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辞
辞
两地辞
一夜梨花白头，清风万里送还乡。
家乡人依旧，老了许多，东家的姨驼了背，虽然眉目仍宛然清秀，却也令人心伤。温柔良善逃不过如刀岁月。
惊觉我也如此，刀枪入鞘了，肩膀总微微耸着，已成了陋习。
乡村依然幽深，恰容纳幽深沉默的心。有一株很老的梨树，被我小时候攀援得树干光滑，刻了几个深深的大字已经绽开变得沧桑斑驳又张牙舞爪，因为熟识倒反令我亲切温存。我轻轻抚过这些瘢痕，如同那些难得的良夜抚过自己无法愈合的手臂，几道青筋，几处难看伤瘢。
我并不喜欢争执，更不愿意乡邻在担惊受怕里苦度，沉沉的夜里，我辗转又辗转，于是便有人传我军中故事，似乎几番矫健风流并替父老光耀。
但并没有人知道我曾经难忍大敌当前的腐败，也曾经厌憎军中流寇藏身，鱼龙混迹的拖沓。
曾有一个夜里，我从黑龙潭的侧畔听了半夜水声，提枪弃马，眼角斜睨着放哨的士兵，静悄悄借水草的掩蔽企图渡河先行，我知道不远处将有一场短兵相接，那将是我不计功勋的死战。
我并不知道我会转身放弃，那也是一名稚气未脱的农家子弟，眉宇间十分硬气，令人惦记起我乡间的弟弟，儿时伏在我背上唱一路儿歌。
于是又是一番疲惫沮丧的跋涉，当我伏在军马的脖颈上酣然入梦，我竟然在梦里重新见到了故乡的一切。
翌日我在这场预谋必胜的遭遇战里颓然失败，败得奇怪无比，双方均无伤亡，夜里响起了敌军家乡熟悉的箫声，我知道这正是李牧然的诡计，每次他将出这一计总有奇兵制胜以配合。
这一次我却恍惚了，摇曳的水草里挥之不去许多亲切面容，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守护，尽管我马上提醒自己已经超出了一个皇帝寄以厚望的将士所应当思考的范围，但是奔腾的思绪已经不由横飞的剑气指挥。
之前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也忽然昭然，李牧然的箫声停了，如一棵魆黑的铁树，严厉地站在阵前，将战斗结束在两个时辰以内。
你究竟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还是所谓的辅佐？
“你如此好强，我已知你身份。”
我从此再不与他说话。
每一场战斗都精致得如同我在战事停歇时所制的乐谱。再无疏漏，永绝败笔。
我并没有想到同在金殿之上，黄金与绫罗绸缎，女子婉妙的身形摇曳里，他却抢在我前代我抢白：花将军家中有幼弟，乡中有亲侄，自幼亲善不愿分离，常常在军中思念，对我几番谈起惦念深沉。我有许多韬略并有守业之策，愿代花将军陪护皇帝献兴国大计。
“赐将军还乡”，皇帝保持他一贯的严肃说。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后来的故事许多人都会念，家乡的小孩子看到我，都会将木兰辞甜甜地唱过。
山高水远，再无庙堂上的消息。
幽深的村落里，我最爱的花朵开开落落，世间再无李牧然。
倦
四月花开纷如雪，并无一瓣见故人。
我在皇宫的一端，驻守过许多时日。自许久之前被君主遗忘，鬓边白发横生，已忘却春秋，只知道石上的飞虫，隔三日便会复来，放置的面屑，半个时辰便会消失。
不知那少年的家乡，有没有这样雪似的花雨，有没有这等样式灵巧的飞虫，绿臂青腰，长身鬼爪，夙兴夜寐。
“你趣味倒也古怪。”这是他对我第一次说话。
“我不如你古怪。”我言道。
他听了便不作声离去。
之后数月不言，他做他的，我做我的。
长夜在河边洗刷兵器，咣当咣当，我坐上游，他坐下游。
中间是酣睡的士兵。我却懂得他每每提刀而立，目光炯炯向一众睡翁，冷冷盯了又盯，看了又看。
第二日又将走去几个，自当地再填补几个便是。有几次他余光一扫，似乎倦极遗忘，一队人马行色匆匆马蹄得得。沿途村庄得以留下几个人夫、子、父。
“你算好时刻，补给不多，并不能恋战。”
他将长刀递过，草丛中蜂腰一隐，悉索声也无。
两柱香过，我领士兵将残局捡了。
一地复一地靖去。他目光中显出优柔之色。
浴血戍边是民生大计，岂可乱于思而前功弃。
“我知你身份。”我狠狠告诫，再明显不过。
从此后他果然小心敛意，无站不捷。
天子传书班师。难得的好天气。临村富庶，乡风醇厚，纷纷领年轻的士兵洗去征尘，焚香更衣，备足了粮草送天师还朝。
将战袍缚在马背，着家常衣裳，潮湿的长发无人束起，战马信步吃草饮水，一时军队不像军队，倒像是春服成，浴乎沂，风乎舞雩，一众读书士子咏而归了。
那是我少年的样子。年轻的皇帝同起同卧，同受责罚。
六年，皇帝说，有难，你不去谁去。
于是离开皇城，才知皇城外，另有一片鬼畜般人生，地狱般法则。
见朝阳不是朝阳，见汪洋不是汪洋，只有班师二字，是心底遥遥无期的阳光。越压，越深，越深，越冷。
却怪这叫做花开元的人，每次有夜洗兵器的怪癖。我便与他同坐，他看月亮，我也看月亮，他看士兵，我也看士兵。
我只知世上有皇帝，有温暖光明的皇城。
一骑绝尘，一骑护行，他先我后，见天子坐明堂。
天子未老，面容依然清隽，顾盼堂前，我会意天子十分喜欢。但绝不会违背对我的一诺。
“请这少年还乡吧。”我向皇帝秉道。
并无人一人知道，前一夜我脚程极快，纵马进京，早已趁夜面圣。数年来情状，比飞鸽传报更清晰。
皇帝自有皇帝的准数。金殿一别，军中再不见花开元。
天地和顺，自有盛世气象，我有方法令皇帝遗忘，遥遥在皇城一段，看着盛世的繁华，四月花开纷如雪，哪有一瓣熏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