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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故事

2018-08-14  本文已影响108人  辛艾
蝴蝶故事

“我是你的铁杆粉丝,你的歌,我特别……特别喜欢。真的。”诺夫擦着汗,兴奋地提高了声线。背后稀稀拉拉的快门声让他汗流浃背,他看见背景墙上被快门一下一下映出两人的黑色影子,他与她重叠。

叶蝶心底暗笑,什么年代的人才会用“铁杆粉丝”称呼自己?看看他的黑框眼镜和格子衬衫,还有XXL号衣服都掩盖不住的脂肪,好讨厌啊。

但是叶蝶依旧对着镜头摆出了迷人的微笑,她抿起红润的嘴唇,伸出那双柔嫩的手,一齐向前握住他汗津津的、羞涩地伸出的那只。

“真的吗?太谢谢了。”

诺夫看到,她的牙齿洁白如盐。

歌曲最高潮处,镜头刚从观众席切到叶蝶的特写,画面里的红唇正投入地一张一合着——诺夫联想到一只被屠宰到一半的廉价草鱼染血的嘴唇——那张丰润的脸就突兀地消失了,好像被偷走一般。她的首饰叮当坠地,花色繁复的复古发带沾着汗水缓缓飘落。美轮美奂的鱼尾裙轰然倒塌瘫软,从领口、袖口、裙底逃亡出一团一团烟花似的黄褐色蝴蝶来,直直冲向镁光灯,盘旋不定,被高功率的白色灯管烫得滋滋作响,好像夏日路灯下的一窝茫然而不幸生着巨大翩跹翅膀的淫乱蝇虫。

她的肉身消逝,歌声也突兀停止,最尾的一个音刚刚唱到一半,清亮的音色似乎被什么利刃从中利索地一劈为二,未知的切割者毫不留情,并且手艺卓绝。背景音乐的激扬节奏也在几秒后不祥地被掐断,断在一个不前不后的节点,没了叶蝶的嗓音做龙骨,旋律显得污糟而苍白。工作人员兵荒马乱,镜头失焦模糊,最后无可奈何地定格在地面上的暗红色亮片鱼尾裙上,那像是一滩污血。

事件发生的时候,诺夫在离叶蝶最近的地方,他记得聚光灯下她的妆容看起来亮晶晶的,眼睛惊人的湿润,像是融化了。诺夫不再记得后面发生的事情了,歌声已经把他带到了世界以外的地方,当他回过神来,眼前是团团扑来的蝴蝶,翅膀纷乱而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

四周的观众纷纷尖叫出声,美丽而妩媚的新生代少女偶像叶蝶,在台上唱歌时变成了数不清的蝴蝶。

诺夫尚不知道这些蝴蝶是叶蝶,或者说叶蝶的一部分,他只是享受着被翅膀抚摸的感觉,像是被女孩儿羞涩的指尖抚摸那样惬意。直到场所里的安保发现了他孤零零站在台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离会场。

“怎么了?”诺夫拍着身上的粉尘问。

安保的口臭非常之严重,他咂着嘴说:“台上那姑娘好像消失了。然后不知从哪儿出来一大群扑棱蛾子,变魔术也不能这样啊,这多难收拾啊。”

诺夫的动作停了下来。“消失?”他摸不着头脑地问道,“掉下去了?”

“不是不是,就是没有了么,消失了!没找到她,只有这些玩意到处乱飞。观众都吓跑了,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呢?”安保狐疑地问。

诺夫慌慌张张搪塞过去,他捏紧裤兜里见面会的门票,捏出许多纸屑,像是蝴蝶鳞片。一双脚茫然地运作着,他走出大门踏进阳光里,往日喧嚣的蝉鸣声被人类高分贝的熙攘所覆盖。

路边的观众三三两两聚集成群,他听见他们兴奋至极的讨论着:

“演出时长还不到一半呀,主办方得赔偿——”

“蝶蝶哪儿去了?我专程从邻市赶过来参加见面会的。而且我们蝶蝶胆子小,主办方瞎搞什么蝴蝶,吓到她怎么办——”

“变魔术呢?那么多蝴蝶,够吓人的。”

太阳如同舞台的照明一般明亮,诺夫站在剧场门口,恍然觉得面前展开的街景就是一幕宏大的舞台,所有人在扮演他们的角色,不然他们怎么能为了叶蝶变成了真正的蝴蝶而狂喜至此?诺夫觉得自己轻而易举的被偷走了一件东西,并且明白再也找不回来它。

他回过头,看着剧场大门上金灿灿的招牌,专注得像是建筑大师在评判作品,然后他沉默地走入其中,空调的冷气又扑面而来。这地方他来过多次,叶蝶经常在这里举行见面会,她的休息室就在不远的地方。

