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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虺记(传奇短篇小说)

2020-05-15  本文已影响0人  张小泱

我们的小舟游荡在胭脂湖上——“胭脂”,是此地古时一个美女的名字,她的故事还被蒲松龄写进了《聊斋志异》。忽然卫佳一声尖叫,脸上满是惊恐。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一片异样的涟漪。显然,刚才有什么东西沉到水下去了。我忙问卫佳看到了什么,结果她趴在我怀里,颤抖着声音说:“一条……大蛇!”

我一惊,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笑了笑说:“眼花了吧你?我看多半是条大鱼,上个月我还看见有人捕到一条两米长的鲶鱼呢!”

说着,我急忙调转船头,向岸边划去。

上了岸,卫佳心有余悸,一再强调自己刚才确实看到一条直径足有三十厘米的大蛇。租船的老板听了,笑声中夹杂着嘲讽,说:“咱这里从来没蟒蛇,湖光水色这么美,哪会有那畜生?”

老板说的没错,我们这座古老的小城,古称“东昌府”,地处鲁西平原,并无野生蟒蛇生存,最常见同时也是最大的一种蛇,俗名菜花蛇,长到老死也就胳膊那么粗。然而卫佳看到的蟒蛇,却有洗脸盆那么粗!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刚才和那大家伙擦肩而过,不由脊背发凉。

没错,我相信卫佳的话,也相信她的眼睛,我确实相信这里有一条神秘的大蟒蛇。而我对这条子虚乌有的大蛇如此恐惧,也并非没有原因。

邻居白爷爷是市文史馆的馆长,对古城的风土人情、历史奇闻了熟于心,他的多位先人还参与过县志的修撰。他曾告诉我,据县志及其它一些古籍记载,胭脂湖里曾有一条“水虺”。《述异记》记载:“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所以,水虺其实是一种介于蛇和蛟之间的神奇生物,或者说它就是一种拥有强大能力的大蛇。这条水虺长四丈余,神出鬼没,兴风作雨,无所不能,常倾泻胭脂湖水给沿岸造成水灾,生活在胭脂湖畔的百姓深受其害。为保平安,百姓们每年都会往湖中投放牛羊牲畜以作供奉,不求风调雨顺,但求水虺不降灾祸。

白爷爷坚信胭脂湖中有类似大蛇的生物,除了因为坚信自己的先人不会在县志中撒谎外,还因为他曾真实地经历过一次现在看来很是匪夷所思的怪事。

那是1972年,当时席卷全国的暴乱正如火如荼,响应“除四旧”的号召,大批红卫兵涌入东昌府,在破坏了一大批很有些年头的楼台轩榭、厅堂庙宇后,冲到了仍傲然屹立在古城中央的光岳楼下。这座楼建于明洪武年间,当时有位文人因它临近东岳泰山而称之为“光岳”,即“借光于东岳”。

关于光岳楼,还流传着一个更加离奇的故事。据说,人们商议建塔镇住湖中巨蟒,但在中途接连出现怪事,先是有数人被砖石、木椽砸成重伤,后来又有成群的的乌鸦在工地上方盘旋聒噪。随之,建塔不吉的传闻甚嚣尘上。吓破胆子的工匠们皆不敢开工,督造官员一筹莫展。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白衣长髯的老者,对督造官员说:此地不应有塔,而应平地起高楼。若建高楼,须去城南河中取铜八百斤,铸一大蛇,再在楼内打一口大井,用三根铁链束缚,再将其置于井中,愈深愈善。说罢,老者竟在众目睽睽下忽然凭空消失。众人大惊,心知遇见神人,皆不敢怠慢,忙赶到城南运河打捞,竟捞上足足八百斤青铜。人们越发相信白衣老者非凡人,遂召集工匠,连夜铸造了一尊盘曲的大蛇,又在光岳楼地基上打了一口不知深浅几许的大井,用铁链将大铜蛇吊于井底。奇异的是,自此直到光岳楼建成,都没有再发生一桩事故。

这大铜蛇在井中一呆就是五百年,谁也不知道那神秘老者什么来历,也不知道把大铜蛇放入井中究竟是何用意。

红卫兵们自然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而且恰恰因为这些无稽之谈,所以才要将古楼这陈旧事物连根拔起。他们在光岳楼下转了几圈,却失望地发现这座楼太牢固了,要将它推倒,并非易事。几个头目便知难而退,在商议后一致决定:该拆的都拆得差不多了,就暂且放此楼一马,权当在这里做个反面教材吧!说着就要撤了。

