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生(31)
三十一、分家单过
1975年,我国正处于拨乱反正的前夕,由于受“浮夸风”的影响,农村大面积的土地继续种植的是玉米、高粱等粗粮,只在少数偏远的山地种一些小麦。那时,农民的每顿饭都是以粗粮为主,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白面馒头。
到了盛夏初秋季时节,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青纱帐似的玉米。那一颗颗玉米棒子,就像一个个调皮的胖娃娃,躲在叶缝里。一阵风吹过,玉米叶子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声响。
到了收获时节,吃过早饭,生产队长在广播匣子安排了当天的劳动后,社员们便挎着筐,提着袋子,陆续走出家门,朝着目的地赶去。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学生,在学校的统一组织下,到生产队参加义务活动。
队长一声令下:“开始干吧!”大家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地里,宁静的玉米地顿时喧闹起来。人们的说笑声,掰玉米的“咔嚓”声,玉米叶和人身体接触发出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好一派热闹的劳动场景。虽然秋阳似火,玉米地里密不透风,闷热无比。玉米叶子刷在人的脸和手臂上,像刀割一样难受,可是,大家干活的热情却十分高涨。
收工的时候,在地头开辟出来的空地上,收获下来玉米棒子堆成了一座座金灿灿的“山”。在这些“小山”旁边,还多出了两样东西——一大盆煮熟的嫩玉米棒子和一台大秤。那嫩玉米棒子,是队长专门用来犒劳参加我们这些义务劳动的小学生的;而那台大秤,是准备用来给各家各户分玉米的。
为了便于管理,收获下来的庄稼,当天分到社员们家中。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在由队长早就备好两盏马灯的昏黄光亮下,队委会成员忙个不停。随着会计手里的算盘珠子的“噼啪”作响和队长拨动秤砣发出的“咣当”声,玉米棒子堆起的“山”在逐渐变小。
分粮现场人声鼎沸,人影幢幢。各家各户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其余的人都全部出动。分下来的玉米棒子都被暂时存放在地里,由自家小孩看护。大人们负责往回运,有的用筐担,有的用口袋扛,还有的用架子车拉。
在当时那个年代,家里有存粮的不多。玉米刚分回家,有时都来不及晒干,就要连夜剥下玉米颗粒,第二天在石磨上磨面粉。我们家从生产队里分回来的玉米棒子,全都堆在主窑的窑掌里。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照耀下,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坐在玉米堆旁边,拿起一个尖尖的锥子,朝着竖放在他左手心里的玉米棒子,用力戳上几道口子,扔到一旁。不大一会儿功夫,这些被戳开口子的玉米棒子,就在父亲身边成了堆。
当二哥改完了学生作业,两个嫂子安顿自己孩子睡下时,家里才正式开始剥玉米。只见哥嫂们两只手各捡起一颗开了口子的玉米棒子,把它们交错在一起,三下五除二,两颗玉米棒子就只剩下了玉米芯。我和妹妹年龄小,手上没有劲儿,好半天才能剥光一个玉米棒子。只要每次剥玉米,都要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秋粮归仓之后,平田整地大会战开始了。这项运动是由生产大队统一安排,全大队的社员集中在一起进行的。整个工地,红旗招展,彩旗猎猎;醒目的大字标语牌到处可见。白天,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夜晚,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年轻姑娘们的歌声,笑声,此起彼伏,青年小伙子们高亢的劳动号子声响彻云霄,夹杂着高音喇叭声,小木车发出的“吱吱”声,合成了一曲动人的田园交响乐。
在我们家,只有大嫂和二嫂参加平田整地劳动。因为大哥和二哥都有一份工作,父亲上了年纪,在生产队放羊喂牛。在平田整地大会战期间,嫂子们每天收工回家,都到了午夜时分。她们每天既要上工地干活,又要操持一大家的人的饭菜。
