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夜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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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汨镇上的陈爹爹是一位退伍老兵,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奇人。
01
1939年,我十五岁。十五岁之前,我跟着老大当土匪,十五岁之后,我跟着老大打日本人。老大不是什么好人。老大曾经带着我们一帮土匪兵在汨江沿岸横行霸道,也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但在打日本人这个事情上,老大是个大大的英雄,陈爹爹说。
我的老大,有一双鹰眼,瞳仁金黄,能在黑暗中视物,江湖人称“夜鹰”。
1939年9月,日本人集中十万兵力,一支海军舰队,以及近百架飞机,沿长江及粤汉铁路北上,然后又沿着湘鄂公路、汨罗江、浏阳河南犯,要夺取长沙。日本人来势汹汹,有势在必得的态势。湘北是主要战场。所以那个时候,有一种不好的传说,说是湘北要亡了,中国要亡了。我老大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小日本算个什么东西,屁大点地方来的人,还想在我们大中国耍豪横。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山寨的土匪们都是这样想的,我觉得大多数湘北同胞们也都是这么想的。陈爹爹说,我那个时候还小,不晓得日本人的武器装备都是什么样的,只晓得有飞机,我们年纪小的土匪兵经常会说,老大一记梭镖就能射下来一架飞机,怕他们作甚?
陈爹爹嘴里的那个老大,姓李,名字不可考,父母不可考,出生地亦不可考,是一个神秘的人。这个神秘人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瞳孔中心是正常的黑色,外围却是金色,像鹰的眼睛一样。有人猜测这位老大有西北血统,因为那里属于中国古代的西域,汉唐之时有不少属于高加索人种、雅利安人种以及欧罗巴人种的外国人在那里做生意,或者定居,难免留下混血后裔,黄金瞳仁的出现,说不定就是返祖现象。
李老大幼年行乞到了汨江边上,被一个花鼓戏班的老班主收留了,养大了他,又看中了他的根骨,教他武功,让他当了关门弟子。那位老班主虽然号称是花鼓戏班班主,其实是个隐世高人,他来自汨江上游神秘的雷神山,据说雷神山上常年电闪雷鸣,不长草木。建国后因为要破除封建迷信,那座山才改了名,不叫雷神山了,改成了什么名字没人晓得,所以雷神山的具体位置今天也不可考证。总之是从一座神秘的山上出来的一位神秘高手,教出了这位有神秘色彩的李老大。
陈爹爹说,李老大能双手飞刀、双枪打鸟、隔空探物、蹲地飞跑,再加上一双能黑夜视物的眼睛,他在汨江两岸的江湖人士里小有名声。就算潜入到小日本的军营里,也是飞檐走壁,长驱直入,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听着陈爹爹的描述,我觉得,就算李老大有一身好武艺,我也不太能想象他是如何在日本人军营里长驱直入的。大约因为陈爹爹已经九十八岁了,老人的记忆模糊,说话又喜欢故意夸张,再加上平时最爱听《三国演义》之类的评书,说话难免就带上了一些超越现实的文学色彩,姑妄听之。
02
1939年9月的某一天傍晚,汨江边的一处山林里,走来了一个戴着草帽、肩膀上背着一个布袋的大汉,手里拎着一只肥鸡。他的脸被帽檐压着,让人看不清眉目。
汉子走到一处早已燃好的火堆旁坐下,开始收拾手里的鸡。他杀了鸡,给鸡开膛破肚取尽内脏但不去毛,又从肩上的布袋里摸出几个小竹筒,倒了些盐粒、五香孜然等调味料到鸡肚子里,涂抹均匀,用草绳扎紧鸡肚,再倒凉水捣了些湿软的黄泥,将整只鸡糊了厚厚的一层,将它埋在了火堆下面。
