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二娘
我家住在村子里的最东边,村里人都叫我王二,我知道我本不叫这个名字的,可我记不起来我的名字了,我总是忘记很多事。
镇上的人又来给我家送东西了,有水果、米、面和油。这些东西明明就只有水果能吃,其他的都没什么用,可是很多人都来我家让我换东西,有的拿两个馒头换一斤米,有的拿几个玉米换两斤面。这些人真是傻,用能吃的换不能吃的。
至于镇上的人为什么隔三岔五给我家送东西,我并不清楚。听村里人说,是因为前些年我爹妈在镇子的工地上出了意外,我听不懂,于是他们说我爹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我随手拿了一个没吃完的馒头准备出门,狗蛋一瘸一拐摇着尾巴向我扑过来,它把那只好的前腿搭在我身上,另外一只悬在空中,那条瘸腿总是让我想起来王屠户家用钩子挂住的猪蹄。我坚信猪蹄没有馒头好吃,因为猪蹄看起来很难看。我忘记狗蛋的腿是怎么瘸的了,只知道它一直陪着我。我把手上的馒头给了狗蛋,它用鼻子嗅了嗅,吃进了肚子里。我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从桌子上一袋水果里挑了两个最红的两个苹果,拿衣服袖子擦了擦放进口袋里。我满意地看了看被苹果撑得鼓鼓的两边口袋,唤上狗蛋,出门去了。
现在是深秋了,天空是深青色的,村子四周的山峦罩
着浓雾,路两旁的小草结满露水,一不小心走到草深的地方就会弄湿裤腿。人们总是会尽量避开这些地方,可我喜欢被露水沾湿裤腿的感觉,仿佛沾染了小草的生命力。再说,反正还会有太阳出来不是。
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扛着锄头的中年男人,他的裤腿跟我一样也湿湿的,可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幸福。我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可他却先跟我打起了招呼:“王二啊,镇上人又给你家送东西了啊?看把你这荷包给塞的鼓鼓的,是什么好东西呢,也给我瞧瞧。”
我看他盯着我的荷包,一把护住转过身去,狗蛋很识相地叫了两声。
“哎呀,行行行,不看不看,我猜你这又是送给寡妇二娘的吧。”男人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话是说的没错,可这笑容和语调让我反感。我没有搭理他,捂着荷包继续向前走。耳后传来他的声音:“哎,傻子的命都比我好,没了爹妈但是一辈子吃喝不愁。”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人说了,我不懂,他们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的。我朝着小河的方向望去,此时太阳已经从山上冒出了头,雾也慢慢消散了。
二娘经常在早晨去河边洗衣服,说起二娘,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可人们提起她总会带上寡妇二娘一起,就像人们谈起我也总会带上傻子王二一样,我不懂他们,就像他们也不懂我,我只知道,我喜欢二娘。
二娘蹲在岸边,左手将衣服揉作一团,右手举着木槌捶打着,不时放下木槌腾出手将披散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秀美的侧脸。二娘三岁半的儿子小辉坐在她身后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着看着河水淌过。我记得小辉曾经落过水,那天我和狗蛋恰好路过,要不是狗蛋拼命地叫,我也不会注意到溺水的小辉并且把他救上来。很奇怪的是,只要是跟二娘有关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较小的苹果递给小辉,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苹果,伸过两只小手捧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又从荷包里拿出另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二娘起身将洗好的衣服放进盆里,说:“谢谢你,不过这个你还是自己吃吧,你太瘦了。”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又马上低下头去,她的眼睛真好看,好像普天下的水都荡漾在其中。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感觉脑袋里有很多很多想要说的话,可每次都想不起来。“你吃,我有。”我再次将那个苹果递给她,她征了片刻,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收下了。
“但是,我也不能总是白收你的东西。你看你身上这衣服,又脏又破,这样吧,你明天把它脱下来,我给你洗了缝补一下吧?”她说。
我看着身上的破洞衣服,讪讪地笑了。我想问她,衣服坏了可以缝好,狗蛋的腿坏了能不能也帮我缝好。可是我刚想问,二娘就已经走远了,我望着她牵着小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我突然记起来我妈也常一只手将塞满衣服的盆夹在腰间,一只手牵着我。只是我记不起她的脸了,每次在梦里见到她的脸也总是被氤氲的雾气遮住了脸。
那天我在家里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一件还算像样的旧衣服,起码没有破洞,我想也许是我爹留下来的吧。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去找二娘了,我穿着那件弥漫着灰尘味道的旧衣服,阳光照在上面,好像夏天一样浓烈的炽热。狗蛋跟在身后,仿佛也精神了不少。
我刚走到二娘家门口,只听到木板门里面传来王屠户和二娘的声音。
“你说你一个寡妇,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多辛苦啊,不如嫁给我吧。”
“我这辈子不会再嫁的,要嫁也不会是你,你快走吧。”
“装什么呢?难道你守一辈子寡吗?”
