴河,走过草地,拨开层层雾纱,一堵黑黝黝的墙壁露在眼前。

牛头鬼颔首微笑,“与君就此别过,珍重!”丁恺正待拱手相谢,牛头鬼猛抓丁肩头,肱肉圆涨,膂力暴发,扬手将丁抛出高墙。

丁恺欹坐在石碑边,似做了一场梦。阳光晃开眼睛,碑上的字黯淡了几分。

丁站起身,回望碑后,仍雾气白茫茫。离开阴阳界碑,风从山冈上来,吹开了雾气,拂清了前路,却没带来淡淡的清甜味。

丁恺苦笑,拭干泪痕,举步前行。旬月后,办完公务。寻至河南府,果有一张姓富豪患背疮,依计而医,张痊愈,丁获数百金。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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