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十)
王琳觉察到了气氛突然的转变,便低下头来问颜之推道:“这平秦王是何人?看这情况好似权重无比。”
颜之推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平秦王高归彦,乃是神武帝的族弟,当今天子的祖父辈,与杨丞相以及右仆射燕子献同为顾命大臣。目下他任领军大将军,统领宫中禁卫,有他镇守宫门,谅二王底下的这些群丑也不敢加以造次。”
正说着,不觉门外就已经伫立着一位须髯浓密、额头突起的威严长者。
“公务繁忙,累得诸君久候…老夫罪甚、罪甚!”高归彦抱拳向诸人行礼赔罪。
“平秦王为国家殚精竭虑,还要在百忙之中赶赴我的私宴,孝瑜感谢备至。何来赔罪之礼?”高孝瑜一边说着,一边延请高归彦就入主座。高归彦再三推辞,河南王才不得已将其安置在主位附近,与自己并列而坐。
“即是平秦王来此,这点酒怎么能够!”高归彦一入座次,高孝瑜就忙不迭命侍女再送上几壶好酒来。
高归彦摆手笑道:“不必..不必,眼下天色也渐晚了,老夫今日来此,怕是不能久坐了。再说,宫中防卫,还需我时时留意,我又怎能纵饮误事?”
“噢?眼下朝中清静,奸佞不宿,大王好容易得来几日的悠闲,怎的又开始忙了?”
颜之推见高孝瑜话中有话,隔着远远的冷笑一声:“这人又想着试探口风了。”
“怎么能够不忙?自裁官一政颁行以来,可说是朝野巨震啊,我还是常听有人在我耳边说什么最近风声频起啊。”
“定是哪些小人唯恐天下不乱造出的谣言!”
“那自然是,只不过这谣言虽是出自虚妄,可一旦抵临圣聪,总归是要使官家担忧啊!”
高孝瑜的脸上顿时露出慌乱的神色:“这..这..流言都说了些什么?”
“无凭无据之词,不说也罢。”高归彦说到此处,就开始避而不谈,只是在不停地豪饮。
“不过话说回来,官家这次可真算是下了狠心精简冗员。武官年逾六十者,并皆放免。七十以上者,仅授予板职 。我看座中诸公,不少也都年近花甲了,嘴上虽是不说,心里可总得抱怨几句吧?”高归彦说着,一双鹰眼就往四周扫去。
“不…不…不,皇上体恤臣等常受劳累,特赐此份清闲。下官感恩还不及呢,哪里会有什么抱怨!”那些胡人老将,纷纷表态忠于皇上的旨意,唯恐落在了别人后头。
只有斛律光愤然不平:“就算是年逾六十,怎么就不能为国尽力了?!而今天下尚未统一,正值用兵之际,怎可轻易就废置老将,任用酸儒!依老夫看来,陛下这是被小人蒙蔽了视听。”
高归彦知道斛律光刚烈的性子,也不动怒,只是微微一笑:“官家聪慧贤明,他如此做,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动声色间,就令斛律光无言以对,他若继续驳斥下去,岂不是要说天子愚暗,才能被谗人蛊惑?
颜之推见厅堂之间,终于得有一人来主持公道、替新政说话,心中蓦然宽慰起来。向着平秦王满怀崇敬地望去。
稍后众人果然再不敢议论朝政,只是在吃酒闲叙。不多时…天色就在觥筹的催赶下变得漆黑一片,纵然是河南王再怎么好客,也知不能再加强留了。便将众位宾客,一一送至园外。
颜之推与王琳还未走出大门就已停住了,原来王琳左顾右盼都没见到王顗和章翾,心中忧急如焚。高孝瑜走近了安慰道:“方才人多影杂,令爱令公子想必是在园中迷路了,我再派人好好找寻。”说着,就领着颜之推和王琳二人,以及一众园卫,在山石草木间四处张望。
高绍信正和着章翾和王顗笑道:“所谓的樗蒲之巧,你们瞧,就是这样。”说罢,高绍信变戏法一般,袍袖飞快地一甩,方才拿在手中的五木就已经不见,他的袖子里也不像是藏着什么。王顗瞪大眼睛问道:“哪儿去了。”
“哈哈哈!在这儿。”高绍信说着,就干咳了两声,用手在喉咙之间取出了五木。“我白日里就是用这个方法悄悄把五块骰子给掉包了。”
“真神了!怎么这么快?!还有,你这一张小嘴是怎么塞得下五块象牙的?”