这时,忽然一个男子跳出来大叫:“我听人说,这楼中采凉井有一条青铜铸造的大蛇!说是镇楼之宝!全是鬼话!这是真正的牛鬼蛇神!我们把牛鬼蛇神拉出来!”一呼百应,刚刚冷静的人们立刻又打满了鸡血,冲进楼内,围住那口大井。

井口直径两米,三条大铁链从黑洞中钻出来,牢牢地固定在井旁的铁桩上。

那男子一把抓住铁链,大叫:“同志们!拉——”

激动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抓住铁链。

井下立即有了动静——巨大而悠远的金属撞击声如幽灵般飘荡而出。铁链被慢慢地扯出来,像是黑黢黢的大蜈蚣扭动身躯,并很快被拉出古楼。人们似乎疯了,欢呼声越来越高,陷入胜利在望的兴奋中。可就当铁链在外面堆积到一个人那么高的小丘时,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人惊慌的呼喊:“放回去!快放回去——”

安静下来的人们觉察到了怪异的动静:好像一双巨大而沉重的脚在踩踏大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闷的响声。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湖……湖水……漫……漫上来了!”

果然就是水声,波涛汹涌的大水。人们随即丢下大铜蛇,涌到湖边,而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得下巴都掉了:平时洗衣淘米的台阶已被湖水淹没,往日清澈平静的湖水翻起巨大的黑色波浪,好像无数条鲶鱼在沸水中挣扎。

人们惊呆了,世世代代生活在湖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刚才还满腔热情的斗士们吓得腿脚发颤。在一群老人的督促下,他们又慌慌张张地把还未看到样子的铜蛇又给放了回去。让人称奇的是,随着铜蛇下沉,那漫卷上来的湖水也慢慢消退了,最终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件事已过去三十多年,但还有很多人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然而多数人还是把这种怪谭归为“自然现象”,甚至有一些权威人士出来解释说是连接胭脂湖的几条河流忽然涨水云云。可我和白爷爷却持同一种观点:这不是自然现象,至少不是一般的自然现象,神秘现象的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和白爷爷一样,也经常去文史馆翻阅各种各样的资料,至今我还牢记着在断简残篇中发现的一个细微之处:光岳楼建成后,各类文献中便没有了关于“水虺”也即那条大蟒蛇的记载。

我甚至开始确信:卫佳见到的那条大蟒蛇,正是县志中所说的“水虺”!

这时,卫佳忽然用力拍了我后背一下,我转过脸去,看到她的脸因惊恐而变得苍白。她用带有央求的口吻说:“我有点冷,送我回家吧……”我看了看无比神秘的胭脂湖,也感到内心深处阵阵袭来的恐惧,于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在APP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晚饭过后,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忽然,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惊讶地大喊大叫:“快看新闻!隔壁电视机里说,湖里发现了大蟒蛇!”

我一个激灵,忙调到本市电视台。报道画面是在一个病房里,一个显得很虚弱的女人子接受采访。

女子的眼睛里写满惊恐:“……他刚把我拉上船,我就听到身后有水声……然后……那条蟒蛇就把我……缠住了!太可怕了!”

记者:“你是怎么逃脱的?”

女子身边的一个男人说:“我刚要跳下去,那条大蛇却把她松开,钻进水里不见了。”

随后,画面中出现一个专家发表言论:到目前为止,不排除那对情侣看错的可能性。因为,不仅东昌府,就是整个鲁西,也从来就没有野生蟒蛇生存的记录,市内几家动物园也表示没有蛇类逃逸现象,而且他们也从未引进像那对男女所说的那样巨大的蟒蛇。那对情侣可能由于戏水时慌张而产生了幻觉,那可能是条大鱼,比如说鲶鱼。但在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还请广大市民注意安全,尽量不要去湖边……

专家的话我懒得听。现在我已完全确定:卫佳所看到的确实是条蟒蛇!一条神秘的、和光岳楼中那条铜蛇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蟒蛇!我甚至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座小城要发生什么事。

卫佳用微信发了一条语音过来,语气依旧有些慌乱:“你看电视了没?新闻在报道那条蛇!”

