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沧桑(一)

2020-05-03  本文已影响0人  慧聚人生

      阴历五月,天长大日。灼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久旱的禾苗在烈日的暴晒下无精打采地蔫着头。一根维系生命的细细根须在时不时的一股风里旋转,看似奄奄一息,却有惊人的生命力。那一根须顽强的拽着那根禾苗,顽强的在烈日强风里支撑着唯一的生命。它在等待着一场透雨,等待着冒出一圈根须就能牢牢地抓住大地,就能茁壮起来。可这当下的等待是最煎熬的,这雨不知能等多久。

      午后太阳的暴晒,能让黄土生烟。锄地的人们暴晒在这难耐的烈日下,一个个蜷束着身子不停地倒腾两个脚板子,就是图个踩上刚锄出的新土能有一时的凉快。火热的天,发烫的地,咋能耐住几个年轻人的性子,他们索性就地挖个坑把脚伸进去了,脚是凉了,就显得天更热了。于是,东看西看,拔起腿跳进头道沟的背阴处,我们几个拔猪菜的孩子也跟着跑了。

      老汉们不怕热,还在稳稳地锄着地,不急不躁的任凭太阳的暴晒。奇怪了,莫非他那吊了个肩,兜了个肚,破坎肩阳婆晒不进去,看他那坎肩上的汗碱和尘土,层层斑驳的如同盔甲紧贴着肌肤,露肉的地方是粗糙黝黑的皮肤,随着胳膊的伸缩看到那黛黑的皱褶,一个个干瘪的脸,土灰的头,似乎是用脖子上的青筋支撑着。人的瘦弱显得没力气,却被一根根粗壮的芦草根堵挡着,咬着牙,用手一根根拔起。一看老汉们锄地不哄人,他们也就爬在地里,冷热不顾的慢慢锄吧。

      父亲更不能偷歇,只是伸个腿,直个腰。紧锄慢锄怎么也是最后一个,心里也就没有那份想凉一会儿的奢望。只要蹲在地里,那就没有他松懈的空儿,脚下的土地给了他那么多的陌生,干什么都是那么不顺手,挒来弄去把自个儿的手脚都变了形状。却让自己又来一次重新开化的状态。锄地落在后面就显得孤独了,无聊中哼唱几声来抵御炎热,驱赶寂寞。听得他那悠扬而深沉的歌声飘落在地垅苗间,‘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弹起我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唱着歌,吹着口哨的父亲似乎忘记了炎热,歌声貌似勾起曾经与书墨的那段缘分,而这缘分恰恰是让自己成为笨拙人的起点,命运又让自己重新体味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尝试‘锄禾日当午’的艰辛。于是就把这情感投注给这一根根禾苗吧。偶尔吹来一阵清风,那禾苗顺着地垅随风吹过像是俯首致谢,在父亲眼里的禾苗,这送来阵阵凉意的风就是自己的观众,顿感欣慰。

      几年来的劳动让父亲明白了改造的真正含义,那就是夏天的炙烤和冬天的冷冻,这浮浅的理解只是图得心理的一时轻松。父亲的踏实劳动,想着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完全彻底的劳动者,但难料往后命运的摆布,不仅仅是劳动改造了,可却自己感觉到根本没有从思想上有触及灵魂的教育,或许真正的触及灵魂的改造还不到时候。

      贫困中的日子是一种最为简单的重复,也就滋生出淡然中的平静,而父亲却感觉到自己在饥饿中求得了一时的安宁。有了这份安宁就不去思,也不去想的只图得活个清净。‘闭着眼睛瞎活的哇。’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极其悲凉的话,认得了自己的卑微与渺小,居然在孤独与艰难里寻找到了一时的躲避间隙,在这会儿似乎遮挡了烦扰却产生了惰性,凡事不过问的父亲就像丢失了人的生存职责,只是简单明了的度日,稀里糊涂的活着。但唯一改变不了的是他做人的善良秉性。

      大半个后晌太阳的暴晒,被悠闲的云头遮挡了。随后又是一阵清风吹来,锄地的人们才打起点精神,一个个弯着一下挺不直的腰,在地里忙着收拾猪菜,兔子草。收拾过后,身后留下了几根不起眼的禾苗在一片泛黄的虚土中,禾苗是那么小的可怜,仅有的两片小叶卷曲的几乎没有了,看上去怎么也不能和秋后那沉甸甸的谷穗联系在一起。或许一夜过后,那两片叶子舒展了,说不定还能顶上一颗露珠,庄户人都知道这庄稼有天公地母养着旱不死的。这就是苍茫大地的万物之迷,那就是要经受磨难。

