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十八岁的花落,十八岁的花开
题记:这世上,总会有一朵花落,为了另一朵花开。
四月的校园,花圃里姹紫嫣红,百花竞放。刚刚下过雨,雨水把春日的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一道彩虹飞跨在天空中。这时候,校园里最为热闹。既远离了刚开学的懒散,也没有快到期末的紧张。总之,一切都很美好。
不过对杨曦雨而言,这些和她没多大关系。她靠着墙壁,看着一边的同学讨论着新发现的游戏,新认识的高三学长学姐……不仅仅是别人的愉悦,她也感受不到自身有一点点的快乐。
自从不知道哪个人泄露了她是郁抑症患者,伴发人格分裂,班里的人看她的眼神就多少有些奇怪。“精神病”这个词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顶她摘不下的帽子。
多少个晚上,她一个人缩在角落啜泣。有的时候,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总感觉有团黑影如影随形……一张名为绝望的大网,越收越紧。
班主任走进教室,看样子像是带着某个人走进来。
“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叫言珩,是转学到这儿的学生。还请大家多多关照。”言珩深深鞠了一躬,白色的发丝随之飞扬。
虽然有班主任在,但是言珩还是引起了不少女生的惊呼。不仅因为他一头白色的长发,更因为他的长相。
“看着他就像身处四月的春风,温暖、明朗。”当时一位女生后来说。那是后话。
“你就坐在杨曦雨同学的旁边吧。”班主任对他说。言珩点点头。他有些不明白其他人看他的眼光突然变得如此严肃,像是基督信徒看着准备受刑的耶稣一般。
“我叫言珩,很高兴认识你。”言珩微笑着向杨曦雨打招呼。
“你……你好……”杨曦雨此时有点木讷。主动和她打招呼的,言珩是头一个。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窗外,阳光正灿烂。
中午,大家纷纷涌向食堂。言珩伸了个懒腰,没有跟着,而是打开了自己的饭盒。外面的饭菜他吃不惯。他也曾试着去适应,但是没用,只要吃外面的东西他就咽不下去。
他注意到一旁同样没跟着去食堂的杨曦雨。“你是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呢?”
“没什么……没事……”杨曦雨把头别向窗外。事实上她很想去吃饭,但是她实在不想成为一个焦点,而且是因为她是个“精神病”。
言珩歪着头看着她,思考了一会儿。他从饭盒里搛了几个小笼包放在盖子上,推到杨曦雨面前。
“我最近胃不舒服,吃不了那么多。你就当是帮我这个新同学一个忙吧,看到有饭菜剩下来我妈是要骂的。”他郑重其事地解释,一脸认真。
杨曦雨看看小笼包,又看看言珩。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杨曦雨看到了言珩眼里的那种澄澈,她实在不好拒绝。
“好……谢谢你。”她接了过去。言珩轻轻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附在杨曦雨的耳边,轻声说:“嘿,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认识你。”
(两年前)
杨曦雨从学校回家,习惯性地朝自己的邮箱看了一眼。起初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里面确确实实躺着一封信。她赶忙拿出来,一看,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名字,“玉珩”。
她把心按在胸口,心中默数:一,二,三……
要不要看呢?
她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
曦雨亲启:
逾数月未曾来信,望君休要见怪。今日来信,一则践行互通音讯不断之约定,二则表明心意,从此,恐难有书信来往。
动笔时,纵有千万不舍,终是白纸黑字,事实既定。个中原因,难以启齿,谨受拜,恕我失信。宇宙无穷,生活亦无穷,终有一日再见。
谨此,再拜。望安。
玉珩敬上
读完,她愣了几秒钟。什么意思……难有书信来往?他要和我……绝交?为什么?怎么会?