我拨通了语音。她接了,便开口大叫:“石小奉!你相信我了吧?我没骗你!湖里真有蛇!”

我说:“我当然知道你没骗我,我说不相信,是担心你会胡思乱想。”

卫佳带着哭腔:“可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

我佯装镇定,笑了笑说:“放心,不过一条蛇而已,况且咱已经脱险了。佳佳,你别害怕。”

卫佳大叫:“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我怎么会不怕?今晚我都不敢自己睡了!”

我忙问:要不要我过去陪你?

卫佳不假思索:“我妈回来了,她陪我!”

我尴尬一笑,安慰了她几句,结束了通话。

我决定明天去找那对情侣,问个清楚。

第二天,我先去找卫佳,然后和她颇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昨晚电视台上受访女子的病房。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女子正在睡觉,她的男友守候在一边。我们来到他们的病床前,说:你们好。男人脸上带着些许愤怒:我们需要休息,不接受采访!

卫佳急忙说明来意:“我们是普通市民,在电视上看到消息,是特地来看看姐姐的。”

我把手里的香蕉和苹果放到桌子上。

男子遂改变态度,忙让我们坐下,一面还客气地道谢。女子睡得不熟,听到动静,慢慢睁开眼睛,疑惑地望着我们。男子忙说:“这两位是来探望你的。”女子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看来精神好了很多。

通过后来的交谈,我得知女子叫白梅,男子叫王辉。王辉很健谈,他详细地把昨天的情况告诉了我们:当时二人在湖上泛舟,忽然听到一阵阵“哗哗”的水声,循声望去,只见身后一团团水花翻滚着向他们扑来。二人正纳闷,他们的小船就被什么东西撞得一侧。白梅掉进湖中,随即,一条大蛇闪电一样从水里钻出来,将其缠住。王辉伸手去抓白梅,却抓不到她的手;继而呼救,却四下无人;最后只能准备下水救人。然而,他刚准备下水时,那条大蟒蛇却忽然松开了白梅,悠忽之间不见了。

王辉还特别强调:那条大蟒蛇通体白色,虽体型巨大,却异常灵敏。

随后,我又变着法儿地问了一些问题,比如:被缠绕时是不是很难受?我知道即使一条小腿粗、五六米长的蟒蛇,也完全可以让一个人窒息而死。可白梅说那条蛇缠在身上并没有窒息感——当然也许因为紧张而忽略了身体感受。可是,为什么那条大蛇在缠住白梅后又忽然松开了呢?难道它富有童心在和白梅开玩笑?或者,那条蛇忽然良心发现?

白梅很快就露出倦意,我们不便再打搅,说了些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起身告辞了。

从医院出来,我让卫佳先回去。

卫佳有些惊讶:“为什么?”

我一想,说:“我一个哥们儿找我有事儿。”

显然,这个慌撒得不高明,因为卫佳一脸的不信任,强硬地要求着:“那我也去!”

我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女孩子去不方便。”

卫佳撅着嘴。

我却没买她的账,在她额角吻了一下,给她叫了车,看着她不情愿地上车离去。

我折身向湖边走去。

湖边安排了守卫,设置了防护,往日游人如织的湖面上现在一派冷清。我看了看,所有的进出口都有人员守卫,要进去很不容易。可这难不倒我。我从小在湖边长大,清楚这里的每一个秘密通道。我知道附近有个缺口,那里种了几丛竹子,小时经常和伙伴们在那里钻进钻出。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没人把守,心头暗喜,看看无人注意,闪身钻了进去。

湖的一边是一所大学的宿舍楼,所以湖滨公园也省去不少筑墙的钱。我顺着湖边的石子路走下去,希冀能发现什么能给我启发的情况。

湖面很平静——我是说和以前一样的平静,要不是昨天发生那样的事,我几乎要跳下去好好游一会儿了。

沿着石子小路走了很远,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湖中扔去,在湖面荡出一圈圈涟漪,可也仅此而已。我甚至想弄一条小船,到湖中央去,或许会把那个大家伙引出来。

在湖边徘徊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当我一无所获垂头丧气想回去时,猛然看到远远的石舫上,站着一个红衣人,手里撑着一把白伞。

谁这么大胆?难道也像我一样偷偷溜进来?可看上去似乎是个女人……我不由自主,向那个影子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我慢慢地看清了:是个女人,一头长发,身上的衣服是汉服的形制,而且我还注意到她手中的伞油纸伞,就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白素贞拿的那种。

难道在拍古装戏?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啊!

