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24
老物件
老屋要拆迁,家人收拾东西,该送人的送人,该扔掉的扔掉,有些物品虽然陈旧与破败,却携刻着逝去的岁月、见证着世事更迭,记载着温暖伤感的故事。拿着看着,记忆之门訇然中开,远去的时光越来越清晰。
那架木制的人力推车立在仓房的一角,旁边是车轱辘和两把用粗铁丝做成的长把钉耙。父亲经常一边驾辕,一边哼着京剧选段,推着我和姐姐去两公里外的贮木场拉树皮。那时候,林业伐木工人把采伐下来的树木拉到贮木场检尺、归楞、装车。检尺工人测量树木的径口和长度后,那些达到使用标准的木材会被大吊车吊起来堆放到一起等待装车运走这叫归楞。树木既已死亡,树皮也就没用了,贮木杨允许老百姓在归楞前把树皮扒掉当作冬天的烧柴。许多人家的院落里都堆着一人多高的成垛的树皮,像一座座小山,寒冬腊月这些树皮被填进了欲壑难填的火炉,在噼噼啪啪轰轰作响中化作了一股股的清烟融入了干冷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抢在归楞前用锋利的镰刀和铲刀把树皮刮铲下来。父亲说树木失去了生命已经很悲伤的了,再把它们扒皮,露出光秃秃的身子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我当时还小,看到一棵棵大树裸露着白的刺目的身躯,便自言自语,它们该有多疼、多冷啊!一阵寒风吹来,夹带着一股清雪敲打着我的脸颊,硬生生的疼,它们肆无忌惮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钻进我的身体,不禁浑身冷得直抖。姐姐笑我:“你真傻,这些树离开了根就死了,还哪能冷啊疼啊的,你以为它们是你啊在这冰天雪地里冷得直哆嗦。”我不以为然,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姐姐只好作罢。所以,父亲不去铲树皮而是用大扫帚或者自做的大钉耙打扫地上别人不愿要的碎树皮,我和姐姐便跟在他身后把扫成一堆的树皮装进大麻袋里。
成人后每每坐火车看到山坡上栽种的一棵棵碗口般粗的细弱的人工林,回想着多年前被砍伐下来的需两人合抱的粗壮的原始林木,心口便隐隐作疼,在被砍下来的瞬间,它们一定在悲泣,流溢的松油是哀伤的泪;赤裸的身躯一定是被严寒冻僵了,麻木而沉默;满地的树皮是它们流出的鲜血,一直刺痛着我的眼睛。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它们细密的年轮会成为伐木工人的梦魇吧!而细弱的人工林需要栉风沐雨多少年才能长成遮天蔽日粗壮挺拔的大树呢?当年如果能有计划地开采,有所保留,荫庇后人该多好!无知和短视令原始森林损失殆尽,让人扼腕叹息!听说在大兴安岭最北部还保留着一部分原始森林,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这样的消息也足以让我振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碗口粗的小树终究会长成大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扫了几麻袋的树皮系上袋口,父亲抬一头,我和姐姐各抬另一头的一角把麻袋抬到推车上码好,然后用粗麻绳系牢,把工具放回到车上,父亲架辕,我和姐姐在后面推,踏上了漫漫归途。为了排遣路途的寂寞,也为了让我和姐姐忘记寒冷,父亲再清唱几句京剧选段,天寒地坼,北风夹着雪尘迎面扑来,父亲的声音被打得支离破碎,散落到四面八方。父亲只好闭上嘴巴专心地推车,希望能早些到家。汗水浸湿了父亲的棉帽和围脖,瞬间被冰冷凝结成一层冰霜挂上了帽子边沿,眉毛和胡子也白了,看上去像神话故事中的白胡子老爷爷,不懂事的我看着父亲的样子哈哈大笑,而姐姐知道那热气与冰霜是父亲体力的过度消耗,隐含着生活的艰辛,她表情严肃地用稚嫩的手轻轻地摘掉父亲眉毛胡子上的冰霜。