暮色低垂,火堆里火星如烟花迸溅,汉子再加了一把干柴,便斜躺在火堆旁,将草帽挪下来遮住整张脸,开始睡觉。这时黑夜如一副遮天蔽地的罩子,从山林之上迅速笼罩下来。一个边缘清晰的巨大月亮贴在罩子上,像一枚圆形剪纸,清冷的白月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林木枝条,投下杂乱细长的黑色阴影,黑白之间唯地上火堆烧得通红透亮,偶有噼啪之声。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阵轻微而密集的振动,如蜂鸟振翅,一只老鸹受到惊吓,呱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逃而去,两支细长的毛竹竹竿穿破黑白交错的夜色,分别从不同的方位射了过来,射向了睡着的大汉。
汉子耳廓微动,汗毛微张,末梢神经微微悸动,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一个鲤鱼打挺便从火堆旁起来,身子以一个奇怪的弧度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转,那两只竹竿子堪堪贴着他的胳膊交错射了过去,完美避开。
唉,又没中!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子外边不满地埋怨了一声,好像在埋怨自己学艺不精。随着说话声,林子外面不同的方位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大约三十来岁,有一张忠厚老实的脸,但其实他是个很不老实的老江湖。他挽着发髻,身着戒衣,作道士打扮。汨江沿岸的每一座山上都有道观,道士们都喜欢四处行走与人为善,这个装扮容易掩人耳目。这个道士——当然是个假道士——他脸上的分明是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要用这种方式暗算老大,还得再练个十来年,假道士张大老实说。
另外一个人嘴唇上还有一圈短短的茸毛,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神情活泼跳脱,还是个少年郎。他就是那个出声埋怨的人。他肩膀上拎着个簸箕,簸箕里放着把笤帚,还有一个刮硝土的铁刮子,尺把长、三寸宽,略有弧度。一端还有个手柄。这套工具是用来刮硝土的。在老百姓家茅厕外头的墙皮或者路人随处尿尿的墙角,经常能看到一层白花花的碱,这种含碱的土就是硝土。刮回去之后,可以分离出盐和硝。盐可以吃,硝可以做火药,都是救命的东西。
那个少年郎就是我,陈爹爹举起一个如枯枝般的手指头,在干瘦的胸脯上重重地戳了戳,他干瘦的胸脯立即发出噗噗的空洞回声,显示着这个胸脯的主人虽然已经风烛残年,当年也曾经有一副生机勃勃的好模样。
那个戴草帽的汉子就是我的老大,陈爹爹又举起那个如枯枝般的手指头在半空中点了点,仿佛半空中真有一个“老大”存在。
我十二岁跟着老大行走江湖,到1939年已经满三年了。听说日本人打到了岳阳,打下了营田,马上就会横渡汨江,老大让我和假道士张大老实一起出去打探消息。因为年纪小,平时我的职责也就是跟着年长的同伴相互配合,四处游窜,打探消息,顺便刮硝土。盐或者火药,都是我们山寨里用得着的东西,制作这些东西的人当然是老大,老大无所不能,会提炼硝土,甚至还会造土炮。别小看这些技能,陈爹爹一脸傲娇,跟着老大学会了提炼硝土,多年之后我参加游击队,部队物资极度缺乏的时候,连盐都吃不上,就靠在老百姓家的土墙上刮些硝土救大家的命了。
汉子,也就是我的老大,徒手劈开火堆,将那只烧得透心红的泥坨子鸡挖了出来,泥巴在火中干结,敲碎之后,鸡毛粘在碎泥块上纷纷剥落,便露出金黄透亮的鸡皮和白花花的鸡肉来,热气蒸腾、香气四溢,粗盐及五香等调味料随着高温溶解了,渗透在绵软微弹的肉丝里。真香啊,这辈子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鸡肉,陈爹爹回味着说。
老大掰下来两条鸡腿,一条扔给我、一条扔给道士。我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向老大汇报打探到的消息。日本人在距离我们五十里地驻扎了一支支队,支队中的高级军官有时候会去附近小镇上一户姓姚的人家里喝酒听戏。那个姓姚的曾经在日本留过学,是个假洋鬼子,跟日本人有合作。