然后,我看到她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深邃而清亮的眸子,像是某种黑色的宝石浸在清水中,没有一点杂质。

“你好!”我这样开场。

那女子的脸上十分平静:“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但随即就觉察不对劲儿:“你来了”什么意思?难道你我早已约好在这里见面了?不对,应该是认错人了——难道我和他等的人长得很像?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尴尬地说:“我们不认识吧?”

女子款步从石舫上走下来,来到我身边,用那双让我心悸的眸子望着我,就像在看一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虽然她很美丽,可我还是忽然感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请问……你是谁?”

“我是胭脂。”

“胭脂?”我疑惑了。我并不认识一个叫胭脂的,可这名字又那样熟悉。

女子叹口气:你是不读书,还是不读闲书了?

“嗯?”我更加诧异。

胭脂提示着我:“看过《聊斋志异》么?”

我点头,又狐疑地问:你是说,你是——胭脂?

她点头,目光变得柔弱。

我在湖边遇到一个自称是《聊斋志异》里的人物,若在以前,我一定会认为她脑子有毛病,但昨天刚刚发生了那么奇怪的事,再加上眼前的女子实在有种非人的气质和气场,所以我只能相信这女子的每一句话都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这里有必要啰嗦一下,提一提蒲松龄的《胭脂》。《胭脂》出自《聊斋志异》,是其中的名篇。胭脂为东昌府人氏,是个大美女,其父卞某是个牛医。胭脂恋慕青年才俊鄂秋隼,闺中密友王氏决定为他们牵线搭桥。不料此事被王氏的相好宿介得知。宿介垂涎胭脂美貌已久,遂在深夜冒充鄂秋隼潜入胭脂闺房,欲行非礼,遭到胭脂拼死抵抗。宿介强奸未遂,偷了胭脂的一只绣花鞋,逃到相好王氏家中,却不小心将绣鞋失落于门外。无赖毛大阴差阳错地捡到了鞋子,又偷听到宿介与王氏的谈话,不由色心大起,夜入胭脂家欲行不轨,却误闯入卞牛医卧房中,慌乱中将他杀死。胭脂一直以为当初闯入闺房的是鄂秋隼,并误以为父亲是他所杀,悲愤交加,遂向官府告发鄂秋隼。鄂秋隼终被屈打成招,承认杀了卞牛医。后来,济南太守吴南岱复审此案,察觉其中隐情,遂又将宿介拘审。宿介上书申冤。吴南岱设下巧计,使真凶毛大招供,最终真相大白,鄂秋隼无罪释放,并和胭脂结为夫妻。这是蒲松龄一贯喜欢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相传,当年蒲松龄骑着毛驴来到东昌府,在胭脂湖边的一个茶肆中听人讲了胭脂的故事,遂将它收入自己书内。原本以为只是一篇小说而已,没想到真有其人其事人。

我的思绪又回到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胭脂身上,不知为何,竟然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不再畏惧她。

“那……你是人……还是……鬼?”我问。说着,我瞄了一眼她手中的那把白伞。意识里,鬼都是怕阳光的,所以大白天的出来都应该拿着把遮阳伞……

胭脂摇头:“你别怕,我不是鬼。”

我吃惊地:“那你岂不是已经三百岁了?”

胭脂点头。

我瞠目。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什么叫“三观尽毁”?就这么一件事,就足以让一个人三观尽毁了!

胭脂问:“如果按照书中所写,你认为,我和鄂秋隼最终会怎么样?”

“大团圆啊!书里不是说你和他结为夫妻了吗?一个美女,一个才俊,应该很幸福啊!”

胭脂苦笑:“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

我诧异了:“这么说,你和鄂秋隼并不幸福?”

