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十八）
【麻辣小说】傻笑（之十八）
十八
去看望住院的公安局长？是的。小敏在网上订购好了一束鲜花，下午五点半送到医院门口交到我们手上。为这个，我们商量了好半天，送点什么好，昂贵的礼品超出我们的经济能力，不如就普普通通随大流，表达一下心意吧。何况堂堂公安局长，哪里还少了人送礼呢。问题的关键是怎么说动明欣，让她能够同去，她才是主角，我们陪着跑龙套而已。
小敏看了明欣QQ空间的文字，泪流满面的，对我大发感慨：明欣太苦逼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那么多苦难和折磨，还能那么善良正直，真叫人不敢怀疑人生啊！但小敏不忘告诉我，她不喜欢明欣放在空间主页的《绿袖子》吉他曲，说调子太忧郁伤感了，画面上白须飘飘抱着吉他闯荡江湖的赵老先生，一脸夕阳红似的璀璨笑容，倒是很有几分苍凉而不失温暖的韵味。可能小敏估计这一点，很符合我的审美。
本来我和小敏都不想掺和这事儿的，虽然是好朋友，毕竟这牵涉人家家庭隐私，里面有太多旁人不理解的纠结和悲伤。你知道的，我觉得，尊重并理解，是我们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吧。朋友一场，可以拔刀相助，可以开怀畅饮，可以相拥而泣，但不可以随便逾过彼此独立的私密空间。
可是，滨湖国际的老总——江城人称“拆半城”的那位——郑策找到我们，说他的老上级因为救女心切，飞起腾空挡警棍，手臂触地骨折了，脚踝关节也扭伤了，住在医院里，梦里都叫着黄欣黄欣呢。知道我们与她好，所以拜托我们做通她的思想工作，配合一下，让局长得以一展笑颜。毕竟血浓于水啊，郑策说得在理，动情之处，一条精壮的汉子都眼泪汪汪的了。我马之路接触的商界人士也不少，但少有这样耿直的。军人出身的商人确实与从市井走出的商人不一样，直接率真，与人打交道少了一份弯转，但多了一份真挚的热情。
受了感动，我马之路就应承下来了。但是，以一个法律人的理性，我还是率直地补充了一句：郑总，这个忙，我们可以帮，我们一定尽力，但你应该知道她的公主脾气，执拗固执，她不愿意的事儿，恐怕这个世界上还找不到哪个人可以逼她就范。能不能成功，我打不了保票。
郑总临别时，一再拱手作揖，说：拜托拜托二位了！那些花销都算我的，相信我郑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小敏最初建议说，干脆找个理由把明欣哄到那儿去得了，我立即反对：你还要不要和明欣做朋友？你没想想，她是什么样的性格，这样做会被她认为不尊重她，可能立马翻脸，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么，怎么做她的工作呢？我们两个一起给她说，她有心理压力，反抗一定异常强烈，谈不了几句就崩盘了。商量的结果还是由小敏单刀赴会。我告诫小敏：道理要讲，但千万不要一味地讲道理，你以为那些道理她心里没想过吗，都早想过，想了千百十回的，没用，你要动之以情才行！
小敏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破解了明欣的心结。小敏陪着她流泪哭泣，诉说，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她倾诉，就像那次在游船的洗手间里一样。我问到底是怎么做通她的工作的，小敏说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两个傻女人说说哭哭，哭哭说说，都到快吃午饭的时间了，她还是不答应去。直到最后，小敏说：你连一个与你毫无关联的伍豪同学都去探望，未必去看看舍身救护你的亲身父亲都不肯吗？人家说英雄救美，你就算去看看英雄吧。她这才点点头答应了。
小敏说：明欣真的就像一个因为委屈而撒娇的孩子。从外表看，她冷若冰霜不可接近，其实是特别需要人照顾的那种柔弱无助呢。是啊，多少冷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灵啊。正如我傻笑哥，内心掩藏着天底下多少搞笑段子，却不能把面部的线条搞得柔和一些，仿佛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戴上了一副金属面具。如果有一天，马之路会傻笑了，会不会大笑三天无休无止，会不会像那位古代英雄陈咬金笑而身亡呢。
我挽着小敏左臂，明欣挽着小敏右臂，这样子好像小敏成了主角喽。在医院门口见到郑总，郑总满面笑容地打招呼，搓着手竟然不知所措了，让我想起伍豪同学的姿态来。他说：都安排好了！我环顾一下他的安排，就是七八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一字儿排开，搞得如临大敌的样子。再远处还有貌似便衣执勤。也就是说，他为了让局长千金的大驾光临，做了清场工作，平时来来往往探望病人的家属被临时封堵在外面。见此阵仗，出于职业本能，明欣举起她的相机抓拍了几张。
鲜花送到。一大束康乃馨配了点满天星、石竹之类。见我接过鲜花，郑总一边示意身旁跟班掏钱包，一边问：付款没有？我说网上订的，已经付了。然后，郑总把跟班拍到一边，叽咕了几句，回头来说：走走走……你们请！