老大说,好得很,然后他不说话了,开始思考。每当老大开始思考,我就晓得,他又要坑人了,我感到兴奋莫名。未烧尽的柴火仍在火堆里燃烧,老大的脸在红色的微光中若隐若现,那是一张五官深刻的脸,不说话的时候更是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凛冽,那张脸上最为夺目的是一双眼睛,瞳孔中间是黑色的,四周是金色的,是一双鹰眼。
03
烹制叫花鸡是老大幼年行乞时学会的本事,他偶尔会给我们露一手。但他最拿手的本事不是挖坑做叫花鸡,而是挖坑埋人。
第二天的时候,还没等老大思考好行动计划,一个姓姚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陈爹爹说,就如我和张大老实打探过的,这个姓姚的曾经留学日本,是个亲日派。日本人拨给他大批的武器、物资、让他在湘北地区招降纳叛,并向他许诺如果攻下长沙城,定会对他委以重任。据说日本人在东北地区就是这么搞的,招降来的民间武装力量,会被纳入一支叫湘北联合军的队伍——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我年纪大了,记得不太清楚,陈爹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总之,就是成为日本人的走狗。
请李司令加入我们湘北联合军,事成之后将论功行赏。姓姚的抱拳说。
张大老实在我背后跟我耳语,虽然这个姓姚的刚刚起步,还不成气候,但如果湘北所有的匪帮汇聚成一个大帮派,真的同姓姚的联合在了一起,又辅以日本人的武器装备,这个实力不可小觑。
老大答应了没有?他答应了。在所有的匪帮里,老大是第一个答应的。跟着汉奸一起投靠日本人,不也是汉奸吗?但我们老大绝不是汉奸。他之所以答应了,是故弄玄虚,是欲擒故纵,是假意应承然后抄他老底,简而言之,就是要坑人了。
很快老大就造好了花名册交给了姓姚的,表示愿意接受改编。老大在跟姓姚的见面时,脸上那个谄媚的样子,我都以为他是来真的。
姓姚的还是太嫩了。在老大这只久经江湖的猎鹰面前,他就是只油水十足的肥鸡子。但他却还以为是自己的劝降工作做得好,喜滋滋地跑到日本人前面去邀功了。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可惜长了个猪脑壳。老大说。
联合军还没完全组建而招降工作就已经初见成效,日本人十分高兴,双方很快约定了日期点编人马,老大乘机把人马拉到联合军总司令部——姚府所在的小镇附近,寻了一处靠山的所在,与日本军队驻扎地隔镇相望。那个位置选得好。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万一不行,直接撤入十万大山里,就算是几百上千人的队伍,进了山,也就等于一把水珠撒进了大湖大海,无迹可寻。
日本人十分高兴,一高兴就要喝酒,就要听戏。这几日姓姚的就专门请日军高级军官喝酒看戏,地点就在姚府。酒是本地的米酒,戏是湘北的花鼓戏。老大决定趁这个机会干掉他们。
要把他们一窝端了,老大说。
04
有一个从交战地附近逃出来的山民投奔到了山寨,他告诉我们,日本人在营田一次性杀了一千多个中国军人和一千多个普通百姓,可惨了,好些个人被凌迟碎剐,还有的人身上的皮都被活剥了下来,哀嚎而死。妇女们被奸杀,孕妇被剖开肚腹。
我是躲在池塘里的荷叶下边才逃过一劫的。我身边的水面上还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死了,下身捅进了一根棍子,池塘里全是血,我一动不敢动,他哆嗦着说,日本人都是吃人的魔鬼,千万不能让他们横渡汨江,又提醒我们,日本人发展了很多汉奸,汉奸会随时向他们提供情报,汉奸害死人,一定要提防那些狗汉奸。
我们又抓住了一个从日军驻地逃出来的瘸腿挑夫。这个挑夫曾经用箩筐给日本人挑过枪弹,因为挑担时伤了一条腿,日本人把他从江岸边扔了下来,结果他侥幸活着逃出来了。他告诉我们,日本人建造了弹药库和粮库,是要有大计划。若让他们的计划得逞,湘北将成为人间地狱。那挑夫是个细心人,他原本不是挑夫,而是一名教书先生,因为日本人打过来了,学生们四散奔逃,他被强行抓了壮丁,这名挑夫兼教书先生用木炭给我们画了一幅简易的日军驻地草图,安防如何分布,哪里是弹药库的位置,哪里是粮库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看了他的图,老大给了这人一把银元放人走了。