胭脂说:“只可惜蒲松龄只在东昌府呆了三天,没能知道日后的故事。我们二人成亲后,日子过的还算可以。一年后,他进京赶考,因为我一个女人家有诸多不便,商议后决定和他一同进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可途中他生了一场大病,花去不少药资,待行至河北广平府时,盘缠告罄。眼看大考逼近,见他急得焦头烂额,我心想:一路上跟着他不但不能帮着他,反倒是个累赘,不如我留在广平府给人做点活计,让东家先把工钱开了,让他上路。可第二天我醒来,却不见了他的影子,然后两个人闯了进来,说鄂秋隼已把我卖给了他们,自己得了钱上路了。我又被卖进广平府最有名的一家青楼,受尽凌辱,直到一天趁他们不注意,爬上一辆拉粪水的马车,几经周折才回到这里。来到湖边,看着绿莹莹的湖水,我什么都没想,走进去,任由它将我淹没——”

“那你还是——”我想说的是“那你还是鬼啊”。

胭脂继续说:“可我被救了。我沉到冰冷的湖底,水虺仲芒救了我,他将体内的元珠分一半给我,那样我就可以在水里生活,而且拥有了极长的寿命,但他也因此失去了一大部分法力……”

“这么说,湖底真有一条大蛇,而且他还有名字?”

胭脂点头。

我忽然想到光岳楼下的那条铜蟒,便问:“那光岳楼井中有一条铜蟒,是不是和这条水虺有关系?”

胭脂说:“光岳楼上有一块匾,上面写着‘神光钟英’四个字,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意思是泰山神的光辉和光岳楼神的光辉交相呼应。”我脱口而出,我曾听白爷爷说过。

胭脂点头,“泰山之神东岳大帝曾幻化为白衣老者,指点建楼人用寒铜铸造一条铜蛇,并用铁链束缚,将其置于井中,目的就是镇住仲芒。井中的铜蟒和湖中的仲芒息息相关,如同一体,铜蛇陷得越深,受到的阴气就越重,那么湖中的仲芒受到的牵制就越大,法力也就越小。”

我这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光岳楼建成后文献中便没有了关于水虺的记载,为什么铜蛇一出井湖水就会一反常态。

“我和仲芒在湖底安静地生活了三百多年,可是——”胭脂转为一脸忧虑,“最近仲芒忽然一反常态,变得异常暴虐,原本僵硬的身体也开始变得灵活,这一切都是他法力增强的迹象,直到昨天,他还差点吃掉湖上的一对男女,不过被我制止了。现在我还能制止,可再这样下去,不知我是否还能让他像以前那样听话,几百年积聚在体内的力量,一旦有了机会,就会暴风骤雨般释放出来。”

我思考着其中的内在联系,而后问胭脂:“这么说,最近一段时间,有人在动光岳楼下面的铜蛇?”

胭脂:“当是如此。我常年生活在湖底,沾染太多水气,已不能像常人那样在旱地生活,所以,我想请你去光岳楼打探一下,为东昌府的百姓,为仲芒,也为……”胭脂说到这停下来,垂下头,眼睛中有淡淡的忧伤。

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拍拍胸膛大声说:“这事就包我身上了!”

胭脂略一点头,表示致谢,“今后几天,我每天下午都在这里等你,事情若有进展,还请及时告知。还有,勿要将我泄露给他人。”说着,她转身向湖里走去,湖水像是让路似的向两边分开,胭脂入水,湖水恢复如初。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多少时间耽搁,谁都不知道仲芒会什么时候发飙,如果真的水漫东昌府,后果将不堪设想!

离开胭脂湖景区,我在路边打了一辆车直奔光岳楼,尽管两点相距不过十分钟脚程。

可我到了光岳楼,唯一的女售票员却对我说,光岳楼已经闭楼好几天了,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我问为什么。售票员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我可不知道,市里忽然下来得一个文件。”

我有些不死心地抬头望了望光岳楼。售票员见了,不耐烦地催促说:“回去吧!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破楼?”说着又低头看自己的报纸。

事情越发蹊跷了!平日完全对外开放的光岳楼,忽然在大蛇出现的时间段里紧紧关闭谢绝参观,肯定有猫腻!我笃定地认为事情就出在光岳楼里。

我决定去找白爷爷,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白爷爷家。

白爷爷听了我的讲述后,很吃了一惊,对这类奇谭怪论,他比一般人有更好的接受能力。当然,我没有提及胭脂。他摘下老花镜,慢慢从他那把经年的老藤椅上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出神地望着窗外,许久才转过身来,对我说:“事情不能再拖了!”