      云头不会把太阳遮挡多久,眼看就要落山的太阳依然炽热得厉害,亮的耀眼。夕阳逼近碾盘梁的山脊上,将那边的天空辉映出一片升腾的金光。人们在这明快的光泽中,背挎着猪草望着村上那缕缕炊烟回家了。有几个孩子跑在最前面,他们的猪菜口袋让大人们给背着,因此他们轻松的跑到我跟前,做个让我眼红的嘴脸动作,我看他那汗水和土装扮的丑脸,用两只沾满苦菜奶子的黑手捧着,丢下个挑逗的眼色。我就故意不去看他,于是我不动神色地让他讨个没趣。心想,要是我哥来锄地,他就给我背口袋了,我肯定比你跑得快。父亲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挑逗,再说怎么也不能让他背呀。

      我哥是队里的壮劳力,天天给牲口刨草根。天旱草长不起来队里的牛就靠吃草根,正值饥荒的五月,牲口也受恓惶,可这草根劲大,牛吃上十天半月,牛身上的老毛就退掉了,这牛毛就是牛官的专属了。黑小父亲放牛家里就有牛毛毡子,牛毛袜子,有时黑小还拿牛毛换几根香烟抽。看着黑小抽着纸烟,我还真有几分羡慕。

      我哥刨草根回来的早,进门放下爪头,喝上一气冷水,不顾饥饿的去找李老师了。他们两人互不自嘲,还在话语上能相互滋润,似乎同病相怜的凑到一起。听说李老师也是因家庭的牵连考取学校,没念成书,却憋了一肚子才华在家待着,后来经人介绍,从山西跳到内蒙教书了。李老师的到来,让我哥如遇知音,焦渴枯燥的日子灌溉了。两人性格相投,成天谈天文,聊历史,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李老师很有才,音乐,体育,美术样样都精通,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人们聚在一起,听李老师吹会儿笛子或是打场篮球,简直是满心的欢快。学校有了李老师就像一滩水放入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顿时充满情趣。

      傍晚,仍是闷热。院子里燕子竟有那么多,摇曳穿梭,流连追逐,一派繁忙。这里似乎是一种聚会,一种召唤。让我心中掠过一丝惊喜,只见那燕子竟然盘旋于李子树底,嘴啄蚊蝇,尽显高超。于是,我坐在屋檐下专注的看这燕子的翻飞。

      忽然,清脆的笛声从二叔叔的东房上飘过来,那美妙的曲调引得全院人的欢乐,放下糊糊碗,跑出来享受这美好的时刻。李老师的笛声听得那么真切,我好奇的到二叔叔的东房墙头上一看,李老师竟然坐在房顶对着后河湾吹奏。此时,后河湾正是蛙声一片,恰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鸣,构成了圆润而不腻耳的声响。笛声悠扬,蛙声鼓噪。刺破了黄昏的静谧,驱散了燥热的沉闷。夜空似乎有那种梦幻的沉淀与这和美的声响交融,于是院子里的大人孩子们都静下来了。

      李老师的笛声里飘荡着‘走西口’的曲调,那富有变化的旋律,时而高亢悠长,时而低沉忧伤。给人以极强的感染力,而且在尾音上还悲切的颤动不已。隔墙传来,细细品味,不同的心情有着不同的韵味与感受。那高亢是压抑中的沉闷,那低沉是沉闷中的忧伤。一曲过后,二叔叔说,‘这苦调调,听得叫人心烦,还是来段好听的哇。’显然,这是白吃萝卜还嫌泥。

      其实,有人并不欢喜忧伤的曲子,只是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而触动你脆弱的情感,曾经大度的落魄与屈辱的退让,去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于是,这悲凉的乐曲一听就会有了同悲同怜的情感。二叔叔可不一样,他似乎从不在乎命运的支配,就是在饥饿的年月都有办法去抗争,他是个强硬汉子。因而这苦调调是不合他的口味,他想听一首欢快,喜庆的曲子。可李老师又来了一曲‘方四姐,’更苦的调调飘过来了。人说吹奏,唱歌与心情有关,或许李老师今天心情不好。可他能在人们精神极度空虚的时候给予食粮,在枯燥的岁月里增添了一丝活跃的气息,给了人们一时静好的时光,也唤起了人们对生活的向往。

      夜静静的来了,燕子归巢,乐曲飘过。只剩下坐在屋檐下的大人孩子,院子里一片淡然宁静。人们还无睡意。大人们都说是要有一场大雨下,这天气热得不一样,燕子飞得不一样,青蛙叫得不一样,这雨看来是不远了。

      此时,笛声没有了,只留下后河湾的一片蛙声,起劲的回荡在空旷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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