这个玉珩,是她通过一家杂志认识的笔友。两人之间书信颇多。每天杨曦雨必做的事情,就是往邮箱里看,看看有没有对方的来信。她想象着,对方应该是如春风一般的人,温暖、明朗。
渐渐地,她懂得了何为“悸动”。
“好吧,好吧……”她这么告诉自己,捧着信不知道该干什么。末了,她把信慢慢撕碎,让其随风飘去。
那日是冬至,夜晚来临地比以往都早。杨曦雨得知了一个消息。
医院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难闻的药液味。在急症抢救室的病床上,杨曦雨母亲就这么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点生命气息。
“妈……”杨曦雨想叫自己的母亲,可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挤不出一点声音。她牵着母亲苍白的手,回想着和母亲的一点一滴。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她,全靠母亲养大。可如今,车轮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
夜色似乎更加浓重。一张名为绝望的大网,正在悄悄地编织。
「与此同时」
医生拿着言珩的报告单,看了眼诊断结果,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一时间,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没事,医生你就说,我们有心理准备。”言珩的父亲开口道。
“这孩子的疾病,很像是一种未知的疾病。不过可以确定的事,这和那些已知的慢性疾病类似,所以这孩子满头白发。很抱歉,我们无法提供相应治疗。”
“那……会致死吗?”言珩小心翼翼地问。
“理论上讲,根据你的检查报告,如果病情不突然恶化,你能活到二十岁。不过毕竟是未知疾病,不用太担心。”医生安慰他,心里清楚这很可能是徒劳。
言珩父母忧心忡忡地看着言珩。言珩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出去了。
那封信……希望你能原谅我吧,曦雨…….
他看到一个女生冲进抢救室。他很清楚这种情形意味着什么。他能做的,也只有感叹生命的无常。
杨曦雨最怕的事情,就是抑郁症在学校里发作。
不过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怕什么来什么。这句话真的很灵验。
晚自习,大家都很忙。还有一个月,就要进入高三了。每个人都莫名地感觉时间很紧迫,似乎高考就要来临。
杨曦雨低着头,在写练习册。写着写着,她发现字迹被弄花了。她揉了揉眼睛,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当她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并未察觉到异样。现在学习暂时被放到一边,绝望、失落……在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它们就像篡权者,找到机会,就立马篡夺了正常情绪的位置。
她捧着脑袋,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缠绕着她的心头,越来越紧。她想起了那个冬至夜,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还有那封信……
言珩感觉到了异样。“曦雨?你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没料想被杨曦雨一把抓住。杨曦雨的指甲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伤痕,鲜血一点点滴在课桌上。但言珩没有说话,只是让杨曦雨抓着。总得让她抓住什么。
杨曦雨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周围黑黢黢的,没有什么能显示有生命的迹象。她只看得到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有隐约的光。
她只能往前走,别无选择。
小径两旁,景色倒是越来越明亮。鲜花遍野,青草满山。偶尔,会有一两只鸟儿落在她的肩头,唱着她听不懂的歌。
“曦雨!”一个声音传来。这声音很熟悉,却又有些淡忘。她回过头,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妈妈!”她激动地扑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我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跟妈妈走吧。”杨曦雨的母亲捧着她的脸说。她点了点头。
她跟着母亲走在一条崎岖的路上,脚下尽是些松动的碎石,让她不时摔倒,膝盖上好几处擦伤。但她只想跟着母亲,和母亲在一起。
景色再次变得阴暗。她发现走在前方的母亲渐渐消散。不久,路也消失了。她站在原地,恐惧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走啊,往前走,你就能和妈妈一直在一起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真实,像是来自某个飘渺的地方。
她很想往前,但是一种力量慑住了她,让她不断后退。
周围的景色开始破裂,碎片互相交缠融合。她看到了和母亲相处的点滴,但占据主体的,是那个夜晚,那个世界将她抛弃的夜晚……
“你在干什么,曦雨!你在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变得低沉,扭曲。她想逃跑,可再也动不了了。
她脚下一滑,摔进了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湖泊。
湖泊深不见底,底下同那条小径一样阴暗。她并没有感到窒息,反而觉得触寻到了归宿。那,就这样沉下去吧……她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了出来。
“啊……”她低声惊呼。她发现自己仍然处在教室里,但是周围同学的眼神都很惊恐。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抓着言珩的手,以及言珩手上的伤痕和鲜血,赶紧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她着急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却没法将一个个汉字组成清晰的词汇。言珩皱着眉头,做了个手势告诉她不用说什么,起身走向医务室。
第二天,言珩阴沉着脸走进教室,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一整天,他都没和杨曦雨说话。杨曦雨感到很内疚,同时也觉得他不说话是应该的。
因为明天高考,所以后面几天学校放假。放学的时候,言珩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想来我家看看吗?”