如今,看到木制推车和自制钉耙,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但是物是人非,父亲已经离去三年了,再也看不见他伟岸的背影,看不到他眉毛胡子上的冰霜,听不到他字正腔圆的京剧清唱了,但他一直在我们的心里,永远厚重绵长。
在推车的一旁是两把锈迹斑斑的三尺子、叉子和两个破败不堪的篮子。拿起一把叉子,木制的把手已经干裂腐败,“当啷”一声,叉子从木把上脱离掉在我的脚下,我捡了起来把它安在木把上,虽然它现在像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写满岁月的沧桑,但当年年轻力壮、风华正茂的时候,它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帮了我家不少忙呢!父亲休息的时候,带着我们姐几个去寻找闲置的土地,那时候土地的归属还不强,如果自己能寻找到荒地就可以开垦种植。我们在离家一公里外的粮库的大围墙外找到了一块闲置土地,父亲便领着我们用叉子挖地垦荒,父亲和姐姐挖地、备垄、刨坑,我便把事先准备好的装在麻袋里的土豆栽子倒进土篮子里点种到地里,培土、踩实,看着黝黑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土地,父亲笑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他好像看到了种子正在土地里蠢蠢欲动,等到一场春雨后便会破土而出,葳蕤成一片葱绿,之后便是收获那肥硕的土豆。土豆是北方人最喜爱的美食,家家冬天必备,收获的土豆收进了麻袋里用推车运回了家,家里的地窖清理干净把土豆倒进地窖里储存。整个冬天都能品尝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
那个落满了灰的大簸箕寂寞地挂在墙上,沉默成一脸的忧伤。我轻轻地拿下来,灰尘还是四散飘荡,像在开启岁月的封签把过去的一切铺展在我面前:父亲领着我们骑上自行车去野外采黄花菜,山路上飘荡着树木和野花的清香,四周静谧只听到风吹动树枝的哗哗声和几声清脆的鸟啼。当面前开阔起来时,我们看到了原野上点缀的各色野花,父亲说到了,我们便把车子放倒在野地,每人拿了一只塑料编织篮子奔向广袤的原野。黄花菜有鲜红的、嫩黄的,还打着骨朵的,全然绽放的,新鲜娇艳,让人不忍采摘。它们在这野外孤独地绽放,美了一生却无人欣赏,辜负了时光,令人叹息。父亲和姐姐下手很快,篮子里的黄花菜越来越多,我也只好开始采摘。采回来的黄花菜铺在塑料袋上晾晒,晒干了父亲便把它们收到大簸箕里,放在仓房里继续阴干,黄花菜静静地躺在簸箕里耗尽了最后一滴水分。几天后,黄花菜彻底地干透了,父亲又细心地挑去掺杂在里面的杂草,把它们装进了布袋子里等到冬天时享用。黄花菜又叫金针菜、忘忧草,有消炎、清热、抗衰老的功效,在食物单调匮乏的年月丰富了我家的餐桌。
如今,家家都住进了高楼,这些老物件真的成了垃圾与废物了,现在的的孩子可能都没听说过这些名字,更别说看到了,但是,它们在特定的年代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留下了父亲的痕迹,承载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带给我难忘的记忆,它们又变得异常珍贵了,我又怎么舍得把它们扔掉呢?可是不扔掉又无处安放,我处于两难之中。忽地我灵光一闪,赶紧拿出了手机把它们摄入了我的相册里。正在我欣赏的时候,姐姐领着一个人走进了仓房,那个人麻利地把这些老物件装进了一个大丝袋子里背出了仓房,很快仓房便被清理一空,那些熟悉的老物件从我的眼前彻底地消失了。我握紧了手机,还好,我的记忆还在,那苦中带甜、涩中回甘的光阴啊,永远地锁在了我的手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