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火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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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漏了似的,瓢泼的大雨已持续了近半月。
屋里潮乎乎的,叶韭左掌根托着下巴,时而盯着窗外的雨帘,时而垂眸瞥一眼右手,仿佛指缝间快要生出什么来。
“小叶,出来吃饭了!”是屋外的李大爷在唤他。
一菜一汤,一老一少。“这大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李大爷愁云惨淡,“哎,再这样下去,教人如何是好啊!”
“是大家的屯粮不够了吗?”叶韭试着问道。他近日听个别村民说,好几处河流水势上涨,冲毁了村里通往镇上的石桥及道路。
“各家的余粮是一方面。”李大爷面色凝重,“大雨能让村里河流的水势上涨,必定也会让水库水满为患,哎!”
水库是新修的,去年雨水匮乏,倒是利好了周边五个镇子。
“上一次雨势这么大还是三十年前,”李大爷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间涌上了丝丝恐惧,似是不愿再回想到什么,他使劲摇了摇头,沉声嗫嚅道,“这回不知我还有没有当年的运气啊!”
叶韭自是不知当年是何年,而回避的李大爷,也令人不好再过多问询。
叶韭四海游历,来到长青镇茵陈村已二月有余。起因是他偶然救了村里一位溺水的孩童。那时他久病初愈,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被救孩童的母亲二话不说就把人拉回了家,烧了热水,备了旧衣,又难得地杀了一只老母鸡。
长青镇地理位置偏僻,茵陈村更甚。村里的大部分青壮年都只在农忙时归家,其他时节都在外地讨生活。
茵陈村乃至周边的村落会识字的人不多。叶韭因着身体,也就自然而然留下来了,住进了村上无儿无女的李大爷家。作为村子里收留他的回报,叶韭平日里除了帮助村民写信、读信,也会教村里的小孩儿们认写一些基本的文字。
晃眼间,已过一月,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叶韭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正踟躇着辞行之事,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叶韭又被大雨拦了半月。
夜色四合,老天似要将憋了三十年的雨水在这回泼个干净。叶韭躺在算不得柔软的床板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总是浮现白日里李大爷欲言难止又一副等待厄运降临的神情。
三日后的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叶韭。李大爷浑身湿透,踉跄着进屋,叶韭急忙扶上去,李大爷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颤抖道:“和三十年前一样,他们还是想要我们的命啊,长青镇是周边五个镇子里最穷的镇,镇上的村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权力吗,这些年,我们也……”
在李大爷断断续续的言语里,叶韭很快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水库的水再不开闸泄洪,等到冲破大坝,就会给周边五个镇子造成损失,而若将水定向泄到一个镇,待向上面交代时,可以粉饰言语如控制了受灾区域,另外,牺牲穷人的利益以换取更多人的利益于他们而言仿佛是一种约定俗称的规矩。他们决定今夜子时开闸泄洪。然而,一个长青镇的损失必定是惨重的,也必定会危及部分村民的生命,尤其是茵陈村这种处于较下游的地理位置危险更甚。
消息是隔壁镇一位名唤王柒的青年带来的。王家往上数好几代,还可称得上风光无限,到了王柒这代,却是没落得没样儿了。不过,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王家偶尔也能获取一些普通人难以获取的消息,靠着信息差,发些小财致些小富也是惯有的事情。在某人万千嘱咐王柒不要泄露消息时,也许是他妻子的娘家在长青镇,让他生出了恻隐之心。不过这些都是叶韭后来了解到的,他也不会想到此后两人还会有短暂的交集。
前人一直教诲大家众生平等,而叶韭经历的现实却恰恰相反。不过,叶韭从来不信什么宿命论,他相信在一定程度上,命运是可以自我掌控的。
除妇孺老弱外,茵陈村及周边村落的人都赶到了附近的渠道口。水势在夜色里翻腾奔涌,令人脊背深寒。
坐视不理,等待洪水降临?不可能的,村民们已非三十年前的村民。
所有人开始沿着旧渠挖凿新的水道。无论如何,减轻一点水势,就能多为村民争取一线生机。大雨中,铲锹挥舞着,人声交织着。