“啊?……”杨曦雨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的邀请。”言珩塞给她一张纸条,然后立马走开了,担心别人误会。
杨曦雨拿着纸条,一遍又一遍的确认着地址。
是……他的地址吗?她的心里,一些早已被尘封的东西,再次被唤醒。她决心接受这个邀请。
一进到言珩的家里,杨曦雨感到了一阵凉意,确实,言珩的家很清冷。除了他,好像就没什么人了。
她看到了茶几上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黑发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笑得很灿烂,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父母。”言珩拿起照片,“在我上高一的时候,他们去世了。”
“喔,很抱歉。”杨曦雨说道,心里责怪自己不该随便勾起他人的伤心事。
“所以,我很理解你。这就是为什么在学校里别人都孤立你,而我一直护着你的原因。”言珩的声音依旧轻柔,一只手摩挲着照片。
“什么?”杨曦雨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一定和我一样,有类似的遭遇。”言珩望着她,眼神里夹杂着一些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情感。
“是……”杨曦雨低下头。她看到言珩的手上,绷带还是很厚。“你的手没事吧。”
言珩宽容地笑笑:“没事,你不用太自责。你得保持心情愉悦才好。”
“对了,你认识一个叫玉珩的人吗?”杨曦雨小心翼翼地问出来自己很关心的问题。为了这个问题,她昨晚差点失眠。
“玉珩……对不起,我没有印象。”言珩将目光移往别处。
客厅的钟敲响了十二次。
“中午了啊……”言珩走向厨房,“留下来吃个午饭吧?我请你吃小笼包。”
“好啊。”杨曦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饭后,言珩看着杨曦雨,看了好久。这让杨曦雨感觉浑身不自在。
“曦雨。”言珩轻轻地唤道。
“怎么了?”
“我想说……我的意思是,”言珩看起来有些局促,“无论怎样,无论这个世界把何等事实摆在你的面前,不要再沉湎其中,更不要陷在过去里,好吗?”
“好……”杨曦雨不太明白言珩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次,言珩的眼神里夹杂的情感,变得无比清晰。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的身上。
高三了,一切变得匆匆。大家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学习上,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教室的气氛很沉闷,这让杨曦雨很不习惯。
或许是学校觉得他们太辛苦,居然破天荒的组织了一次出游。
一路上,大家欢声笑语,把压抑许久的情绪统统释放。有人放起了风筝,把全班人的期望写在上面。不过,杨曦雨一直盯着言珩背后的包看。那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背包。里面装着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
中午,大家找了一处没有别的班级的地方休息,不少人眯起了眼睛。杨曦雨也感觉到了不可抗拒的睡意,于是决定遵从它。
吉他的乐声,伴着言珩一向轻柔的声音,随风飘来。言珩闭着眼,微微摇晃着身体。这歌声不大,不致于吵醒别人,但还是能听到。杨曦雨坐了起来,仔细聆听。
起初,吉他声很轻,让人想起初春刚刚融化的溪水,奔流在还未苏醒的土地间;后来,逐渐加强,像是万物正在复苏,动物奔走相告,庆祝着春天的来临。杨曦雨想象着,在这样明丽的背景上,走着一个人,行走其间,与自然问好,与世界相拥。
她好像找回了消失已久的记忆,好像看到了儿时,母亲带着她走在田间,沉浸在土地的气息中……当然,只是一瞬。
“这是你自己写的曲子吗?叫什么名字?”
