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江南的风景是最美的,此话也不尽然。
江南的美,是渔歌唱晚、古寺暮钟,是夜泊花船上的莺莺燕燕,是腰系白玉的翩翩公子。这种美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些,江湖人士喜欢的,是大漠黄沙穿金甲、残阳印血两相红。
今天的漠北已是残秋,落日将远行客的身影拉的细长,在立城不远处的两层客栈中,是和平日里不同的喧哗。
客栈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今天江湖上有一场约战罢了。
名声鹊起的无名约战成名已久的大侠段罪。
大侠段罪生性淡泊,与人交往宽容和睦,只是生平最厌恶人,凡声名在外的魔头皆不是死于其手,就是被追杀至今无出头之日,也因此段罪明里暗里平添了不少仇敌。
无名不知道是什么人物,出道便击杀无恶不作的魔头鬼手李,后又杀了不少江湖上为害多年的魔头,在他向段罪约战前,江湖上也称其为小段罪,也因此有人猜测无名不甘落于人后,这才有这场约战。
客栈里虽然人多,可都跻身在二楼,虽然肩踵相磨却没有人想向下走一步,只因在一楼堂中坐着的那个人,叫段罪。
斜阳西落,店老板在门口挂上两大红灯笼,楼上人声鼎沸,楼下小声哼曲儿,人们都在等无名登场。
大事的开头总是稀松平常,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进来,普普通通的坐下,普普通通向前辈问好。
于是段罪开口了:“你来了,我放了好些个好菜在店家这,你看我们是吃了打还是打了吃?”
无名却摇头,充满歉意的说:“我不是来切磋的”说完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是来杀你的。”
楼上众人哗然,而段罪只是点点头,充满遗憾的说:“那确实只能打前吃了,可惜喝不了酒了,须知我备的菜,最是下酒!”
于是店家上菜,两人不顾楼上嘈杂,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席间段罪好奇的问:“你为和要杀我?”
段罪答曰:“我是阴阳双魔的孩子。”
阴阳双魔是一对夫妻,其修炼的功夫分开则不强,但两人合力不说是天下无敌,却也没有能杀掉他们。也因此平日里两人仗武功高强,做事随心所欲,因孩童过于喧闹而屠戮整个村庄事常可听闻。
段罪于二十年前趁其妻子分娩后虚弱时偷袭击杀两人,又见其子年幼不欲下手,可平生素闻养虎为患之事,于是转身离去,想要将其饿毙。
“所幸我命不该绝,父母的好友恰巧来探望,见此场景后便收留了我。”无名将肉细细嚼碎后咽下,低眉敛眼“我五岁习武,至今已有十五年,师傅从未教过我其他,只是教我如何杀你。”
“不知你师傅是?”“鬼手李”
段罪愕然:“如此说来,鬼手李未死?”“不,他死了”
“那想必是他想用他的头来使你扬名,以便接近我?”无名对此嗤之以鼻:“江湖人皆知魔头最是怕死,他怎么可能舍得用自己头来帮人?”
段罪悚然却没有再说话,见无名放下筷子后又等了半响,这才接着说“消食否?”
无名点头,于是他笑着说:“可以开始了”
话音未落,无名一脚踢断桌子,在满天木屑中刀光一闪,却扑了个空,原来在无名踢桌时段罪便顺势向下倒去。
见刀光划过,段罪背部用力一转,双腿在空中画圈击退无名,单手在地上一撑便飞起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剑向前递去。
无名用刀在空中划个半圆挡下了剑,足尖轻点地面向后激射出去,一头撞开大门投身到茫茫黑夜中,段罪紧跟其后,楼上看戏的大众也不甘示弱,连忙追了出去。
正是皎月印寒光,风盛草伏叶飞扬,这面薄刀染血为死仇,那边长剑映月正气匡,两人你来我往,生死系于一剑上。
众人看得痴迷,却有人看出了些许门道。
“这无名的刀法端的是奇,上一式像是玉剑山庄的藏剑式,这一式又似掌风门的石破惊天!”