我们去姚府打劫的时间大概是1939年9月25日的晚上,也可能是24日或者26日的晚上,确切日期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唉,人老了,总有记不住的时候,陈爹爹摇摇头说。
姚府在小镇东头,是一个四进的宅子,这在当时是大户人家,所以姚家才有实力送儿子到日本读书。按照这种宅子的格局,姓姚的应该睡在正院正房,而日本人作为尊贵的客人,一定会被安排在东厢。
日本人到姚府来喝酒听戏,当然是带了一支小分队的。但我们早就买通了姚府的厨子,请他在吃食里做点文章。其实就算不买通那个厨子,那个厨子也会自己想办法搞日本人的事。因为那厨子的老婆长得漂亮,被一个日本军官给睡了。厨子老婆想不开吃了老鼠药,老鼠药是断肠药,那女人临死之前痛得死去活来,七窍出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拉着厨子的手说,恨啊,死不瞑目。厨子老早就想报仇了。
姚府吃饭早,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厨子拿了我们给他的药,下在了宵夜里,他也是个细心人,面面俱到,连姚府的狗都没放过,而且药是控制着分量下的,不会搅乱宵夜的味道,是一种缓释药,所起到的效果就是吃完宵夜之后不至于立即有睡意,要等到两三个时辰后才慢慢起作用,且一定会让他们深度地睡过去。这药十分精准,跟厨子细致的手艺有关系,跟老大的独家配方也有关系。老大幼时在丐帮中混迹多年,又跟一个伪装成戏班班主、实则是深藏不露的江湖大佬学艺多年,身上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保命或者坑人的手段。
05
我们的队伍赶到的时候,晨光朦胧,江面上大雾弥漫,雾气向两岸的城镇蔓延,正是一夜之中人睡眠最深的时候。姚府一片死寂。
我们带头的几个人迅速冲向姚府正院,静悄悄解决了门口困得一塌糊涂的岗哨,打开了正门,众弟兄蜂拥而上,院内那些岗哨也被解决,我也在兄弟们中间,跟着他们放倒了好几个鬼子。这次行动开始之前,老大交代了,尽量不开枪,枪声一响,驻扎在江边的日军大部队就会很快过来,一旦过来,大事不妙。正好我们人手虽不少,枪支却不太够。所以兄弟们手里都拿着大刀,一刀一个,如砍瓜切菜,不给日本人和汉奸狗反应的时间。我和几个小土匪因为年纪小,连大刀都没有,就拿着梭镖、镰刀、柴刀之类的,而我就用刮硝土的铁板,我把铁板的侧面磨得锋利,当大刀一样使得呼呼响。一铁板下去,血喷涌了出来,像挖开了一道黑色的泉眼。
我们直入了东厢几个日本人的卧室。日本人反应很及时,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上半身立刻从床上直立而起,但从沉睡中醒过来的人,身体的反应属于应激反应,脑子其实还是糊涂的,所以再快也快不过清醒的人扔过去的飞刀。
其中有一个日本人,单独住在一个房间,可能地位很高。等我们进去之后,看到我们都拿着刀,他也从枕头下拿出一把日本军刀,要跟老大单打独斗,这个日本人有一腔武士道的热血,但很可惜,他中了迷药,双臂无力,军刀举起来就又落了下去,不是对手。实际上就算他不中迷药,也不是对手。我九十八岁了,阅人无数,像老大那样的身手,这一辈子就遇到他那样一个,再无他人可超越,陈爹爹说。那个日本人自知不敌,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就拿起军刀插入了自己的肚腹,上下左右,划了个十字。因为胳膊无力,插入不深,那个十字划得不甚工整,他哼唧了半天还不死去,兄弟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等他,于是一个兄弟上前利索地给他添了一刀。
这些小日本,真是霸蛮得很,你跟他们讲规矩的时候,他们不跟你讲规矩,毫无道理就占人土地抢人的女人;你不跟他讲规矩,直接谈生死,他连死都要跟你讲个死的规矩,真是矫情!——不过这把刀是好刀,拿去,不能糟蹋了。老大抽出那个日本人的军刀,递给了我。