“哈哈,这个嘛,独门秘技,只传徒子徒孙,怎么样?你是想当我儿子还是想当我孙子?”
“你!你!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会求你么?”王顗说道此处,三名少年突然同时警觉起来,隐隐约约听见了各自的家长的声音,便急忙四散开来,向着父兄跑去。
王琳走进过来,看着两位义子,长舒一口气,跟着又皱起了眉头:“我之前是怎么嘱咐你们的!你们怎么竟如此不知事,大半夜了还在殿下的园中四处乱闯!”
两人同时埋下头来,章翾小声说道:“我看河南王殿下的园林风物优美、布局精巧,情不自禁地就多待了片刻,想再看些稀罕的景致…不巧,正在此处碰到了渔阳王殿下…所以….”
高孝瑜朗声笑道:“爱好新奇是小儿天性,王卿也不必苛责他们。”又低下头来,对着王顗和章翾道:“你们若是喜欢这里,随时过来便是了。”
王琳怒目对着二子,仍未消气的样子,之后又向高孝瑜弯腰赔了一礼,道别之后就领着二子匆匆出了游苑。
王琳一行人一走,高孝瑜就将六弟高绍信拉到身边,神情严肃地问道:“是你去找他们的,还是他们自来寻你的?”
“是...是他们来找绍信的。”
“所谓何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找我比试促织技艺。”
“仅是如此?”
“就是这了…再没说过别的。”
高孝瑜的神情淡定下来:“以后你少同他们来往,更不要把国政和家事向他们透露只言片语。知道了吗?”
“绍信知道了。”
“还有…”高孝瑜又突然皱起眉来:“你也有十一岁了,不要整日里只想着玩巧,多学点正经学问。你看你诸位兄长,或文或武,各有所立,你的那些小玩艺,能助你安身于天地之间么?”
“我...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时候不早了,今晚回去向你二兄多讨点为学经验。”高孝瑜知道自己教导幼弟多年,始终无有成效,也就不愿再作无用之功了。他径直回到内室,但始终都是端坐在椅上,不见有丝毫想睡的意思。
他只是两眼呆呆地看着门楣,望眼欲穿,好似那一梁横木之间承载了他所有的念想。
一声、两声,滴滴答答的几款脚步,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了碎叶之上那般的动听,也都一一踩在了高孝瑜的心尖之上。
“九叔…你来了?”那人的身形还未映入眼帘,高孝瑜的呼唤就已经传至门外。
一阵柔婉的笑声响起:“孝瑜,看来你不光是将我的身体摸索得清清楚楚,连我的脚步你都能辨别出来。”
跟着便自门右向门中缓缓飘立出一个轻盈秀拔的身躯,跟着便是一张清俊澄澈的面容渐渐浮现。来人倚门而立,袒露衣襟,宛若魏晋风流,重现于世。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想着,怎能不熟悉。”高孝瑜站立起身,厌倦了白日里的正襟危坐,一望见高湛,就迈着大步疾跑过去。抱住九叔高湛的两肩,在他脖子上轻吹了一口气:“外面冷,快进到里面来。”
“有你的体温抚慰,我还畏惧什么严寒?”高湛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迈了几步,跟着用手往后一拨便关上了房门,袍带一松,长衣就顺着肌体滑落下来。他的眼里尽是流波,伴以胸膛的诱惑,就要去解开高孝瑜的衣扣:“你这些日子养精蓄锐可是够了?我可是忍受了半个月的寡欢呢。”
高孝瑜一开始听得高湛的声音,心中顿时就软化下来,可一旦听得高湛说道“我可是忍受了半个月的寡欢。”这一句,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他近日以来人形消瘦了许多,高湛见了,一点也不心疼在乎的样子。九叔更不可能知道,他之所以日渐憔悴,起因都源自市井间的一个流言,那便是:长广王高湛近日里又新增了一个入床之宾,那人便是胡商之子和士开,别看此人有一双秀眉俊目,粉面细腰,宛若艳妇,可却生了一个巨大的阳物,令长广王日日夜夜,受用不尽。
高孝瑜愈是想到此处,就愈觉心塞。情人亲昵的兴致一时间就消散了许多,他离开高湛的身体,后退了几步,强忍着心酸冷冷地问道:“半个月的寡欢?我可是听说你与和士开相处甚欢呢!”
