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尝试着热爱生活,可生活却总想置我于死地
我十二岁那年还住在乡下的姥姥家,那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农村。严冬封地的时候,空气都是青色的,河里被冻出几个大冰包,成垛成垛的玉米杆子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冬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升,天空泛着乌蓝的光,冬天没有农活,就算是勤快的庄稼人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起来。天空将亮不亮的时候最冻人,冷风像小刀子一样,一把把扎倒肺里,扎得嗓子生疼,出门走不了几步,嘴里呼出去的热气,像冒着烟似得,用不了多大一会,眉毛上就挂了霜。
“我也曾尝试着热爱生活,可生活却总想置我于死地。”
这话是二老魏对我姥爷说的。我不知道二老魏大名叫什么,我打小就听村子里的人这么叫他,二老魏说话的时候嗓子里像挂着张砂纸,出来的声音沙哑,模糊。他似乎从没刮过胡子,嘴唇上面,一横条胡子很厚,二老魏不高,人也瘦,常年蓝布褂子和黄胶鞋,每见着我,就用他那粗哑的嗓子说:哎呦,这孩子长这么高啦。
二老魏总是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的妻子,我问姥爷:二老魏的媳妇呢?
姥爷说:死了,你没出生之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姥爷说:跳井淹死的。”
二老魏的媳妇是上三队的,一个叫松树沟的地方。二老魏年轻那会儿给人打工,帮人收玉米时认识的。二老魏虽然个不高,但有股子力气,干活又快又机灵,收玉米,收高粱,扬麦子,压荞面什么都会。两个年轻人互相看对眼,就结婚了。二老魏的婚房就在我家旁边,一间大瓦房,分成东西两间厢房,中间是厨房,房前是院子,围墙是草杆和黄土垒的。房子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井,不过也没关系,出了院子,十米不到的地方就有口轱辘井,轱辘井的年岁不小,村子里几代人都喝这口井,轱辘井很大,井口接近两米宽,井很深,再冷的冬天也不会结冰。
二老魏的媳妇给二老魏生了俩儿子,一个叫玉喜,一个叫二蛮。本来这一家日子过得也算顺当,可突然有一天,二老魏的媳妇疯了,到底为什么也不知道,二老魏很爱媳妇,就带着媳妇去镇上的医院检查,花了挺多钱,也没查出是什么病。村里人说是得了癔症,这个病治不好。
二老魏的媳妇每次发病,就会变得暴躁不堪,有一次我姥爷在二老魏家吃饭,正吃着饭,二老魏的媳妇就发了病,桌子也翻了,菜也洒了,又哭又闹,嘴吐白沫,浑身抽搐,几个人都按不住。
有人说二老魏家的房子建的不好,地基下面压到了东西,那东西被压死了,就来找二老魏报仇,一家人就这么一个女的,阳气最弱,所以发了疯。村子里风言风语传的越来越邪乎,似乎二老魏家里真藏了什么,村子里的人走路的时候都想避着二老魏家,他们害怕那东西找到自己的门上。
二老魏的媳妇发病率越来越高,从最开始的半年一次到后来每月一次,而且越来越厉害,姥爷说那女人发起疯来,要杀人。有一天早上,二老魏的媳妇又犯了病,把灶台前烧火做饭的二老魏耳朵咬了一半下来,咬完耳朵,二老魏的媳妇就往外跑,二老魏顾不及耳朵的疼痛,赶紧去追,还没追到大门口,就看见妻子跳进了门前的轱辘井里。
二老魏的媳妇被淹死了,在某一天的早晨,咬下了二老魏的半个耳朵跳井淹死了,尸体费了好几天才被拉上来,人已经泡的肿胀不成人形。没人再去那口井打水喝了,村里为了防止有人再跳井,就把这口井给盖住了,井口被一个一尺厚的大磨盘彻底封死了。
这件事之后,二老魏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他的背佝偻着,像总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吃完晚饭的时候,他也会和那些在外面聊天的人呆一会,可他不讲话,他就蹲在墙边,听他们说。
玉喜和二蛮那时候年龄还很小,不怎么懂事,冬天的时候,没有棉衣棉裤,二老魏不会做针线活,我姥姥心疼俩孩子,就给玉喜和二蛮一人做了一套棉袄棉裤,一直到他俩外出打工,玉米和二蛮的棉袄和棉裤都是我姥姥做的。