姓姚的汉奸睡在正房,这会儿还在做梦,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有个癖好,喜欢睡长得胖的女人,晚上吃完宵夜之后就拉着一个胖相好折腾了大半夜,我们赶到的时候,正是他完事了正酣睡的时候。那个胖女人是后来到的,没有吃宵夜,惊醒得快,我们踢开房门,她赤裸的身子就像一条脱水的肥鱼一样从床上弹跳而起,两只巨大的乳房像两个水袋,从肚皮上甩起来又甩下去,发出啪啪的声音。在她发出尖叫之前,老大一把抓起正房八仙桌上的一只柑橘,扔进她大张开的黑洞洞的嘴里,胖女人很及时地晕了过去。
姓姚的惊醒了,两只软趴趴的胳膊伸出来,挣扎着从枕头底下掏枪,我们早有一人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按压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一支冰冷的刀子顶着了他的咽喉。
姓姚的脸色发白,不敢看围着他的那一圈儿雪亮的大刀,他紧闭着眼睛求饶,好汉,求求你们莫杀我,要钱还是要官,兄弟都二话不说。老大哈哈大笑,你个化生子,吃里扒外的东西,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老子是谁!你看清楚点。老子既不要官也不要钱,要的就是你这汉奸的猪脑壳!
姓姚的勉强睁眼,看到头顶上一双黄金瞳仁。
夜、夜、夜鹰!
一个兄弟一刀子扎下去,一颗头颅就无声无息地滚在了地板上。
虽然老大确实不要官,但钱和枪他还是要的,日本人给了姓姚的不少的钱和武器装备,老大交代众兄弟,速速地将姚府里的枪支弹药和金银财宝收缴,然后快马加鞭,退回老巢。我们缴获了银元无数,更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重机枪十挺,步枪一百支,手枪一百支,还有子弹五万发,这些武器我以前见都没见过,太高级了,比我们山寨那些老卡壳的枪支好太多。后来我们还找到了一批印制着“大和煮”三个字的牛肉罐头,是日本人带来的军用伙食,虽然开罐后发现它们的味道也不过如此,还没有我们山寨的马铃薯炖猪肉好吃,但据说就算在日本本国,能吃上这样的牛肉罐头的人也是少数。总的来说,收获不小,我们山寨很是享受了一阵,每个人都有了存粮,腰杆也粗了。老大还跟我们说,以后山寨就要立这个规矩,不打中国人,只打日本人和汉奸,抢日本人和汉奸的枪炮钱粮。
06
但老大跟我们交代完了之后,他就自己离开了,单枪匹马。老大虽然有一支得用的队伍,大家都听他的,但比起叱咤江湖,老大更讲究快意人生,他身上有一种江湖侠客的气质,喜欢时不时做一下独行侠。就像一只真正的鹰一样,喜欢孤独地飞在最高的天空,静待时机,时机一到,便瞄准目标,务必一击而中。他走了五天,离开的时候,嘴里还哼着自编自造、荒腔走板的小曲儿:
夜鹰我唱夜歌,送你去见阎罗。
夜歌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办丧事时唱的歌。
五天之后,半夜,冲天的轰隆声从日本人的驻地方向响起,世间万物静默了一瞬,之后开始瑟瑟发抖。大地震颤,林木轻晃,我们从床上爬起来,爬上高高的石头碉堡,惊慌失措地向远处眺望。远处的江岸边,燃起了熊熊大火,夜空变成了妖异的红色,有一团灰白的蘑菇状云团从大火中缓缓升起,云团之上,是无数道耀眼的金色光弧,从云团上空中心部位向外喷射,似烟花四溅,又似金蛇狂舞,一道刚灭一道又起,接连不断,每一道金光的产生都伴随着新的一声巨响,这个场景持续了多长时间我不记得了,因为我们从未看过如此壮观的场景,只是呆呆地观望着,如同失魂。
这场大爆炸之后,汨江两岸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等到第二天早晨,当我和兄弟们还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时,老大回来了。