“这是生命的欢歌。”
回到家,言珩把吉他扔到一边。他捂住嘴,开始剧烈地咳嗽。指间满是鲜血,他的嘴里充满了恶心的甜腥味儿。他把嘴里的血吐出来,把嘴角揩干净。
记得上个周末去医院检查,医生拿着报告,同第一次一样迟迟不敢开口。这一次没有人告诉那位医生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后,那位医生像是鼓起了他所有的勇气,告诉言珩:
“病情恶化了。很遗憾,你可能活不了多久。”
今年过完生日,自己就该十八了吧……今年曦雨也该十八岁了。他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这命运,愿不愿意让我过完生日呢?
命运用沉默作答。
末了,他用还未处理掉的的鲜血,把自己部分头发染成了红色。就当作是,我向这个世界下的战书吧……他告诉自己。
下学期,大家更加紧张。杨曦雨也同样很紧张,一是因为学业,二是因为,言珩已经很久没来了。
趁着寒假,她在医院接受了疗程。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她感觉自己的情况好了很多。同学们也愿意接近她了。
有时候,她会看着身边空着的位置发呆。她在想,如果言珩知道她的情况在好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想念言珩的微笑,想念他一贯轻柔的声音……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同学们用八卦的眼神看着她,偷偷地笑。
这也经常让她脸红。
最近,班里经常有同学消失一天,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就唉声叹气。杨曦雨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一日放学,准备回家的她被老师拉到一边,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目的地时,她瞬间清醒了。
医院,那个她母亲去世时的医院。
老师办了一些手续,把她带进了一个病房后就离开了。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味,让她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病床上,言珩坐着,面色苍白,微笑着打招呼:“是你啊,曦雨。”
“这是怎么回事?”杨曦雨睁大了眼睛。
“很久以前的病……医生说我活不了多久。”言珩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是他做不到。
杨曦雨默默地坐了下来。言珩瘦了很多,用自己的血染红的头发已经变暗。但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澄澈,像他们第一天认识那样。
“言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抑郁症好多了。”杨曦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她感觉心里的某块地方碎了。
“是吗?真让我高兴……”言珩低下头,看起来有些迟疑。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杨曦雨的脸庞,“不用担心我。我相信那个医生没那么好的技术预言我的死亡。”
杨曦雨笑了,两人都笑了。又聊了几句,杨曦雨准备离开了。
言珩拉住了她的手。“等我的病好了,我请你吃小笼包。”
“好,我答应你。”
一个冰冷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医院里的一条小径旁,有一朵花落,在泥土中衰败;一朵花开,昂首挺胸地面对世界。
曦雨亲启:
离别之日终究到来,心中千万不舍,只化作两行热泪。世事纷杂,命途多舛,往后,想是不得再见。
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
言珩绝笔
敬上
这次,杨曦雨依旧把信件撕碎,任其随风飘去。不过她知道,这次,是真的没有人会给她来信了。
“愿你一切安好。”她喃喃地说道。
(本篇完)
后记:
在考试前,一段回忆突然飘进了我的脑海。那是一段不寻常的记忆,是我与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的交往,奇怪的是,我们两个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来不浅的友谊。不过后来,我们两个失去了联系。
现在想来,依旧唏嘘。记得她说过,学校里的同学有时会欺负她……她现在,应该一切安好吧?
我希望这个世界的人,能够多关心一下身边那些有着心理问题的人。举个例子,人们或多或少都以为自杀的人心理有问题,但是就像网上一句话说的,“自杀是求救的信号”。
这个世界,不需要以抑郁为时尚,但我们要去关心那些抑郁症病人。他们不是异类!他们只是需要某个人,把他们从深不见底的水中救出来罢了。
柒月陆日记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