诺夫低着头,又正值后台纷乱,没人留意他。远处女经纪人尖锐的高音和剧场负责人不耐烦的语调交替响起,在楼道里嗡嗡隆隆回响,像是火车即将经过的隧道。

他七拐八拐走到叶蝶的休息室门前,简单的木门,门上贴着的A4纸上宋体打印:艺人叶蝶。

这四个字让诺夫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刚刚变成蝴蝶的人正坐在里面悠闲地卸妆,又或者是躺在那张她喜欢的紫色布艺沙发上,玩着手机。叶蝶在社交网络上的毫无保留让诺夫对这个从未踏足过的房间十分熟悉,他对布局一清二楚,对她的化妆品和毛绒娃娃了如指掌。而且她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人,用蝴蝶恶作剧这种事情,她干得出来。

诺夫的手已摸上门把,他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她在里面,或者说不相信她已经消失不见。他本来有点怕她,她在台上美极了,他又被那种凌厉的傲慢所折服。此时此刻诺夫想念她如同想念自己的女儿,他想见见她,哪怕是她留下的物件,在明白蝴蝶无法回到人类之后。

但门里传来哭泣声,女孩儿的。

诺夫猛然打个了冷颤,他缩回手,差点全身缩成一团。

在他逃跑之前,门安静的打开了。

“你谁啊?”女孩抽泣着问。

不是她,她的声音远比这三个怯懦的音节高傲。因此诺夫抬起头,他看到一张更加年轻的脸,一个小女孩,约莫十岁上下,发质很好,是散着的,像融化的巧克力。这女孩的眼睛也十分湿润,她在哭。

诺夫站起身,捏紧那张仿佛被洗衣机洗过的门票:“她没事吧?”

女孩警惕的脸一下子散开了,像是积木建筑倒塌一地:“我妈妈不见了!”

“你妈妈?是谁?我带你去找,她被蝴蝶吓到了吧,估计跟着其他观众到门外去了。”诺夫边说边往门里张望,摆设很眼熟,内里空无一人。

“可是我妈妈变成蝴蝶了啊……”女孩哭哭啼啼的。

诺夫愣在原地,他试图从女孩脸上找到叶蝶的痕迹,这么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是很像的。半晌,他艰难地开口:“我带你去找经纪人阿姨?”

“不行,”女孩突然换成了果断的口气。“我知道我妈妈在哪儿,你带我走,我带你找到她。”

“那你爸爸呢?”诺夫知道叶蝶是未婚的,她在三年前通过一张自创作的单曲而被人所知,成为一时之间炙手可热的小偶像,但后续再无作品,只是翻唱,对于各种电视合作也不感兴趣。多数人不喜她不加掩饰的傲慢,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正是这点使她与其他偶像区分开来。因此她虽然在网络上被归于过气三线明星一类,私下的见面会还是保持着一定收入。

“没有。我只有我妈妈。你就说吧,你跟不跟我走?”

诺夫看着她嚣张而稚气的眉眼,他知道随着这双眼睛逐渐成熟,这些嚣张也会发酵成为一模一样的傲慢,好像牛奶变成奶酪那样。他无法拒绝二十年后的一双注定傲慢的眼睛。

诺夫叹了口气,伸出手,她爽快地拉住他的手指,兴奋地说:“你的手好软啊。”

他们走出了剧场,没人知道变成蝴蝶的叶蝶有个十岁的女儿,一路非常顺利。

女孩儿走得累了,她说:

“我饿啦。”

诺夫掏钱的时候才想起还没问她的名字。

“我给你买饭,你叫什么?”

“我要吃冰激凌。”

“那你叫什么?”

“我叫叶蛛。”

“哪个蛛?是朱吧,朱红的朱。”

“不是,妈妈说是一种虫子,虫子那个蛛。”

诺夫给她买了一根草莓味的蛋筒。他想:虫子那个蛛。

“你妈妈带着你很辛苦吧。”诺夫好奇地问她。

两人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天色已经金黄,叶蛛走累了,他们就坐在这儿歇着。每辆公交车停在他们面前时都很不耐烦,司机发现他们不上车,就更不耐烦了,通常门砰一声合上,诺夫歉意地点点头,回头才发现叶蛛在做鬼脸。一直是叶蛛带路,让小女孩带着他找人是很荒诞,但是连女孩的妈妈变成蝴蝶都已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反正妈妈一直唱歌,她好漂亮。我让她带着我,她不同意我就哭。她打我,但是又打不死我,我就跟着她,她唱歌那么好听,为什么不让我听啊?”