“是!”我倍感振奋,感觉自己在做一件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事,一种莫名其妙的荣誉感油然而生。

“我们必须尽快搞清楚光岳楼里到底有什么猫腻!我会尽一切可能,动员我的同事和朋友,让他们参与到其中来,或许,通过他们能尽快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说着,白爷爷走到座机电话前,戴上眼镜,瞅着一个翻得破旧翘边的电话本,一个一个拨通打过去。

我在一边不知道干什么,只好坐在沙发上喝茶。手机响了,我急忙调低音量去外面接电话。是卫佳。她问我在哪儿,为什么这个时间了还不回去,又说她妈妈也在等我一起吃饭,估计还要跟我谈一谈她遇险的事。我说在白爷爷这里,还有点事没办完。她虽然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我一个不耐烦把电话挂了,但转念又开始担心回头这丫头给我好果子吃。

这时,白爷爷打完了电话,一脸严肃地冲我说:“果然有猫腻。”

我立刻来了精神。

白爷爷说着,边披外套边往外走。我在后面跟着,追问着怎么回事。白爷爷言语中带着一股怒意:“我一个老同事说,有人要拆了光岳楼!”

我听了一惊:“拆楼?谁?为什么要拆楼?”

白爷爷说:“是个房地产商,叫孙振业,早年在马来西亚不知做什么买卖赚了一笔,去年归国,现在看中了光岳楼这块地皮,已经要对这一代的古建筑动手了。”

“五百年历史的东西!”我急道。

“你得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光岳楼。”白爷爷确实已经被激怒了。

我们到光岳楼的时候,一个和白爷爷差不多年纪的爷爷已在那里了,白爷爷让我称呼他为李爷爷,他的同事。

刚此对我还一脸不耐烦的售票员看到他后一脸笑:“李科长,你怎么有功夫来这儿啊?”

李爷爷说:“小齐啊,我工作上需要,要到光岳楼考察一下,方不方便?”

售票员面露难色:“这个,李科长……”

“你不用担心,你帮了我的忙,自然不会让你吃瓜落,回头我跟你领导说。”李爷爷宽慰道。

售票员这才笑起来:“有科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新来的领导跟以前的不一样,不好说话,我就担心这个——”说着,她把光岳楼的门打开了。

我们三个人走进去。

楼里面冷冷清清,光线很暗,从窗口射进来的一束阳光也是白惨惨的,气氛有些吓人。我们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忽然,白爷爷指着紧紧连在铁桩上的铁链,说:“有人动过铁链。”

我上前用手机电筒照着,果然看到覆着厚厚灰尘的铁链有被移动的痕迹,而且是新的痕迹;再一看,地上的薄土上还有很多凌乱的脚印,遂说:“有人来过这里,刚不久。”

售票员在外面冲我们叫:“是有人来过!和旅游局的人一块来的,前连天来过一趟,今天早上来过一趟,指指点点,一会就走了。”

白爷爷和我互看一眼,有些事已经明白了。

白爷爷说,动井中铜蛇的,是那个孙振业无疑,因为光岳楼早晚是他的——包括里面的铜蛇,他迫不及待得到铜蛇,多半是为了收藏,因为他既然能买下光岳楼这片地皮并且在这里投资,说明他很有经济实力,不存在“倒卖文物”拿铜蛇去换钱的可能,而很多爆发的商人,就喜欢附庸风雅,时不时搞点有文化品位的东西亮出来显摆。

回到家,白爷爷不知给谁打电话,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以及其中利害,不过听到对方的话,他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额头紧促成一个疙瘩,丢掉电话,在屋子里着急地踱步。

“某些领导根本不重视这件事!”白爷爷怒道。

我想了想,说:“我们不如直接去找那个孙振业。”

白爷爷有些兴奋:“是啊,怎么早没想到呢!”然后,他又给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最几经波折,最终打听到了孙振业的地址和号码,打了过去,结果那边一个女人说孙总今天不在,有事情明天八点之前到酒店,他现在住在东昌大酒店。

“今天是去不了了。”白爷爷和我都有些失望。他要留我吃饭,我推辞了。老爷子太累了。

从白爷爷家出来,夜幕已降临,我顺着大路走到湖边,华灯初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映照在湖面,绚丽无比,可有谁想到,这么美丽的湖里,竟暗藏着巨大的危机。我向石舫望去,往日,那里会有明亮的灯光和成群的京剧票友,今天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动静。