老大肩扛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两只箩筐,一拐一拐地走进山寨,衣衫破烂,满脸烟尘,一副在逃难民的打扮,跟上次被我们放走的教书先生一模一样,但他嘴角边挂着的畅快笑容,则预示着他一定是在外面做了一件特别的事。他挑着的两只箩筐里,面上堆放着萝卜白菜,扒开萝卜白菜,里面是一堆日本人用的钢盔。那些钢盔质量很好,硬邦邦的,敲击时发出嘣嘣的声音,不仅能当帽子防弹,行军时还能用来煮稀饭。
原来老大乔装打扮混进了日军驻地,凭着那个教书先生留下的草图,老大捣毁了日本人的弹药库和粮仓。而之所以选择单枪匹马去,老大后来解释过,他说有些事情如果一个人去做,比一群人去做效果更好,那就不需要浪费人手,留下来的人可以做更多更好的事情。
陈爹爹说,我也曾问过老大,这事是怎么做成的?老大只说了六个字,天时地利人和。离开了这六个字,带再多的人也不一定能够达成目标。
老大就这样当了一回无名英雄。或者老大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因为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无名英雄,而他只是其中一个。
07
后来呢?我问。
后来,陈爹爹皱着眉头想了想,后来老大跟我说,六子啊——我的小名叫陈六子——你还年轻,老大说,又聪明,又念过书,不能再跟着我干土匪了。土匪这个活儿,不是正经人干的,干土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你要去当兵,去当正经的兵,光明正大打鬼子。
我们山寨中有二十多个少年郎,我们本是孤儿,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进了山寨、被老大收留,得一口饱饭吃,并传授生存的本事,算是土匪养大的孩子。老大说到做到,很快就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路费,把我们这些少年郎一起送了出去,参军。我们奔赴各地对抗日本侵略者,在战火纷飞中迅速长大成人,我们以老大为楷模,也努力把自己活成心目中的“老大”。但仗打得越来越多,离老大的距离却也越来越远。
老大是我的恩人,如师如长。他教我使刀、教我用枪、教我侦查打探之术,做土匪时教我不能欺负穷人、打日本人时教我要除恶务尽。在我后来的军旅生涯中,很多次都是靠着老大教的那些手段得以活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退伍回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老大,向他汇报我那些年的经历。
但我头一次发现找一个人是这样的难,好比大海捞针。我只晓得老大姓李,夜鹰是他的名号,真正的名字却不知道。山寨已经在战火中毁损,只剩下石头砌筑的高高的碉堡,以及碉堡上用来瞭望的小小窗洞。山寨的其他人如张大老实他们,也都在战火中不知去向。夜鹰这个名号也湮没在了时光里。仿佛时光的手播撒了一种慢性毒药,漂白了人们的记忆,掩去了这人的存在。所有我问起来的人都会说,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们这里绝对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应该也是在战争中死去了吧,毕竟战火无情,我说出我的猜测。
陈爹爹大约精力不济,他滑下身子半躺在了藤椅靠背上,瘦精精的脊背压得藤椅微微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人这一辈子啊,尘土中来,尘土中去,像一场大梦,不过不同的人做的梦绝对是不一样的,就如同鹰和鸦鹊是不一样的。陈爹爹轻声说,他微眯着眼,望着远方。
你们这些后生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我这样遇到这样一个奇人。你们相不相信我讲的这个故事已经不重要了。在我的心里,这样一个人,不会轻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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