“你妈妈唱歌确实很好听,但是她怎么会变成蝴蝶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她好像说过,她唱歌时候很快乐,也许是因为她太高兴了,就变成蝴蝶了。”女孩儿舔着今天的第二支蛋筒,巧克力的。

“小导游,今天晚上咱们住哪儿?野外?”诺夫问她。

“笨蛋,你不知道有旅馆啊,还是你没带钱吗?”女孩很市侩地反问回来。

“钱倒是有。”诺夫算了算,为了来看叶蝶的见面会,他请了一周的假,从更北边坐高铁过来。还有五天时间,看叶蛛胸有成竹的样子,也许真能找到她。

像是看穿了诺夫的念头,叶蛛问他:“找到我妈,你准备怎么办?”

诺夫思前想后,毫无头绪,他说:“把你交给她——”

“然后呢?”

“然后回去上班。”

叶蛛盯了他一会儿,开心的说:“你和别人不大一样哎。”

诺夫确实没什么念头,对他而言叶蝶是一个符号,他能对符号做什么?除了把她当作数学来计算以外?过了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别人是谁?

他犹豫着该不该问,直到叶蛛把冰激凌吃完,她说:“走吧。”

诺夫站起身,边跟着她瘦小的背影,边试探着问:“你妈妈有喜欢的人?”

叶蛛在前面迎着夕阳一蹦一跳的:“乱讲。才没有。”

“找不到你妈妈的话,我会把你带回到经纪人阿姨那里的。”诺夫说。

叶蛛的背影依旧很开心的样子,她说:“这样啊。”

天已经黑了,他们找到一家廉价旅馆,付了双人间的钱,拿到钥匙,诺夫刚掏出身份证,老板娘就摆摆手,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等到他们走上楼梯的时候,叶蛛拽住诺夫,小声的说:“那个婆婆在盯我们。”

诺夫也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他叹口气,心想:不管找不找得到她,之后我都会把小女孩还回去。哪怕进一次警察局。至少我做了点什么。

房间十分狭小,汗臭味和潮气扑面而来。叶蛛皱着脸坐到左侧床上。诺夫坐在右边,说:“我反正不洗澡了,你也算了,这种地方的热水器一看就不好用。早点睡吧。”

“聊聊天吧。”叶蛛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不想。”

“她生我的时候还在上高中哦。我们一块儿生活了一段时间,爸爸想娶她,她说我爸爸又蠢又俗气,像只瓢虫。”

你们一家倒很有意思。这话诺夫没出口。他又想到,对于叶蝶那样性格的女孩儿来说,这确实无法忍受。

“她还说,她唱歌的时候感觉像飞起来一样,唱每个字就像扇动翅膀。我想学来着,可是我没有她唱得那么好。”

“不会的,你可以练习,你会唱得很好的。”

“但她是蝴蝶哎,我没有她漂亮。”

诺夫看着叶蛛的眼睛,他想到了叶蝶。但它们更加湿润而干净,有种雨林的气息。

“你别这么看我。”叶蛛皱起眉说,“那个经纪人阿姨就总这么瞪我,她像一条蛇。”

诺夫回忆起那张刻薄狭长的脸,还有粉丝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说她坏话的时候,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还有那个剧院的大叔,白天他们总是吵架,他像是一只蝉,整天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嗡嗡嗡的好烦人。晚上,他就像只螳螂。”

晚上。

诺夫眨眨眼。

“为什么像只螳螂?”

“他掐我的脖子。”

“还有吗?”

“晚上还有蚊子啦,苍蝇啦,蝗虫啦……我数不清啦。”

诺夫看着她的眼睛,雨林一般的眼睛。

她也不再说话了,好像被排挤的孩子一样沉默。

“那我呢。”半晌,诺夫问她。

“你像一只萤火虫。”

“好啊。是因为很可爱吗?”

“是啊,很漂亮。”

“叶蛛,我想我是在帮你找爸爸吧。你知道他在哪儿的,对吗。”

“……对不起。”

“没事儿,没关系。我会带你找到他的。还有你妈妈,她确实,确实,太过傲慢了。她变成了蝴蝶,好像是一种惩罚,不过也许她确实是因为太快乐了,谁知道呢?”

“我没听懂,但是你说,她,知道么?”

“我也不清楚。”

“我说过我不喜欢他们,我想找爸爸,我想让他们结婚,我们是一家三口。可是她又打我。虽然她挣的钱越来越多了。她为什么不能带我去找爸爸呢?而且她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跟着她来。可是我只是想听她唱歌。”

“不要哭,明天早上,不管你爸爸在哪儿,我带你去找他。不管花费多少时间,我一定带你去找他。”

“好,我走累了,腿好酸啊。”

“睡吧。我明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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