明欣挽着小敏走在前面，我和郑总并排而行。郑总介绍说，这幢小楼是医院唯一的老干病房，今天清了场。我说：郑总弄得太正式了吧，我担心明欣不习惯呢。郑总说：开玩笑哟，我们老首长什么人？市委常委，市府副区长，公安局长，按他的级别该享受这种待遇的嘛！他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听说你们要买新房，我门下的楼盘随便选，价格包你满意。
靠近病房之时，郑总快步前去，把门口的两位持枪警卫驱赶了，自己站在门口，弯腰做了一个摊手请进的动作，很绅士。明欣的脚步明显地扭扭捏捏起来，还是小敏一直拽着她，像拽着一个不肯穿牛鼻子进学堂的野丫头，她才不得不跟进去了。我想象着，她这个时候的心情一定尴尬，别扭得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病床上的那个给他带来生命，也给她带来无尽痛苦和磨难的男人。
围在病床边的护士们散开、出门去了。小敏拽着满心抗拒的明欣来到床边。黄怀义望望明欣和小敏，忽然老泪纵横了，以手蒙面好一阵。屋子里静默无声，只看见郑总递上纸巾，并细语道：黄局，黄局，大侄女来了！
黄局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擦了擦泪，昂起头来，望了望一脸木然的明欣，握着小敏的手，激动不已。小敏说：黄伯伯，我和明欣来看你！走得匆忙，没买什么像样的礼物。我随即递上鲜花，黄局旁边的一个女警接过去，插在显然是预先备好的一个青花瓷的花瓶里。黄局侧眼看了看，似笑非笑地说：
“谢谢，谢谢你们！马大律师，你好啊！我们前几次见面，都不那么愉快哟，不过，你们文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呢，说两个很久都不愉快的人相逢，哦哦哦，叫‘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吧。哈哈哈哈！”
“黄局，黄局，几次三番，晚辈失礼，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相信日久见人心，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打，吹糠见米，晚辈对你的感情总在那里！”
我知道聪明的黄局此刻借与我说话，在向他的宝贝女儿投石问路，所以后半句的意思是安慰他的，叫他不要急，血缘感情天生注定，别无选择，都在那儿呢。只要机缘巧合，什么样的怨仇都不愁化解不了。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让一切无情变有情，又让一切的有情终究化为无情，以致虚无。
眼前的这幅画面真的也别扭得太戏剧化了。小敏按照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台词，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黄局心神不定却又耐心回答，偶尔瞟一眼小敏旁边的女儿，赶紧又收回目光，像一个公车上的小偷那样做贼心虚。明欣呢，目光定定的，空空的，面无表情，仿佛一件仅作装饰的雕塑道具，有也可无也可。
作为旁观者，我马路真想哈哈大笑：这都演的是哪一出啊！但我笑不出来，心中的一点笑意早被这一幕背后隐含着的二十几年的无尽辛酸淹没了。一个可以拍着胸口说，能够保护好几百万人生命财产安全的男人，竟然不能给自家小女孩提供基本的安全感，更莫提幸福感了。我不得不佩服满屋子笑呵呵的人们。也许就这样稀里糊涂、冠冕堂皇地收场，这一幕还说得过去，但接下来的难堪事儿，就把这温情脉脉的一张皮撕碎了，让人感觉生活之残酷。
怎么回事呢？郑总安排了跟班去买生日蛋糕，说是给黄局提前一天过生。一辆大餐车咕噜咕噜地推着一个硕大的蛋糕进来了。黄局问：哪个过生？郑总说：你忘了，明天是你的生日都嘛，黄局，忘了？趁着大侄女、马律师两个都在这里，我们提前一天给你庆祝一下。
服务人员点燃蜡烛，关掉电灯，烛影闪烁，大家唱起生日歌。然后齐声鼓掌，祝福黄局生日快乐！此刻的黄局笑得真个是傻啊，甚至忘了自己的左手缠着绷带，左腿也被石膏固定着，挥舞着一只手就差点从床上蹦跶下来了。
服务人员收拾蜡烛，准备分切蛋糕了。郑总从跟班手上接过一个长方形的红色礼品盒，捧着它来到床边，对黄局说：这是一根千年老参啊，我大侄女有眼光啊，她用这个祝福父亲福寿安康、长命百岁！黄局，大侄女黄欣好孝心啦。
一屋子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来。除了黄局没法鼓掌，就是我和明欣不知所措了。一直感觉明欣憋着气，见她听到自己被郑总叫成黄欣之后，她的脸色一下子由青变黑了，接着冲口而出嚷道：
“这个屋子里没有人叫黄欣！告诉你，拆半城，我叫明欣，正大光明的明！”
话一说完，她挣脱小敏的手，就冲出门去。满屋子的人傻了眼，呆立不动，好像谁动一下，屋子就会塌陷似的。迟疑片刻，小敏追出去，我也随之追去。听得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平生第一次听见，一辈子都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