然而,当滔天的洪水袭来的一瞬,众人简直如蚂蚁一样弱小无力。
刺耳的尖叫声、嚎啕的哭喊声、铿锵的悲愤声,绝望的呼救声,还有乞求神明的祷告声……都回荡在这无情的黑夜里。
就在叶韭拼命地一手抓着身边的树根,一手揪着快要被洪水冲走的村民时,一位青衣长袍的白须道士忽然从天而降。随着他的落地,水势慢慢变缓,危急性命的情况瞬间被瓦解。村民们顾不得浑身的狼狈,当即跪下,双手合掌,大喊道:“仙人,求你救救长青镇。”
仙人一言不发,凝视了众人片刻后,便挥一挥衣袖消失了。
长青镇得救了。洪水纵然是损坏了一些房屋,田地,可更加重要的是,没有生命在这场五分天灾五分人为的祸难里陨落。
翌日,天终于放晴了。村民很快得知,仙人并没有将洪水凭空变没,而是按照原本就该那样将洪水均分到了每个镇。
叶韭不禁想到,在仙人的眼中,众生是可以平等的吧。
叶韭又想起了他上一个待过的地方。不知何时,不晓何因,一场只传染于孩童间的瘟疫迅速蔓延开来。瘟疫是不论贫穷、富贵和权势的,金钱尚且不能,救命的药只有权势能够得到。
街边流浪的孩儿童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叶韭的怀里。那是叶韭第一回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不久前的洪水是第二回,而叶韭不想再感受第三回。
听说,分洪的仙人是东方一座山上修炼的得道高人。
02
深秋的劳山流金叠翠,笼罩在暮日红霞中,绚丽又柔和。
一行人沿着山间小路蜿蜒缓缓前行,每个人都背着一篓柴火,难怪有些人的走道姿势有些奇特呢!
“叶韭,叶韭,哎,你走慢点儿,等等我。”身后唤人的青年,名曰王柒,对,就是前面那位给长青镇传递泄洪消息的王柒。两人也是先后上山的。
叶韭是在前往劳山途中的一间客栈碰到王柒的。当然,叶韭起先并不知晓那位看上去娇矜且住上房的人是王柒。直至次日,大家一起在客栈吃早饭时,他听到对方洋洋得意跟邻桌炫耀自己先前“不畏权贵”放出消息救人的“光荣事迹”时,叶韭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王柒。
那时,听闻王柒此行是要上山拜师学艺,邻桌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哥没忍住调侃道:“一看你就是个娇气懒惰的主儿,能吃得了修道的苦吗?”“我自小便羡慕术法,我肯定能坚持的。”话虽如此,只是声音愈小,透露出主人的些许心虚。
叶韭偶尔也会在脑中假设,如果没有王柒的消息,洪水来袭时村民们正陷在深夜的睡梦当中,仙人会来相助吗?抑或是说,正是因为王柒提前传递了消息,大家没有坐以待毙,奋力自救的行为和意志打动了仙人,仙人才会来相助呢……不论如何,王柒应是值得感谢的。
只是现下,叶韭被满篓子柴火压弯了背,着实一点儿都不想搭理王柒。
王柒一路小跑到叶韭旁边,喘着大气还不忘抱怨道:“我们都快砍了一个月的柴火了,师父还不传授我们术法,何时是个头啊!”
叶韭目光逡巡在王柒肩上半篓子的柴火和前方一位弯腰驼背的师兄之间,没好气嘀咕道:“之前那人说得对,你娇气又懒惰,确实吃不了苦。”
“你说什么,我没听太清。”王柒追问,只是叶韭加快步伐走远了。
等一行人回到师门,黑夜已完全垂下了它的帘幕,并用几颗疏星把它钉住。
今夜的院子好生热闹啊,原是来了两位客人,师父正在招待他们。
叶韭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内的一切,他生怕自己幻视或看错什么。师父剪的一张圆镜似的白纸幻化为一轮光芒四射的圆月。酒壶里的液体在众人往来不断地取倒之间,没有丝毫减少。一位袅娜的女子从圆月中飘出,落在地上翩然起舞。师父与两位客人飞进圆月里,继续饮酒谈笑……叶韭惊了,王柒痴了。夜里,叶韭梦到了洪水和瘟疫,王柒则梦到自己飞上了云端。
众人依旧每日上山砍柴,不过王柒的抱怨倒是少了点,叶韭的耳根子也难得的清净了一阵儿。不过也就只清静了半月而已。
“都砍了快两个月的柴火了,师父为何还不传授我们任何术法啊!”这日,王七又开始发牢骚,“我手上的老茧都快一尺厚了。”当然是夸张的说法。叶韭瞥了一眼揉腰捶腿的王柒,半认真半调侃道:“科举考试还十年寒窗呢,你上山才不过两月,急什么。”
王柒则不认同道:“我肯定着急啊,家中还有妻子等我。其实吧,我也不是非要跟师父学到多么高深的术法,略略一两小技也可,才不枉我不远千里来此一遭。”
与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与打算,叶韭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渐入冬,又过了半月,师父仍是连一个术法也不传授给他们,这种又苦又累又无聊的日子王柒再也坚持不下去,主动找到师父辞行。
下山前,王柒特意找到叶韭告别,看起来还挺开心。“叶韭,我今天就要走了。这段日子承蒙你多加照顾。我知道其他人都看我不顺眼,嫌我娇气懒惰,不愿搭理我。”顿了顿,他继续道,“虽然我知道你内心肯定也有些嫌我,但多谢你愿意搭理我。我们有缘再见。”叶韭心道,虽然这人娇气懒惰,但还有点儿自知之明。王柒平日的表现以及众人对他的态度,叶韭也都一一看在眼里,不过,叶韭始终念着先前的事情,对王柒到底是包容有度,照顾有加,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些了。
