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妻妾成群》：意象式写作之妙

高一八班    冯腾毅

        “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独居的阁楼上开始了《妻妾成群》的写作，这个故事盘桓于我想象中已经很久。

    ‘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的时候是十九岁……’，当我最后确定用这个长句作小说开头时，我的这篇小说的叙述风格和故事类型也几乎确定下来了。对于我来说，这样普通的白描式的语言竟然成为一次挑战，真的是挑战，因为我以前从来未想过小说的开头会是这种古老平板的语言。”

     

        这段话出自作家苏童《我为什么写<妻妾成群>》一文。

        《妻妾成群》，是苏童的一部中篇小说，曾被改编为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正是因为这一层的所在，这被认为是苏童最有影响力的一部小说。

        这本书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一个阔老爷，娶了第四房姨太太－－颂莲，一个因父亲债台高筑而自杀以致自己被继母用来抵债的女大学生。也许你已经猜到，这是一个反映“封建制度里某某制度悲剧之必然”之类的故事。显而易见，这个写作维度一点都不新鲜，我能找出茫茫多的题材与之相似的作品，诸如冯骥才的《三寸金莲》，巴金为人熟知的“激流三部曲”等等。

        苏童既着眼于此，实在无法革新。但就是这么一个显得有点陈旧，有点狭窄的故事，是那样的吸引人。

      当你一打开书开始阅读之后，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会在头脑里浮现。那像是中国古典小说－－虽然你不能从字里行间找出一点确凿的证据去证明，哪一个字哪一个词，都狡黠地穿上伪装的衣衫，使人无法辨认。可当他们被挑拣在一起时，给人的气息又是那么熟悉和亲近。

        古典小说重语言和细节，而轻于人物心理描写，《妻妾成群》亦复如是，如苏童所说“我自由穿梭，并且生平第一次发现了白描式的古典小说风格的种种妙不可言之处。”你几乎找不到什么人物的心理独白，全都是大段大段的叙述性文字，这方面和古典小说不谋而合。

        但古典小说又往往有一个全景式的社会背景，人物众多而情节欹斜横生。苏童则不然，在这本小说里，他只给了自己一个很逼怂的写作领域－－仅仅就是四个女人拴在一个男人身上的悲惨命运而已，根本谈不上时间的深度和空间的广度，所有的事，都只是发生在一座宅院，几间卧房里头罢了。它的中篇体量也决定了这本小说不可能成为像“激流三部曲”那样的壮阔的作品。

        苏童给自己设定了如此的写作条件，却并不代表这篇小说会显得苍白和匮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苏童极擅意象式写作。意象，本身为客观的事物，但因为作者主观思想感情的进入，原本纯属自然的物件便烙上了作家的强烈的色彩，这种使主客观得到统一的写作手法多见于诗歌里。

        苏童曾为诗人，这种手法用得自然得心应手。小说里出现了大量的意象，才使得相对瘠薄的故事情节显得充盈起来。作家能把在叙述里无法直接传达的感情赋给物象，比起直接抒发感情，意象的使用来得更加隐晦，也更加含蓄委婉。给读书的人一点留白，看上去每个物件似乎都蕴藏弦外之音，都话里有话。

        最突出的表现莫过于贯穿整部小说的“井”的意象。作者为这口井营造了一种沉闷甚至是窒息的压抑氛围。第一次出现的井里死水无波，幽深黢黑，诱惑着颂莲沉沦。往后的篇章中，每一次出现对井的描写，都有与之对应的颂莲生存境遇的改变，死亡的暗示愈来愈强烈。这口井即为颂莲命运的终结。除此之外还有“清冷的月光”，“后花园墙角的紫藤花”等意象，这避免了直白地剖析自己的写作情感，使之暴露无遗。

        古典小说长于故事情节的刻画，使之跌宕起伏，疑窦丛生，从而让人手不释卷。或将人物的性格特征置于激烈的矛盾冲突里进行刻画，使之更加鲜明。而苏童却并不注重这些。在谈到《妻妾成群》的写作动机时，苏童希望写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如何来表现这种“痛苦和恐惧”？他选择了含蓄。实际上，大量的意象化表达有着足够深厚的感情寄托，足以营造出一种情境，让读书的人浸在这情境中。读者在《妻妾成群》中往往是被一种死亡、绝望的情绪所攫住，沉浸在这种情绪中去感受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意象排列组合成画面，一幕幕地在读者脑海里呈现，悲哀和绝望一步步加重。作者并不想赤裸裸地将丑陋展示出来，再大声地咒骂。而是选择给黑暗蒙一层面纱，欲语还休往往更能抵达人心，我们称之为含蓄。这是一种浸入式的阅读体验，要求作者和读者形成跨时空的感情联络，跟随着作者的描写去体味他要表达的东西。这种写作的方式不是作者烙一个饼给你吃，而是让你先饿到两眼发昏，再把烙饼的面粉，黄油给你，让你自己去烙饼吃。

        苏童的文字是富有诗意的，诗意贵在意境，贵在含蓄而委婉，不对对象作更多的具体的描写。而是以诗的朦胧修饰沉重，传达悲哀。表情达意时往往不会直接点破，而是笔锋一转，写景，写回忆。诗性表达拉缓了故事的节奏，创设了一个悲剧发生所需要的条件，意象穿插其间，读者会不自主地沉沦其中。无论是故事里的人物还是读者都会被笼上一层阴云，并牢牢被它攥住，我们始终都能感受到书里弥漫的那种孤独绝望的氛围。这是作者精巧的艺术构思。

        《妻妾成群》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对小说语言风格的试验，在这篇小说里读者能拥有足够大的联想和想象空间。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许就会有更多地拓展和外延。

        “譬如《妻妾成群》，许多读者把它读成一个‘旧时代女性故事’，或者‘一夫多妻的故事’，但假如仅仅是这样，我绝不会对这篇小说感到满意的。

    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呢?

    假如可以作出这样的理解，那我对这篇小说就满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