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见闻录(二)
大概在1月底,已经陆续从武汉传出新型肺炎的消息,那时候疫病还很远,对疫病的见闻更多止于调侃。我开始听到有广东人在骂乱吃野味了,毫无疑问,这充分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一贯对吃没有什么讲究,所以也难得没有什么偏见。于我而言,世间美味,大抵就是春后芥菜出笋,鲜嫩肥甘,可比河豚初上,鲈白蟹黄。
image尽管我讨厌吃狗肉这回事,但不影响我几个很要好的朋友都特别好这一口。食色性也,都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在吃东西和搞关系这两件事情上对别人指点,是一件很没谱的事情。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尔德的话绝不会过时:“这世上所有事情都跟性有关,除了性,性只关乎权力。”拿到吃也是一样,很多时候,吃并不是为了满足需求,仅仅是标识特权和身份。驱车在紫禁城里溜一圈,那路开车其实挺不平整,但每一丝吹到脸颊的风,都在凝神屏气,让你有种君临天下的快意,这种乐趣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难以领会的。
以人为玩物,肉体的快感可能只以秒计,凌人的气势却能长盛不衰。
同样珍馐美味,到唇齿间不过五味纷呈,于睥睨间,却有万千滋味。
但吃野味,却不完全是这种情况。国人喜欢野味,更多是个历史和风俗问题,涉及的是人基本的需求,根本没有必要大张挞伐。中国历来饥荒频发,等到谷物竭尽,一切大地所产都能进人肚腹,甚至泥土,何况活物。所以灾难的记录,很大程度上是由食谱来承载的。田鼠,野兔,鸟雀,虫蛆,人说老广无所不食,说这话大多语气高傲,若是让他记载历史,历史固然不吃人,也算多了几分体面。
大家都笑我是民族主义者,就拿我今天冒充东北人,明天精神河南人的兴致来说,我一个老广口里不那么亲切的北佬,现在也不免要为老广辩护几句。吃蝙蝠真的不叫事,不信你喝一口臭屁醋。我第一次碰到房东大娘熬这玩意,跟我爸满屋上下找了半天死老鼠。你要让我喝一口这个,我能给你表演生吃癞蛤蟆。谁成想我娶了个爱喝臭屁醋的老婆,真是天理循环,所以这话说的也有点利益相关。
image.gif其实吃这东西,跟族群本就没有什么关系,说起吃蝙蝠,我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我老婆却是大惊小怪得很,给我转了好几个视频恶心我,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世界上还有这种人。你要问贝爷出生在哪里,我可能不知道,但他现在在哪我很确定,他就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所以如果有欧美傻白甜问我中国人咋啥都吃,我会回他,我们不吃欧洲人,太费孜然了。
image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这次连广东人都在骂吃蝙蝠?因为吃出问题了呗。人的不理性,一个是同情,一个是迁怒。同情倒还好,毕竟没有人同情街头的乞丐到要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他;但是迁怒就不那么客气了,还是很容易冲动到要把人推下悬崖的。
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都把疫病的来源指向偏离了无恶不作的蝙蝠,甚至推离了臭名昭著的野味市场。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这次疫病来自蝙蝠,那也没有必要对国人吃野味气急败坏。
因为瘟疫这东西有个特点,它一直与我们共存,人类的身体寄居了几千种微生物,我们的基因里,有上万个来自病毒的片段。病原体来自哪里,其实是一场瘟疫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无论瘟疫由什么引起,它本身都来自死神。它朝向人类全体,它以人类的生活方式为敌,它的目的是杀死足够多的人然后躲在人类的影子里。本质上,瘟疫,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存在的一种方式。
image吃一只蝙蝠,和救一只候鸟,在触发瘟疫这个机制里面,它是一码事。直到今天,我们也不明白艾滋病是如何诞生的,但还是有很多人言之凿凿把矛头对准同性恋者。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西班牙大流感是如何起源的,尽管它夺走了几千万条人命,我们至今还叫他西班牙流感。因为瘟疫爆发,而去指责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是一件很不讲道理的事情。就像国外有人,把这场瘟疫归咎于华人甚至排斥华裔,某些组织极力阻止这次疫病被命名为武汉肺炎,这些都只是我们在面对瘟疫的恐惧,恐惧饲养偏见。
如果有什么值得我们在瘟疫爆发时大加指摘,那我们只能指摘人类的生活方式,人类是唯一超出大自然限制种群规模的生物,人类文明建立在人类超大规模的基数和超级频繁的联系之上,这远远不是人类的自然属性,所以大自然一次次妄想用瘟疫和饥荒来修正这个错误。这是一场人类和自然永恒的战争,曾经我们依靠与微生物妥协与他们共享身体来生存,现在我们靠吸纳病毒DNA组建我们自身来与大自然间歇性的开战乞和。没有这种战争,就没有所谓的人类文明,而一次次瘟疫,就是对我们人类存在的嘲讽。
人类能发展到什么规模,仅仅取决于我们能制造多少资源,和我们能抵抗多少瘟疫。工业化和现代医学,已经帮我们走出了远远超出我们祖先想象的行程。而我们承受的,就是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和周期性的疫病爆发。
当然,这也并不表示我们就不应该去追究疫病来源。因为找到疫病源头,找到零号病人,我们才能完整绘制病毒的突变迭代过程,我们才能控制这种病毒,与它暂时休战,然后与它一起生存下去。这个是疫病溯源的唯一意义,并不是相互指责,也不是缔造偏见,在死神的镰刀下,没有相互倾轧的空间,只有层叠的尸体,和谷物一般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