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1）
我上高中那年，县里大搞文化建设，于是有了县上很出名的壁画县志，长长的一条坡路，沿一侧山坡修建立体式壁画，从东到西数百米，讲述小县的发展历史。其中有大禹治水的故事，大禹引水自积石山出，疏导至龙门山一带，黄河的咆哮在他手里平静下来，水道的治理也让九州大陆恢复往昔的峥嵘富庶，大禹因此被后人尊为“禹神”。这里的积石山便在青甘交界处，我县在青甘边界。擦边儿也算成我县的历史，县长倒鸡贼。
那是个古铜色的石膏雕塑，大禹身材魁梧，高我一个半，厚我一个半，一条蛟龙盘身，龙头昂起，大禹一手握石斧，一手掐龙颈，蛟龙眼神凶煞，和大禹针锋相对，和不远处的一座舍利塔针锋相对。
（2）
藏传佛教有活佛，活佛轮回转世，生生不息。从上任活佛去世的那一刻，教徒们便在人间寻找刚落世的男婴，活佛死亡的时间和男婴出生的时间要准确，男婴选择上任活佛的衣钵要准确。男婴小手一伸，死死抓住那银质的饭盂，教徒们瞬间跪倒一片，老喇嘛对男婴的父母说：你家孩子命好，是转世活佛，我们会接去好好教养，继承活佛之位。男婴父母表情凝重，难分难舍，拿一笔巨款，被迫接受。
百年前，县上就有这么一位活佛，活佛住寺庙，每日诵经吃斋，接受教徒们的跪拜，接受庙会上县民们的跪拜，顺带实现他们跪拜后祈祷的愿望，当然，愿望实现了实现不了他做不得主，依他的话说，自有神明为你祈福。
（3）
小活佛浑浑噩噩，吃吃喝喝，变成老活佛，终于还是去见了真佛。教徒们为他清洗身体，换洁净袈裟，火化成舍利。这些，老活佛都看在眼里，他的灵魂停落在这里。寺庙里建起舍利塔，老活佛的舍利埋在塔底，于是老活佛每日照例诵经吃斋，当然，现在他吃的是香案上的贡品，诵的是焚烧给他的佛经。他偶尔也看教徒跪拜新活佛，看县民们跪拜新活佛，顺便听他们跪完后祈祷的愿望，只是这次换了新活佛对民众说：自有神明为你祈福。老活佛插嘴：神明祈福？天上的佛都自顾自乐，哪个管人间事。当然，这些，县民们是听不到的。新活佛也是。
（4）
说回我读高中的年代，那年八月，太阳火辣，往年这个季节，傍晚时分总有阵雨，雨落的人们身体凉爽，内心舒畅，偏偏今年，自六月起竟没有一场雨，太阳毒辣辣的晒，县上的湟水河晒成了湟水溪，露出干枯的河床，县周边的农地晒出了裂痕。烈日流火，赤地千里。城里人渴望雨后清凉的空气，村里人渴望雨后的庄稼地。雨，迟迟不来。
这怪象可急坏了县长，他四处寻求办法。县长先是找科学，问气象局观测天气，问专家研究人工降雨，县长再是找迷信，亲访城隍庙烧香拜佛，再寻乡间巫术作法求雨。晴空万里，雨还是没落半滴。
（5）
老巫婆就是这个原因出现在县人民广场。老巫婆是县长从邻县请来的，费用是五百块，推荐人是邻县县长，官官还是相护的。那是在一次酒会上，县长几盅茅台下肚，抱怨起苍天不公，正当他在任做业绩，给他出难题。邻县县长眼珠一转，想起自己县上那个招摇撞骗的老婆子，添油加醋一番，说与县长听：成与不成，咱们试试再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拍了拍县长的肩膀。官官相护是有代价的。
此刻的老巫婆举一把木剑，木剑是她从地摊儿上淘来的，十块钱被她砍成了八块五，身披灰蓝色道袍，道袍是她从某个村的道观里偷来的，好几年没换，好几年没洗，那身破旧与补丁倒是增添一份她的神秘。她面前的案桌上五谷杂粮各一碗，正中的香炉里焚着三柱香。她跳起大神，舞起木剑，间或抓起碗里的一把粮洒向天空，嘴里咕哝着听不懂的咒语，脑子里琢磨着今晚的晚饭。
（6）
围观的人倒是不少。文化活动少的年代里，这样的仪式民众是可以当作节目来看的，不管这仪式本身具备怎样的意义，民众也或许内心敬畏，但大部分情况下抱着娱乐的心态，在他们眼里这场面像玩笑。这其中就有老活佛，老活佛也曾是人。但此刻他透彻，他明白老巫婆这手舞足蹈的作妖毫无意义，在他眼里更是玩笑。
老巫婆绕案桌顺着跳几圈，逆着跳几圈，等把案桌上的五谷祸祸完，她才停罢下来，然后她闭目，双手合十，跪倒在地。这一下着实让她的膝盖有些受不了，她后悔起初没有在地上放一块蒲团。
老巫婆起身，睁眼，得出结论：此乃蛟龙塑身直冲舍利塔，冒犯了塔内活佛呀！
这句话是老巫婆路过雕塑时就想好的。
这句话让县长无奈了。心想这意思是要拆了雕塑，拆是不难，可重建雕塑的预算哪里去找，用来建设文化城市的钱一半儿拿来贿赂，一半儿拿来视察（又名公费旅游），剩下不多的数目用来做它本来的目的——搞文化建设。现在倒好，斥巨资建的雕塑又要拆，这可万万不行。
县长急中生智，有了主意。找工匠拆了龙角！欲意：蛟龙变巨蟒。
这句话让蛟龙无奈了。心想自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扮演着子虚乌有的反派，被世人唾弃也就忍了，没成想到头来还被拆了龙角，作为龙的尊严没有了，甚至降一级变成了蟒。
这句话让老活佛也无奈了。心想自己天天面对这雕塑，其实看着还挺顺眼，那蛟龙刻画的栩栩如生，大禹更是活灵活现，工匠用心了，偶尔念经念烦了，还能对着壁画发发呆，也挺好。现在倒好，好好的龙，被砍了一对角，龙不成龙，蛇不是蛇。另外，最重要的，这关我什么事儿？！
（7）
事件最后还是以砍去龙角作终，巧的是几天后竟真就下起了雨。这件事让县长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上了一层楼。“多么为老百姓着想啊！一定是县长的亲历亲为感动了老天，才下起了雨！”
这件事让邻县县长始料不及。本想让县长弄巧成拙，没想到反是他顺水推舟，也罢，不失为一个人情。
这件事让老巫婆在人民心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多么厉害的巫师啊！做一场法就能求来雨，以后灾事难事找她准没错！”
这件事让老活佛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倒有所动摇。“看来这佛也怕怪兽啊！”
这之后老活佛依然在庙里吃斋念经，偶尔在院子里踱步，只是看着不远处被砍去龙角的蛟龙，他还是会郁闷：这到底关我什么事儿？
（8）
再说回我生活的现在，这个像传说一样的故事，大概只过去了二十年。
有一天，从外地来的小侄女路过雕塑旁，抓着我姐的衣角问：妈妈，怎么这条龙的头上没有角？
我姐一时语塞，说不出原因。
奇怪，怎么孩子一眼就认出这是条没有角的龙，那年的县长为什么觉得天上的佛会看不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