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丹心入画图(80)
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十六章 奇策围城5
云宜游目骋怀,见一轮明月高悬澄明天宇,静静倒影在如镜面般平整的水中。四围山峰连绵,似屏障般隔绝谷中景物。山泉铮淙,愈显山谷静谧。不禁慨然而叹:“外面战乱烽烟,此处竟如此美丽安宁,恍若隔世仙境,真叫人有避之不出的想法了。
荀予佑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一瞬冷冽清新,肺腑如洗。他抬手远指,“你看那一片林子,此刻还俱是光秃褐枝,再过两个月便粉白红艳,开满桃花。到那时定然云腾霞蔚,美得不像人间。”
云宜随着荀予佑所指远眺,夜色中,只能瞧个大概。她想象着桃花开时漫山遍野蓬勃烂漫的样子,想象着山风过处落花如雨飘入水中的闲适,喃喃吟咏:“‘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大概就是如此了。”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荀予佑接着道,“靖节先生的一篇《桃花源记》引得多少人遐想期盼,只是又哪里去寻这能避人间烦乱的世外桃源?若叛军不灭,战火不熄,便是这里怕也安宁不了多久。”
“所以说那些为着一己私利的王侯贵胄就是可恶。”云宜冷哼,“比如那赣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焉不是狼子野心,觊觎帝位。只可惜好好一个太平盛世,生生被他搅了。”
“为一己之私陷万民于水火,实是罪无可恕。”荀予佑亦言语冷然。
云宜转头见他一脸肃穆,悠悠道:“好在还有你这样忧国忧民的,若是都如荀瞻濠,老百姓可是没活路了。”
“为政者身居高位,蒙苍生奉养,自是要与天下百姓谋幸福安宁。”荀予佑说。
云宜冷冷看他一眼,“照你这样讲,皇帝和那些官员们都该是圣贤了。”
“能做万民表率,自是要用圣贤的标准规范己身。”
云宜嗤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有不为自己谋利的人呢?可惜你不是皇帝,若你做了皇帝还能如今日所说,那天下百姓可是有福了。”
荀予佑闻言一怔,望着云宜出神。
云宜似有所悟,故意摇头道:“哦,慎言,慎言。”她冲荀予佑做了一个鬼脸,“只是皇帝也没长千里眼和顺风耳,哪里就知道了,所谓山高皇帝远是也。”
荀予佑不语,俄而轻笑道:“我若真是皇帝,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云宜愕然,没好气地说:“我对你时有顶撞,难不成你之治我欺君之罪、抓我杀头不成?”
荀予佑不由扑哧笑出声来,“你我是有婚约的,我怎会……”
“打住,打住,就此打住!”云宜忙截了他的话,“婚约当可去除,只等我找到家父……”想起云康和祈珏至今仍无踪影,不觉更是忧心。
荀予佑淡淡道:“若我真做了皇帝,你如此……岂非抗旨?”
云宜忿忿然:“说这话就该先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荀予佑呵呵一笑,“刚才云姑娘自己也说山高皇帝远,哪里就能听到了?”
云宜惊谔,“你,你……莫非也有赣王那样的心思?”
“月白风清,此心可表,不过与姑娘玩笑罢了。”荀予佑缓声道,脸色却没刚才好看,半晌冷言:“我知你心里有祈珏,可他若心里没有你了呢?”
“他心里怎会没有我?”云宜反诘。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荀予佑说。
“这个不劳侯爷操心。”云宜鼻子出气,“您还是操心怎么对付叛军吧。”
“你倒是担心我。”荀予佑低头苦笑。
云宜叹一口气,“荀瞻濠既明火执仗起兵反叛,必定是拼了性命想要这天朝江山。成王败寇,他若真侥幸称帝,你这勤王之师,只怕反倒成了叛逆之众。”
荀予佑不觉沉吟。云宜的话并非毫无根据,对于这一点,他恐怕体会更深。远的不说,就是先皇成帝,当时岂非也和如今的荀瞻濠一样,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发动了一场“靖难之役”,夺了文帝的江山。而文帝朝那些奋起抵抗、不肯降顺的忠臣义士,最后都被定名“叛逆”,阖家举族惨遭血洗杀戮。
而那个反叛成功登上帝王宝座杀人如麻者,其实就是自己的祖父。
“自古邪不胜正,更何况天日昭然,公道自在,是非黑白总能分清。”荀予佑慨然道。
“这倒未必。”云宜摇头,“世人爱引‘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称颂徽州美景,殊不知诗句作者却是以此表达对徽州之地的决绝之心。可见以讹传讹,歪曲误解之甚。”
荀予佑看云宜一眼,“云姑娘真是博古通今。”
云宜亦叹一口气,“这也罢了,说到底‘诗无达诂’。只成王败寇、江山易主之际,便是那忠臣节士也作叛臣贼逆。史册汗青,皆是胜利者所书,许多真相后世之人恐亦难明。”
云宜想起祈珏,不禁心头怅然。原本她对先朝“靖难”之事既无所知也不想知,自从知晓祈珏身世,关心之余愣是被那段历史惊得目瞪口呆。
荀予佑知她所指,却不点破,只道:“天地良心,俯仰无愧,便是足矣。公论久而后定,不过或早或晚。”
云宜闻言抬眸,看着荀予佑一脸持正,不禁亦被感染。只觉若与他没有婚约,得友如此也当是人生快事。只是徐门一案,乃成帝钦定。成帝一朝,自不必说。当今已是荀瞻治即位,可徐家依是叛臣贼子。儿子不翻老子的案,孙子岂会翻爷爷的案,之后更是难翻祖宗之案。这公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只怕越往后,越是叫人淡忘,直至湮没无闻。
正自思想,却听荀予佑长叹一声,道:“早听闻江西赋税历年而重,且匪患不断,想必这些都与那赣王有关。”
“造反打仗自然是要钱,这匪患和他有什么关系?纵是天朝盛世,又哪里没有盗匪?”云宜疑惑。
荀予佑道:“自然处处都可有盗匪,但江西匪患尤重,朝廷数次遣派剿抚,俱是屡剿屡起,愈剿愈甚,知是为何?”
云宜想了想,忽而吃惊地望着荀予佑,“你是说荀瞻濠和那些土匪……”
荀予佑点头,“身为藩王,手下虽有王府护卫,但人数有限。荀瞻濠此次起兵有十万之众,他又不能公开招募,想来必有大量山匪充斥其中。”
“那岂不是兵匪一家了?”云宜讶异,“怪道他们边打边抢,军纪并不严明。
“正是如此。”荀予佑道,“一来打仗要粮要银,二来这些人根本恶习难改……只是苦了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们这些王侯贵胄,为权柄在握,世代荣华,骄奢淫逸,摽掠天下,哪顾百姓死活?”云宜气愤道。
荀予佑默然不语,云宜话甫出口,亦觉自己以偏概全,所说欠妥。正一瞬气氛僵冷,那燃着的枯枝忽噼啪爆出一个火星。云宜吓了一跳,惊呼中本能侧身躲闪,直撞入荀予佑怀中。荀予佑亦本能伸手相护,堪堪抱了个满怀。两人回过神来,一时俱是尴尬。
云宜红着脸坐直了身子不说话,只听一旁荀予佑轻声道:“云姑娘,你我之间想必诸多误会,只耿耿此心,唯待日后真相自明。”
山中一夜,倏忽而过。
翌日一早,大军开拔,急行三日便到江西境内,所见更是凋敝。
荀予佑率军避开已落入叛军手中的州府,经景德镇至余干、进贤,过梁家渡,抵达向塘。
洪都城离此已是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