随后听见噼里啪啦的碰撞声,二娘在大喊救命。我一下子急坏了,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二娘一定有危险。我使劲踹门,可是门被锁住了,狗蛋也在叫个不停。我往后退几步,准备撞开门,王屠户慌慌张张打开门,我猛地与他撞个正着。我们俩就像弹簧一下被弹到地上,王屠户捂着脑袋,嘴里不住地喊着呻吟。见到是我,他跳起来骂道:“你这个死傻子,你想撞死我呢?”狗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露出尖利的牙齿,冲着他汪汪两声,王屠户又像触电一样倏地起来,撒腿就跑:“你们给我等着。”
二娘整理了头发,将我扶起来,说:“谢谢你,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王屠户那王八蛋欺负你了?”
她连忙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别人要是问起,你也别多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二娘帮我缝洗了衣服,我很开心,以至于让我忘了王屠户那件事。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每天早晨都没有在河边见到二娘洗衣服了。我走在路上,碰到我的女人们都躲得我远远的,碰到我的男人们都面露奇怪的笑容问我怎么跟二娘搞到一起的,还说这寡妇在那方面是不是很厉害。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是我很厌恶别人叫二娘叫寡妇,就跟讨厌他们叫我傻子一样,还有他们脸上笑的一颤一颤的肉,像王屠户家里不分四季散发的猪臊味一样让人恶心。他们笑我也就算了,但是他们还说二娘的坏话,于是每听到有人说起我就拿石头砸过去。后来他们看见我就躲得我远远的,只是这些话却越传越开,他们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谈论起别人的事情,就像城里人的饭前开胃和饭后甜点一样。
我还是每天早上去河边,可是自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二娘。只有一些老女人一边洗衣服,一边斜着眼睛看着我轻声说些什么,一个女人告诉我,二娘的公婆将他儿子接走了。后来天逐渐冷了,就没有人来河边洗衣服了,一些枯黄的树叶落下来,冰冷的的河水淡漠地为它们送行。
这些天也没有镇上的人来给我家送东西了,他们说我都知道包养寡妇了,已经不傻了。
我二娘家找过她,我敲了很久的门她都不开。
“二娘,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们,欺负我们,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过,只要有山有水的地方,靠着一双手就不会饿死,何况咱们两个人有四双手呢?只要沿着河一直走,就能走到大海的怀里,大海那么大,一定能容下我们,那里一定没有人再能欺负你。对了,还得带上狗蛋,我不能没有它,它很好,还救过小辉的命呢?说起小辉……我们也可以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小辉。我们在海边搭一所房子,饿了就捕鱼,狗蛋那么聪明还会游泳,它一定能捕到很多的鱼。听说海边冬天也很暖和,不像我们这冷的刺骨,我腿上都生出几个冻疮了。二娘,要是你愿意,我们明天就走吧,沿着村里的河一直走,去天涯海角。”
我站在门外说了很久很久,二娘一直都没有说话,我在想她一定是在收拾东西了。我临走的时候,二娘才说:“谢谢你,王二,这个世界有你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我相信二娘一定会在河边等我。我穿上那件二娘替我缝好的衣服,又胡乱塞了几件旧衣服,拿上之前镇上的人送给我没吃完的食物,我准备出门的时候没看见狗蛋。我想它肯定先去河边等二娘了,它从来不会乱跑。
我经过王屠户家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了肉的香味,他笑着露出一排大黄牙,拉着我说:“王二,来我家吃狗肉呀,可香了。”我一把推开他,说我还要去河边等二娘。他伸手用小手指扣了扣卡在牙齿里的肉丝,说:“等个屁,那婆娘昨晚上吊走了。”我想,二娘怎么不等我就先走了呢?我头也没回,往河边走去。
“那寡妇可算是走了,真是红颜祸水。”
“走的好啊,省得那些男人都惦记着她呢。”
几个女人围坐在凳子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说着。我穿破厚重的雾,沿着河边走去。人们都说,他们走了,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前方是不是大海,我只知道身后是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