第二天卫佳的电话打来时,我和白爷爷已经快到东昌酒店了。她用带着怒气的口吻问我在哪儿。我回答说和白爷爷在一起,还有事。她忽然用很愤怒的声音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难道忘了今天是你生日?我们早就说好了,今天要给你过生日的!还让我准备蛋糕!”然后气哼哼地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不过也没再给她打过去,我知道她的脾气,即使打过去了她也不会接。看来等事情办完,要正经花费一番功夫给她赔罪了。

我和白爷爷到东昌酒店,直接找到孙振业的房间,A888,按下门铃,过了好一会儿,一位二十岁上下的秘书模样的女人开了门,颇不友好地扬着脖子问:“找谁?”

“孙振业,孙总。”

“什么事?”

“谈点业务。”

“有预约吗?”

“没有。”

“预约了再来吧!”女人说着要关门。

白爷爷忙说得:“我是政府做文化工作的,有点工作上的事务要找孙总。”

女人略迟疑了一下,然后拉开门:“进来吧。”

我和白爷爷进了客房。女秘书指了指沙发:“坐吧。”然后又说:“孙总他在洗澡,你们等着吧。”说罢,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玩手机游戏。

大约五分钟后,洗手间的门开了了,然后一个裹着浴巾的精瘦男人笑意融融走出来。

白爷爷睁大眼睛,惊叫:“是你!”

我和白爷爷从酒店出来,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心头。想不到事情会这么棘手,好像我们做的是坏事,连老天爷也不帮我们。事情进展太不顺利了。

经过湖边,我站在桥上远眺碧波荡漾的湖水,恍惚中,看到湖水逐渐变得汹涌,波浪越来越高,咆哮着铺天盖地压过来——

“小奉——”白爷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心有余悸地望着他。

“你先回吧,我随便走走。”白爷爷情绪低落地说。

我看看一脸疲惫的白爷爷,点了点头。

我决定去湖边石舫。虽然我不确定这个时候胭脂是否在那儿,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顺着昨天走过的路,我再次悄悄来到石舫前。

胭脂不在。我走进石舫,坐下来,看着胭脂湖水倒映着古城建筑,城水相依,美得太动人了!可如今她却面临着经受灾难的威胁。

石舫周围的湖水忽然不安起来,溅起一片片水花。我正在惊恐中纳闷,忽然好像在水中爆开了一颗炸弹,巨大的水花飞溅而起,瞬间把我的衣服打湿。

一条大蟒蛇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差点窒息。它太大了,张开的大嘴可以像吃糖一样吞下一个成年人。

大蟒蛇不慌不忙地缠绕着石舫,而后将脑袋伸到我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淡蓝色的舌头。寒气持续不断地向我袭来,我甚至能感到身体正在被逐渐冰冻!

然后,我看到了大蛇的眼睛,与此同时,它也正用那双眼睛盯着我,闪烁着火光,明亮而充满敌意——对,我能感觉到眼睛中发射出来的强烈敌意,而不是对“猎物”的渴望!

但大蛇没有对我做什么,它忽然又退回到水中,而胭脂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湖面上,手中照旧擎着那把白伞。她略带歉意地对我说:“让你受惊了。”

我忙说:“没事,没事……”说没事,其实有事,我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胭脂上岸,转头对仲芒说:“我有事情要和他说。”

大蛇硕大的身躯扭动一下,巨大的嘴巴在我面前呵着浓重的寒气,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胭脂不悦:“仲芒!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们两个人的事?”难道指的是我和她?我十分纳闷。

大蛇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听话地钻进湖里消失了。

胭脂说:“刚才仲芒察觉到了你,所以……幸好我及时赶来,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我好奇地问:“仲芒为什么要攻击我?不仅是想让我做食物吧?我感觉——它恨我,对我充满仇恨,而不是仅仅想吃我那么简单。”

胭脂坐在石舫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的光岳楼,说:“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把仲芒支开,是想知道,事情进展如何?”

“很不顺利。”我沮丧地说,“几乎没有人相信我们,并且这件事本来就在一个人的掌控之中。这就是一个阴谋。”

胭脂淡淡地说:“孙振业。”

我不禁诧异:“你怎么知道?”