“兄台所言极是”众人循声望去,正是玉剑山庄少庄主,只见他面容苦涩,干笑着说:“这无名与我山庄有恩,又只求学这一式剑法,须知一套剑法不可外传,但只学一式自无不可,我也曾好奇他为何只求学这一式,不曾想,唉!”
言及此处,众人心已了然,想那无名常在江湖施恩,意竟在此,有人叹道:
“段大侠,危矣!”
段罪自知身危,自己的每招每式都被无名化解,可又无可奈何,这无名所学皆是为了杀死自己,但回首往事,自己一直坚信正义,铲奸除恶,今死于他人的复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倒也比死于恶贯满盈的魔头要来的好。
又一剑逼退无名,却见他在空中旋转,腰间银光贯出,竟是条尖头铁链,瞬间洞穿了段罪的心脏,一代大侠身陨。
可无名脸上没有报复成功的悲喜,只有深深的疲倦。
只见他望着段罪慢慢变冷的尸体,缓缓说到:
“我年幼住在山林间,师傅以财物与山下村庄交易来获取所需,
师傅向来是不许我下山,山上独我一人,平日除习武便是种菜打扫照顾师傅,
山下村庄的村长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每次送东西上山都会带着,每次大人聊天时我就会带着她去玩,
春天去挖竹林里刚冒头的青笋,夏天我们在山涧戏水,秋天拾落地上的果子,冬天在家门口堆一个大大的雪人儿。”
无名蹲坐在地上,手有一茬没一茬的划拉着地面:
“打我有记忆起便一直是我照顾师傅,而师傅除了教我怎么杀你外什么都不管我,
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我才是快乐的,但后面她也要嫁人了,我虽然难过但也为她感到高兴,
因为她在说起意中人时,眼神和我看她时一样;于是她结婚那天我特意去和师傅申请参加了她的婚礼。”
无名在段罪旁边仰天躺下,萤火虫绕着两人起舞。
“后来,后来我回到家里却发现师傅不见踪影,于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师傅回来了,我赶忙迎了上去,却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人大的口袋。”
无名用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师傅看见我便笑嘻嘻的说给我带了礼物,打开口袋却是早上才见过的她,她那天穿很美,凤冠红裳,红的耀眼,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红。我伸手掰开她死闭着的嘴唇,血如泉水般涌出。”
无名死闭着眼:“师傅很生气,说着你就是死了也逃不了!便欺身压了上去,我真的好怕,我真的好怕”无名颤抖的举起双手“我从厨房拿了菜刀,冲在尸体上耸动的师傅砍了了下去,第一刀没能砍死,他捂着脖子瞪着眼睛看完,于是我又砍了一刀,这下他才死了。”
无名长舒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后来我下山,发现村里的人都被师傅杀了干净,过来查案的捕快发现了我,又看见我提着师傅的头,于是他们兴奋的问我名字,可我没有名字,父母在给我取名前死了,师傅也没有给我取名字,于是他们叫我无名。”
“师傅死了,我开始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从此凡是对我好的,就都死了,被牵连进各种本来和他们无关的事中,就那样无辜的死去,即便我为他们报了仇,那一座座枯冢也是看不见的。”
“后来我听说书先生说过,像我这样的人叫天煞孤星,出生克父克母,长大克亲克友。
可这样我为什么要出生呢?我思来想去,终于有了结论。”
无名侧身直直的看着段罪。笑出了声:“我是为了杀你而生的!
我的父母是被你杀的,我杀你是孝;我被师傅养大,我杀你是为实现师傅的愿望,是忠;你杀我父母却独留我于荒野,假仁假义来欺骗自己的良心,我为我自己杀你,是义;我习武至今只为杀你,我活下来就是上天要你死!”
语罢,无名摇晃着起身,手里提着段罪的长剑横于肩上
“我杀段罪,占尽忠孝义,独却礼;段罪于我有罪于天下有功,我杀有利于天下的善人是不详,我也命换他!至此,我占尽忠孝礼义!愿来世,能安稳度日!”
剑出。
时人闻之,掩面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