“胡...胡说…什么叫相处甚欢?我只是看他聪明伶俐,才让他在我府上任事。市井流言,你也当真了!”高湛说着,不自觉往房梁上偷偷看了一眼,想暂时避开高孝瑜的逼视。
仅仅是这一个不经意的高抬,就让高孝瑜心中如堕冰窖,他太了解这个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九叔了。他明知自己再去追问,情人都只会是矢口否认。干脆也不再徒增伤心,只是背过身子,偷偷噙着眼泪。
高湛从后面突然跑近,贴着高孝瑜结实的后背,轻轻摩擦了几下:“孝瑜…你不想要我了吗?”
“不…不…不是,高归彦很快就要...要来了…我…我们…这个样子,叫他看了不好。”高孝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高湛显然未从他这个心爱的侄子的回绝里听出那隐隐约约的哭音:“那又有什么要紧。我们两人的关系,早已是世人皆知了。”说罢,他的两手环着高孝瑜的脖子,箍得更紧了。
高孝瑜两手抓着高湛的指间,想要将其挪开,可终究是狠不下心来。猛地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这才将高湛的玉手缓缓放下来。转过身道:“九叔…眼下我们先把正事办了,这事可关系到你的前途命运。良夜方长,云雨之欢有的是时间。”
高湛无奈地叹了口气:“孝瑜,好吧,现在就这么作罢了,但后半夜你可得加倍奉还给我。”说罢,他也穿好了衣服。对着门外喊道:“平秦王殿下,进来吧。”
高归彦一进内室,就狡猾地一笑:“方才屋内之事,我全都听到了,只是觉得不便进来打搅。怎么,这么快事情就已办妥了么?”
高湛丝毫没去回顾高孝瑜脸上的尴尬,只是抚了抚胸口,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叫事情就已办妥了?我家孝瑜像你想的那么不经用么?若不是你进来打搅,这一宵的光景,怕是远远不够呢。”
高归彦大笑:“既然如此,老夫就这就退出门外。不打扰二位殿下极乐了!”
高孝瑜脸上憋得通红,伸手拦道:“不..不..不,还是先谈正事吧,高将军将颜之推试探得如何了?”
“这个嘛!说来实在有趣,我乘马车在路上一直等候着他,好久才见他踏上归途。便装作偶然遇见的样子,与他闲叙,从私事聊到国政,一谈到裁官之事,他立马就现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还劝我注意提防你和常山王呢!”
“哼,无知汉狗。”高湛冷笑一声。
“我见他中了圈套,便说,“老夫也无时无刻不在忧虑此事,只是不知该如何绝除后患。要想求得万全,还全赖杨相献策。”他一听我此说,便把杨愔老贼的谋划全部都说与我听了。”
“噢?什么谋划!”高孝瑜比高湛还要关切的样子。
“他说,杨愔本来想要埋伏刀斧手,暗中加害常山王和殿下”
高湛大笑:“他以为三万禁军,真的操在杨愔手上吗?”
“但是此计被天子否决了,杨愔便再立一计,想要放二王为外州刺史,远离内廷,以后更加图谋。”
“真是用心险恶,那么此计高殷想必赞同了罢…只是不知他们欲何日行事。”
“不然….高殷仍旧顾念着情谊,不予采纳。”
“哼,妇人之仁。我这个侄子要能成事,除非我们高家是无人了!”
“唉....依我看,这常山王多少也有点仁爱泛滥了,我倒是有点担心你六兄常山王殿下。”高归彦说着,语速开始放慢了些。
高湛冷笑一声:“六兄从前或许还要举棋不定,但而今之势,同于水火。六兄他再怎么爱护他这个侄子,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求全仁义。我明日就把此事说与他听,看他还能无动于衷。”
“那就万事具备了,你知道的,就连现今的太皇太后娄昭君都不大喜欢他这个孙子,而独爱你和高演二位郡王呢。坤宫 之偏厚,殿下可得好好利用了。”
“那是自然.....恩,噢,对了,禁军方面的控制如何了?宫内宿卫,可是都听你话么?”
