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浅唱(二)
回头时,几个人望着我的方向,眼神空洞疲惫,还有几个低下头去,车早来晚来似乎没有关系。只有一个秃头的老人恼怒地用合起来的长柄伞戳着地面。一位几乎每次下班都能遇见有时还坐同一辆车的少年,看着我的雨伞。他没想到我会回头,吃惊的表情写在脸上,还未来得及换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平日里也常体会到这种无心观察带来的窘迫感,我想并不介意,但是心里却起了褶皱。那一声重重的低吟分明是在说,像我平素这么装作毫不出奇的人,还是被好奇的眼冒犯了。他的校服外褂好像晕染的水墨,头发淌着水,蓬乱极了。但那眼神十分宁静,在大人的眼里无法见到,与他那有些落魄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对比。眼神不会欺骗人,越长大我越被混浊的瞳仁与鲜丽外表的对比所击碎,这一次,倒是相反。从最初的恼怒到敬意的改变仿佛经历了千年之久,其实只有一刹那的光阴。这个发现好像雨珠的光亮一样,在这自然的城市的一座不起眼的小站牌下。
我在心里对那双眼睛和如丝如愁的暮雨道谢。我听到的叹息混合进这自然之城的空气,车辆默默地前进,有的已经打亮了灯。街灯也迟疑一下,全都亮起。我生平第一次自作多情地觉得,它们是在为我的生命庆祝。我也为这自作多情羞赧而抱歉。行人们的鞋底拍击着小溪一样的雨水。青石材的人行道变得明澈。芭蕉的嫣红让我怀念家乡的石榴花,千里之外的它们,只有在记忆里才可爱吧。记忆也是可以被修辞加工的东西呢。
“姊姊,我跟你同路,一起走可不可以?”如果在故乡,会有孩子跟我这样讲。虽然分一半的伞给陌生的少年有点奇怪,但是在幻想的回忆里,我比往常过分地慷慨了。错过了末班车的我除了雨天,并不喜欢走路。年少的人都喜欢走路,没有打车的习惯,而且独来独往,风雨无阻,这个我了解。这样想想,也许不打伞更好。我也想淋淋雨了。为了不引起注意,我将伞裹起来放进包里,走进雨水中去。可是不久就遇见两个不明我心情的好心人把他们的伞罩在我头顶,一个劝说我要送我帮我打车送我一程,一个要把他的伞送给我。我说什么也摆脱不了他们的好意,只好站住不发一言。我用无趣的铁青脸逼退了他们,又为自己不能接受别人的帮助觉得抱歉,同时又为他们将我当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而恼火,最后又为自己刚才想要借伞给那个孩子差一点会让他觉得屈辱而内疚,内心里又几乎要发狂地呐喊。我并不很讨厌人,却又害怕他们,他们又热情又残酷。
那位冷静的少年走到我旁边,好像看穿一切了似的问道:“你为什么不打伞?”
“你呢?我猜应该跟你同样的原因,我也年少过呀。”我说。
“你是说喜欢淋雨是一种浪漫吗?符合你们心里伤感的形象?”
“不确切。单单喜欢罢了,并不为别人欣赏。我也只有在雨天才这么开心。”
“我早注意到了,你好像不喜欢与众不同。可是,何必费心去讨好所有人?你的内心没有声音吗?”
“声音?”我忽然觉得伪装毫无必要。“像诗像画像圣经里的异象一样的声音吗?像那些要经历时代无情抛弃与人格格不入在家庭中形单影只在世界上流离失所之人所听见的声音吗?用文学的语言来说,它姑且叫做盼望。可它是我想要摆脱的孤独的命运。文学也应该是一种声音,为了揭示,直达内心,不为了掩饰。既然你说到这一点,我承认我为假装而羞愧。我听得见低吟和呐喊,你觉得奇怪吗?”讲到最后,我几乎喊起来,我已经出乎意料地不同寻常了。
少年却冷冷地说:“不,我也听得到。不过我不加掩饰,所以被你视作异类?”
“你很得意被异样的眼光看待吗?”
“怎么会?不过我至少喜欢孤独的旁若无人。你容易记起别人和你自己。”
“那是因为我爱呀。”
“可我也并非那样冷酷呀。”少年有些愤愤地说,然后直向街角的屋檐下一位撑伞的妇人奔去,所过之处溅起的水花模糊了他映在地面上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