看着两个嫂子这样辛苦,父亲心里十分着急。一开始,父亲希望母亲承担一家人做饭的事情。母亲在年轻时,曾因为几次遭受彻骨的失子之痛而精神失常,反反复复好几次。到了这一年,母亲有十年时间再没有犯过病,她在家里帮哥嫂带孩子,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父亲希望身体处于平稳期的母亲,能为家里出一份力,好减轻两个嫂子的负担。对于父亲这样的安排,母亲十分抗拒。因为母亲心里明白,以自己的身体状况,难以胜任做一大家人饭的事情。
面对这种情况,父亲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哥嫂分出去单过。父亲认为,他白天放羊,晚上喂牛,一天挣两份工分,从生产队分的粮食,完全可以解决我们一家四口人的吃饭问题;大哥有一份正式工作,大嫂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他们一家四口的小日子会越过越好;二哥当民办教师的工资虽然比较低,但生产队里还给他计一份工分,二嫂也挣的一份工分,加上二嫂娘家的帮村,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成问题。
对于父亲的这个决定,两个哥哥都不同意。在他们看来,父母都已年过半百,加之母亲身体不好,父亲胳膊残疾,我们姐妹俩还没有成年,正是需要他们照顾的时候,父亲却让他们分家单过。为了打消了哥嫂的顾虑,父亲把我们四个人穿衣等其他费用,进行了分配,我和母亲归大哥大嫂,父亲和妹妹归二哥二嫂。
分家的日子,是父亲请人看的黄道吉日。记得那天正好是周末,又是一个阴雨天,全家人都在场。在父亲的支持下,分家井然有序地进行。家里一共有六孔窑洞,每家占两孔,一孔住人,另一孔做厨房;条囤里存粮并不多,父亲按各家的人口进行了分配;再剩下的就是厨房里的用具了,父亲把盆盆罐罐都摆在地上,让大嫂和二嫂挑选。哥嫂们并没有争多论少,分家的气氛显得祥和宁静。从此以后,三家人另起炉灶,做饭既省时又省力,做饭难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父亲的心终于安了下来。
三家人虽然过起了各开门另当家的日子,但并不生分。嫂子们到生产队出工后,母亲继续帮她们照看孩子;不管是大哥从外面带回来好吃的,还是二嫂娘家送来的牛羊肉,我们一家四口都有机会跟他们一起享用。
分开家后,我们三家人的生活都得到了改善。这一年,三家各喂了一头年猪,并在年底选择在同一天杀猪。记得杀猪那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母亲和两个嫂子把他们各自做的猪肉臊子拿在一起互相品尝。快有一年都没有吃过肉了,看到那红艳艳香喷喷的臊子肉,我馋得直咽口水。看到我的样子,两个嫂子争着让我品尝她们碗里的臊子。
在分开家后三年时间里,家里喜事不断,先是二哥和二嫂的小儿子出生了,一年后,大哥和大嫂的小女儿也呱呱坠地。
母亲没有生过一次病,她每天都显得特别精神。“早起三光,迟起三慌”是那个时候母亲的口头禅。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刚刚露出头来,母亲干完了家里的所有活儿。两孔窑洞里的地面又亮又光,可以在上面晾面;蒸在锅里的玉米面窝窝头,散发着诱人的甜味儿;土墙下喂猪的石槽里,刚刚和好的猪食正冒着热气……
只要看见在外面干完活的父亲一走进家门,母亲就把热腾腾的饭端上了炕。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围着父亲身边,坐在炕上吃饭。母亲从不上炕,她站在地上,一边吃饭,一边给我们添饭。我们还没有吃饱,母亲早就撂下饭碗,开始洗涮碗筷了。母亲尽早干完自己手里的活儿,好腾出手来,照看自己的几个孙儿。
分家的时候,我和妹妹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按理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完全可以为家里分担家务了,可母亲却舍不得让我们干活。甚至连洗脸水,她都要亲自为我们打好。看到母亲这样娇惯我们,一向对子女要求严格的父亲,却从来没有说过母亲。只是心直口快的大嫂看不过眼,劝了母亲几句,母亲节却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
这段日子,是我和妹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它却太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