“燕子献虽然挂名领军将军,不过空具虚衔罢了。可朱浑天和为人鲁莽蠢笨得紧,只是凭着帝婿的身份才得了个驸马都尉,能有多大才干?”高归彦淡然自若地说到此处,忽然间就停下了,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只有兰陵王高孝瓘,怕是个绊脚石。此人有勇有谋,身居中领军这一要职,分掌禁卫,偏偏对皇帝忠心耿耿,又深得将士爱戴。我无论怎么拉拢,他始终都不为所动。”
“哼!高殷重用汉官,都要把父亲开基立业留下的军功重臣一一翦除了!齐国就要毁在此小儿手上了!高孝瓘他如此效忠皇帝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好?再者,他以一人之力,难道还能力挽狂澜?!待事成以后,再好好对付他,帝党一个都不能留!”
高孝瑜听到九叔要不利于四弟,心中骤然一沉,赶忙去拉扯高湛的衣角:“长恭他只是年幼无知,想来他再年长几岁,就一定会看清形势,诚心归附九叔的。”
“若能如此,当然最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得多多向他说明这个道理。”高湛只是冷冷地嘲讽,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高孝瑜言辞之中的焦急。
高归彦见事情已经说明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今日之事,还望长广王多多向常山王说明个中利害,劝其早日动手。归彦就翘首以待大功告成了。”
“那是自然,我与六兄一定不会忘了平秦王今时的鼎力相助!”
“哈哈哈,那我就不烦扰二位了。”说罢,就迈着大步出去,偌大一个房间之内,只剩下了高孝瑜和高湛二人。
“孝瑜,过来,我来替你宽衣。”高湛坐在床上,说着就要伸手去拉扯高孝瑜的衣角。
“不必了,让孝瑜自己来吧。”高孝瑜解开衣扣,将衣物随手扔在地上,就在这一瞬间,他愣了一下,心中忽地感到一阵失落:“不是的,以前我不是这样的!我这算是什么!堂堂河南王竟是一男宠么!!”
高孝瑜心中愤懑,胸膛也随之一起一伏,露出结实雄厚的几块肌肉。纵然他的心里全然都是悲愤,但在高湛看来,却满满的都只是雄性体征阳刚之美的诱惑。
“我不甘心!不甘心!”高孝瑜低吼一声,就对着高湛的身体猛扑过去....却完全不见了昔日的怜惜和情浓,这一阵一阵的前后冲突都只像是动物的泄愤一般,绝望而无奈。尽管对于高湛来说,这全然是另一种更为愉悦的受用。
高孝瑜的幽愤难消,他愈是行进到后来,愈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突然从高湛的身上倒下,滚动到了床板的另一侧,之后便一直背对着高湛,默然不语。
“孝瑜…孝瑜….现在还不过二更呢…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难道….”高湛咬着被子,呻吟道。
“是,是好久没见了,你不过是同你的和士开玩腻了,才想到我这儿来换点花样。”高孝瑜想着,感到心里一阵恶心,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床单上,哽咽道:“我累了...九叔,你也早点休息。”
“哼…我们一起长大有二十来年了,你连一晚的时间都不愿迁就于我么?”高湛收起了方才的温存,言辞之中完全是毫不留情的责备。但他越是如此,得到的回应就越只是一副冰冷的后背和难堪的沉默。
“你还想装睡!”高湛勃然大怒,一把掀开被子,对着高孝瑜的下身就亲了过去...
高孝瑜动也不动,只是含着热泪默默承受着这份屈辱。他微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想起了从前九叔踩在他的肩头采摘枝上青梅,想起了他们一前一后骑在竹马之上扬鞭奔跑。他又低下头来,看着这几根布满裂纹的床杆:这么多年了,纵然他有了高爵名园,有了黄金千万,这一架简简单单的四方木床,都一直舍不得替换。从前他和九叔一人趴在这床头,一人伏着那床尾,你追我赶,你扑我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