临行前王柒一副欲言又止神神秘秘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叶韭自是不知王柒缠着师父给他传授了一则穿墙术这回事儿,而王柒也自始至终不知晓叶韭先前和他有过未谋面却深刻的交集。
王柒归家后,自吹自擂,说他向仙人学会了穿墙术,妻子自是不信。王柒急道:“你别不信,我现下就演示给你看。”话落,便去墙数尺,伸头奔向墙面。然而头撞到坚硬的墙上,猛然跌倒在地,脑袋当场起了一个鸡蛋似的圆包,妻子笑得也跌倒在地。王柒又羞又怒,一张面皮,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嘴里也骂咧不断。
03
“臭道士,出来!”为首的一位青年凶神恶煞,“让我们白为你砍那么多柴,竟然给我们传授假术法,差点儿害死我们。”话落,其余人也立即附和道:“就是的,臭道士,快出来,看我们不抓你去官府。”
一大清早,院门前吵吵嚷嚷,叶韭和几位师兄挡在院门前。可不能让这群蛮横闯入,打扰师父和其他同门的清静。
一群二五青年骂人的话愈加不堪入耳。虽然师父里平日总教导他们不可与山下之人起冲突,但是这群人实在过分。在山上的这一年多,叶韭的身体锻炼得愈加强壮,早非过去一副柔弱书生模样。
“叫你们师父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你们能不能闭嘴!”叶韭刚要上前理论计较一番,便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
“师父,你来了!”“小韭,你们站我身后来。”叶韭和众师兄一齐退到了师父身后。
“你们一大早上山来究竟所为何事。”师父发问道。
“我们是来找你讨公道的,下山前你教给我们的穿墙术,差点儿害死我们。”为首的青年又重申了一遍他们此行的缘由和意图。
“是吗,将当时你们施展穿墙术法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师父一说话,言语间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这群闹事之人不再犯浑放肆,自觉安静下来,轮流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我依着你传授的术法,念完咒语,冲向墙面后,一睁眼竟然不是隔壁…隔壁的房间,而是一处荒郊野岭。天寒地冻的,我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差点儿冻死在外面”。讲话之人言语吞吐,似有隐瞒。
“我和你不一样,我念完咒语冲向墙壁,却是当场被石墙撞破了头,血流不止,害得我人晕了半月。”这倒是和先前的王柒情况相似。
“我念完咒语穿过墙后,却是一半身子都挂在了悬崖边,要不是我命大,刚好攀住了崖边的树根,早就一命呜呼了。”一位矮胖的青年如是说。
余下几人也一一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情况大同小异。
叶韭站在师父身后,分明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
“道士,术法是你传授给我们的,你最好给我们一个交代,”为首的青年觑了一眼师父,对方威严的神色令他声音愈弱,却仍不识好歹,“否则,否则,我们要你好看。”
“穿墙之术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在你们自己身上。”“我们能有什么问题,我们只不过照着你教的咒语念了一通而已。”这群人还在嘴硬。
“你作为生意人,不兢兢业业,却妄想深夜潜入同行家中害死对手去争得市场。”“你呢,倒是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炫耀而已。”“而你,觊觎隔壁美貌妇人已久,想趁着男主人不在家,对她欲行不轨……”点豆子似的,将这群蛮横揭了个底朝天。
“轰隆隆”,倏而电闪雷鸣,转眼便阴云密布,一场暴雨蓄势待发。一群人灰溜溜,急匆匆下山了。
除却王柒和这群蛮横,未来可能还有更多的人,从不将师父传授穿墙术时,那句“回去后要洁持自爱,否则法术就不灵验”的叮嘱放在心上。殊不知,默念穿墙咒语时,心下念头越邪恶,受到的反噬越大。当然,也不是没有个别当场毙命之徒,只不过他们已没命上山理论罢了。
暴雨下了一整天,傍晚时才堪堪停下。叶韭扫完院落积水时,刚巧师父从房内出来。“师父,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吗?”叶韭对上师父的视线时开了口。
晚风轻拂,师徒二人坐在院内东北角的小亭子里。叶韭将憋在心里一天的疑问倒了出来:“师父,如若碰到较复杂的情况时,穿墙术的反噬又当如何呢?”