胭脂说:“我有感应能力。如果我愿意,就可以感觉到你,就是说,你和我之间会搭起一座无形的桥,不过这要消耗我相当一部分体力,还有,前提是我必须和你近距离接触过。”

我若有所悟,然后说:“这么说,事情你都知道了,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胭脂从长袖里拿出一个东西。

我细看,是一只娇小玲珑的绣花鞋,“鞋子?”

胭脂把鞋子递给我,说:“把这个拿给孙振业,他就会跟着你来这里。”

我接过鞋子,有些云里雾里:为什么胭脂这样自信一只鞋子就能把孙振业带到这里来?

胭脂再次叮嘱道:“越快越好。”说罢,她潜入湖中。

我虽不知道胭脂的用意,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孙振业所在的酒店。

让我惊奇的是,当孙振业看到我手中的绣花鞋时,竟两眼放光,死死盯着不不放,嘴里一直念叨着:“绣花鞋,绣花鞋,绣花鞋……”

我当时的想法是:孙振业是个收藏爱好者,因为这鞋有几百年历史,所以他很想得到。但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贪欲,却又明显不是出于这种收藏的爱好。但不管怎么说,这招非常管用。我冲他晃晃鞋子,转身出来,向湖边石舫跑去。

孙振业紧紧追在后面。

胭脂已经在石舫等着了,她冷冷地看着孙振业。

孙振业猛然间看到了胭脂,好像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张大嘴巴,那张脸开始变形,然后像一堆烂泥似的瘫在地上,指着胭脂,好久才吐出几个字:“卞小姐……胭……胭脂!”

胭脂冷冷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

大蛇仲芒从水中腾空而起,水花落地时,已把孙振业衔在了口中。孙振业胡乱喊叫着。

胭脂一个眼神,仲芒会意,乖乖把孙振业吐到了地上,就像吐了一口痰。

孙振业躺在地上,先是浑身抽搐,接着满嘴胡言乱语,然后忽然跳起来,张牙舞爪地跑开了。他疯了。这个处心积虑要置东昌府的人们于死地的孙天星就这样被仲芒轻轻一吓,疯了。

或者说,他原本就是一个疯子。

我和白爷爷在孙振业的房间里,听他得意洋洋地诉说了自己的丑陋过往和险恶用心。孙振业,原名孙天星,他就是当年提议把铜蛇提出井口的红卫兵,因为他的举动险些让古城遭受灭顶之灾,所以受到了人们的指责;后来文革结束,他污蔑揭发自己三位老师(其中就有白爷爷)的事情败露,更是遭到唾弃。他丢了因铁饭碗,古城居民也对他群起而攻之,痛打落水狗,他在古城站不住脚,就顺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去了马来西亚。开始颇不得志,后来靠走私发了迹。然而,一心衣锦还乡的他却不是为了造福乡里,被仇恨扭曲心智的他竟妄图借铜蛇达到自己的丑恶目的——让东昌府遭受灭顶之灾。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胭脂站到我面前,说:“因为劣性难改,这个人竟然还记着前世的宿孽。这个人,前生就是毛大。”

哦。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对胭脂的绣花鞋如此钟爱——绣花鞋是毛大有机会玷污胭脂的重要道具!——这个色鬼!

“谢谢你。”胭脂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事情总算是结束了。”

这时,一个白衣男子从胭脂身后走出来。我惊讶了,因为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虽然他已化成人形,可他闪着火光的眼睛仍然满是敌意。

我有些紧张:“他对我还是不太友好。”

胭脂一笑:“当然了,——鄂公子。”

我一惊。

“你的前生,”胭脂笑道,“就是鄂秋隼。”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鄂秋隼。

一旁的仲芒开口:“东岳帝君特许胭脂,在你二十岁之前,可以让你这个负心人溺死在湖中,然后她就脱掉不死的皮囊,永得安宁,免受湖底煎熬,虽然这样就能与我永别,但我宁愿让她不再受此煎熬……我几次想拖你下水,可是都被她制止了。”

我惊愕地望着胭脂:“你为了我,宁可忍受湖底的煎熬?”

胭脂不说话,侧脸望着身边的仲芒。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爱啊。

“爱,便要三生三世!”仲芒用寒冷的声音说,充满了让我无地自容的轻蔑,“负心人,珍惜你的爱人吧!”

说罢,他轻轻挽住胭脂的手,二人转身,瞬间消失在碧波荡漾的湖中。

有电话打来,一看,是我的卫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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