玉喜和二蛮都没怎么上学,俩人到了高中的年纪就出去打工了,俩人打工的地方不算太远,坐汽车两个小时就能到家。二老魏一个人在家里种地,种点黍子、高粱什么的,卖了换些钱和细粮。二老魏没有再娶媳妇,种地收庄稼,卖了钱,把钱攒下来,给儿子娶媳妇用。
有一年的冬天,玉喜没回家过年,二老魏电话里问为啥不回来,玉喜支支吾吾的说过年加班,二老魏觉得不对,就去玉喜干活的工地去找他,到了工地一看,工地上早就没人了,员工宿舍门上挂着一把大黑锁,工人们都回家过年了,只有旁边的一个窝棚里还冒着热气,二老魏进去看,果不其然,是玉喜。玉喜穿着棉袄,外面还裹着一层大被子在煮挂面,挂面里就只放了点盐。
玉喜迷上了赌钱,炸金花,推牌九,年前工地上没活,一群人就在宿舍里赌钱,玉喜玩了几把,吃到了甜头,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玉喜那时候只有二十几岁,哪是那帮老赌鬼的对手,一晚上没到,就把钱输光了。玉喜不敢把这事告诉二老魏,就说谎过年加班,工地停了工,宿舍也关门了,玉喜就住到打更大爷的窝棚里,打更大爷最后也走了,就只剩玉喜一个人了。
赌钱这条路,走一块,后面就断一块,想回头都回不去。玉喜也戒过几次赌,可也总是戒不干净,到最后,村里的几个包工头都不愿意再带玉喜出去打工了,没人愿意带个赌鬼在身边。
玉喜死的时候刚四十,一辈子没结过婚。
听姥爷说,玉喜那时候在一个收破烂的地方看大门,平常除了看门,也负责收破烂,有一次收破烂,收了几件古物,卖的人不知道,以为是破烂,玉喜留了个心眼,找人打听问了下,一问,果然值些钱。玉喜本打算靠这笔意外之财翻身,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却在一次酒醉后,说漏了嘴。和玉喜喝酒的那几个人知道这几件古董之后,就起了歹心,有一天晚上把玉喜叫出来喝酒,这次酒喝完第二天,玉喜就死了,那几件东西也跟着消失了,警察来了几趟,没能查出个究竟,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二老魏在后山给玉喜找了块地,亲手把玉喜埋了,那块地,本来是打算留给自己的。
村里人管二蛮叫蛮羔子,满羔子不赌博,但他喝酒,年轻的时候,处过一个对象,因为喝酒,对象跑了。蛮羔子嗜酒成瘾,连早饭也要喝酒,有一年蛮羔子用打工赚的钱买了一口大酒缸,这酒缸和我家里的水缸一样大,整整一酒缸酒,蛮羔子喝酒喝到酒精中毒,只要不喝酒,手就抖个不停,厉害到连筷子都拿不住,没人再要他干活了。找不着活干的蛮羔子就一个人在家喝酒,二老魏养他,他喝酒不用下酒菜,一碗饭也能就酒。
二老魏那时候将近七十了,出去打工已经干不动了,只能在村里找点零活干,赚了钱给蛮羔子买酒,不买酒,蛮羔子就骂二老魏,村里人说,蛮羔子喝酒喝疯了。
有一年冬天,蛮羔子喝醉酒后在炕上睡着了,半夜醒了,披了件棉袄,想去厕所,刚下地,醉的迷迷糊糊蛮羔子一脚没站稳,整个人扑倒在冬天取暖的火炉子上,火炉子里还压着火,蛮羔子整个胸前和肚子上都被烫伤了。
第二天一早晨,二老魏来找我姥爷,想问他要点獾子油,獾子油可以治烫伤,他借了好多家都没借到,姥爷一听就赶紧叫姥姥去找獾子油,姥爷拿上獾子油,就去了二老魏家。一进屋,屋子里又脏又黑,窗子的玻璃也碎了,就拿了块塑料布挡着,风一吹,哗哗作响,被子因为太久没洗,油的发亮,蛮羔子光着膀子,披着油的发亮的被子,一个人坐在炕头,嗡嗡地哭。他疼。
前年冬天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家家都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下午开饭的时间还没到,村里的人就出门打老炎,也就是晒太阳。二老魏穿一件鸦青的棉袄,棉袄很旧,而且极不合身,手肘的地方打了补丁,前襟上有几处污渍已经洗不掉了,本就矮小的二老魏穿着这件不合身的大棉袄,显得更小了,他双手插在袖筒里,脖子瑟缩着,蹲在墙边,闭着眼晒太阳,在他左边斜着三米不到的地方,就是那口淹死她媳妇的轱辘井,封井的磨盘上,几个村民有说有笑的聊天,他们不知道这口轱辘井从前发生的事。
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极响的爆竹声,豆一般大小的白火光冲向天去,在泛黄的空气里炸裂开来,接着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了起来,是隔壁家要开饭了。磨盘上谈笑的人慢慢地散去,在爆竹声的连绵不断里回去了各自的家。
二老魏颤巍巍的站起来,拍了拍背上的土,望了一眼轱辘井,踌躇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