叶韭心道,白日来闹事的那群人,施展穿墙术时的心内念头虽然各异,但总归来说是程度不一的恶。然而,如若我施展穿墙之术也是为了杀人,只不过我杀的人可能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也可能是一位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如若我是为了去富贵人家偷珍贵的药材,而这副药材是用于治疗没钱就医的穷苦病人……这种种情况,又当如何呢?
师父好似听到了叶韭的心声,“小韭,这一切看施术之人的心之所向吧!”叶韭似懂非懂。
不过,在师父临走前,叶韭终于问出了上山前就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师父,那日如果村民们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没有后续的一系列行动,您还会出现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现,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心怀希望,也许就能绝处逢生。”
04
春华,秋实,冬雪,夏雨,日月交替,四季轮回。叶韭已上山三年,距他离开家乡辞别父母亲人已七载有余,十八岁的懵懂到二十五岁的洞明。
上山之前,叶韭的生活精彩又惊险,蔚蓝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荒郊野岭的破旧客栈,山间深林的漆黑洞穴……喜悦、欣慰、兴奋、生气、担忧、恐惧、慌乱、无奈、绝望……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尽数体验。
实际上,砍满一年柴火后,师父就开始给众人授课了。有时,他们在院子里听师父讲经述道,有时,他们围在山间的一棵杏树下你来我往,交流思想心得,有时,他们坐在河边只是静静地观察水下游鱼……
近日,师父开始给大家讲授《山海经》。今日恰巧讲到山海经中一只叫作“虚耗”的古代神兽。“虚耗是给人招来祸害的恶鬼。传说虚耗身穿红色的袍服,长有牛鼻子,一只脚穿鞋着地,另一只脚挂在腰间,腰里还插有一把铁扇子。”
叶韭等人听着师父的描述,仍是无法在脑海中形成具象。许是弟子们的疑惑表情让人无法忽略,顿了顿后,师父大袖一挥,众人眼前立刻现出一副虚幻的景象。
深林,白雪,立于画面中央的正是一只正在飞驰的红袍“虚耗”!师父很少施展出这样的幻术,当下便令众人惊呼不已。
“虚耗”之后,是“火焰花”。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林。此地干燥少雨,每隔十几年便会意外发生山火。师父的袖袍一挥,景象变换,一场无情大火正在熊熊燃烧,亮黄的火舌舔舐大地,灌木、杂草、野花等瞬间被吞噬一空。焦黑的土地上空漂浮着万物燃烧殆尽后的烟尘与灰烬。然而,此刻,泥土下的火焰花种子正蓄势待发,也许是山火发生的第三天,或许是第四天,浓烟缭绕下,一颗颗生命的嫩芽从焦土中探出脑袋。它独自在焦土中萌发,迅速绽放出火焰般的花朵,正可谓“绝处逢生”啊!
又是一年的深秋,师父拍了拍叶韭的肩,欣慰道:“小韭,下山吧,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火树银花,风流云散,某年元宵佳节,气氛正浓。然而,东街边上开肉铺的周家顽皮小儿却不小心被点燃的炮竹燎烧了左脸,一张嫩白小脸儿登时皮开肉绽,小儿啼哭不住。众人围在跟前,正焦灼着无计可施时,忽而一位青衣道士几步上前。只见这人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株形似花瓣的草药,掌中碾碎后轻敷于小儿左脸破绽处,当真是奇珍异草啊,小儿当即止住了痛苦啼哭状。众人道过谢后便立即询问道士名讳、住址,而道士只挥了挥青衣长袖,留下一句“火焰花”便潇洒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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