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人不同
(一)
去年十一回老家结婚,因为路程远,婚礼的筹备事宜因我不在也没那么快准备停当,我就带着媳妇儿——那时且称女友吧,提前一个礼拜回了老家。
之前女友只来过我家一次,还是两年前的元旦,正是我家里比较冷的时候。她是南方人,怕冷,又是个闷葫芦,加上南北方语言、生活习惯的差别,所以她基本上就是待在家里,也不出门。
邻居们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听说我带着女友回来了,就都过来看望,其中就包括家在路口的大娘。她一进来就拉着女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微笑着说:“可好,这小手肉乎乎的”,眼睛里都是长辈特有的慈爱。女友也羞的傻笑着,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说“大娘夸你呢”,她这才“哦哦,哈哈哈”地笑着应出来。
婚宴的时候,大娘自然也过来帮忙,忙着择菜、洗菜——农村里基本都在自家办婚宴。我对这个大娘记忆很深,缘于初中开始我就在市里住校,大娘家在路口,所以每次回到村里基本上最先看到的就是她,然后她会笑着说,“任子回来了”?!因而在我心里,自然对大娘有种比较亲近的感觉,每次回到家,也喜欢和她聊几句拉拉家常。
过年的那几天是老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我弟也会回家来,大伯三叔家的兄弟姐妹们都会回来。一年一次的团圆,真的是不容易。老家的传统,大年初一起得越早就越吉祥,五点钟我和老弟就准备出门了,叫上大伯家的小弟一起去拜年。走到出我家几十米的路口,我回头对我弟说,“先去这大娘家吧”。哪知道老弟慌忙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咱大娘没了……”
我一下子有点儿懵,“这……啥时候的事儿”?我问道。老弟说就是年前不久,脑梗。我有点不敢相信,印象中她身体一直挺好,怎么会呢?我的脑子里稀里哗啦的一下子飞出来很多画面,突然间有些难受,有些哽咽。
(二)
早些年大臣他爸就外出打工了,那应该还是我没记事儿的时候。直到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才带着一家回了我们这个村子。自那开始,他家荒废已久的老屋子才重新焕发了生机。
记得他们刚回的那天,我和家里大人一起到大臣家里去,站在父母的角度,应该是去看望一下多年未见的老邻居。令我记忆深刻的是,隔着他家的柴门就看见,大臣他爸坐在老屋门口的凳子上哭,然后就听见走进去的父亲安慰他的声音,“哭啥,回来了就好”。那时的我还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难过。
农村的夜晚总是平静而祥和的。那时候虽然基本上普及了用电,但是大人们还是喜欢晚饭后走出门来,邻里街坊不远不近的凑在一起,或蹲着或站着,手里捧着水杯或端着搪瓷的大茶缸,聊东聊西。大臣他爸尤其喜欢这样,晚上都会出来散散步串串门,偶尔讨一点我父亲收藏的茶叶换换口味,然后捧着水杯,也不坐。
大臣他爸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记得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乘县际班车回家,刚好遇上了他,说是有事情到县城里去了。车子走了不久,有个老太可能是晕车吧,就从很挤的车座上下来蹲坐在了车厢过道的地上。大臣他爸就想站起来给她一个宽敞的空间坐下,老太可能是太难受了,摇摇头没有起身,她就示意大臣他爸坐下然后把头倚靠在了他的腿上。就这样,几十里的路,大臣他爸自始至终没有挪动一下,直到那老太下车,他才放松似的伸了一个懒腰。我想,他大概腿都麻了,之后捶腿的动作证实了这一点。
非典闹得最凶的那一年应该是2003年吧,大臣他爸因为又外出打工,和大多数农民工一样,怕被抓进医院隔离,他就偷偷地从城里坐车返回了老家。好在当时我们那个县城,并未受到非典的侵袭,但是大臣父亲也很清楚,他在打工的城里可能接触过传染源,于是他回来的那天,就在离村几百米外的空旷的菜地里,搭了一个小棚子,一个人一直住到了那场疫病过去。
我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大臣他爸终于决定要把自家的老房子拆了重建。老家的传统,房子结构初具雏形的时候,要在门框上贴对联。他知道我练过几天毛笔字,就买了红纸到我家让我帮他写对联。其实我的毛笔字完全没有经过专业的学习,只是自己因为爱好而经常写写的野路子。虽然心里很没底气,但还是很开心的接受了这个任务,一口气写完了可能很丑但是我自己巨有成就感的几副对联,然后拿给他贴在了门框上。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农村孩子考上了学,邻里都会表达一些心意。在我上学走之前的一个晚上,大臣他爸叫开我家大门,也不进来,直接就塞了什么到我母亲的手里。母亲定睛一看是五十元钱,然后说啥也不肯要,还对他说,“你这是弄啥哩,你家里盖房子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说着就要塞回去,母亲话音还没落他就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大概是我毕业在外地参加工作后,有天晚上给母亲打电话,聊天中母亲提到,“大臣他爸没了,好像是因为心脏不好,从发作到离世也就几个小时,没抢救过来”。听母亲说完,我一下子怔住了,先是惊呼了一声“啊”,然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三)
我真切地觉得,长大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总是记着,小时候每到过年,都会有很多生面孔到我家里来,然后父母就很热情的招呼他们进来,然后倒水递烟,聊得热闹而又开心。我们小孩子就远远的躲在一边,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能听的出来,那些应该都是父亲的发小,长大后为了谋生散落在天南海北。
只是现在,我和他们互换了角色,每年才能回家一次,然后都会到发小——现在已经成为孩子父亲的伙伴们家里坐坐,看着孩子们有些迷茫的眼睛,我就在想,这不就是小时候自己的样子。
而长大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永远变成了记忆,而在现实里永远的消失了。多想一觉醒来,我还是小时候的我,可惜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但到处都是刺痛我心扉的温暖和幸福感。恐怕再也不会有常年在外的街坊好不容易回趟家还给我们带来几个苹果;恐怕再也不会有谁家做了好吃的还不忘给隔壁送上一碗;恐怕再也不会有谁家因为断了粮而发愁的时候邻里送来了一袋麦子。
可能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样子吧,总有一些事情你无法选择又无能为力。就像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规律,而人们都必须学会接受。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在城里生活得越久,就越是怀念老家的样子,因为我知道,很多人和事或许我再次回去就都变了模样。
又是秋天了,奶奶的身体是否好转了些,希望老天爷可以仁慈一点,那是个厚重到极致的生命,你要不起。
——树农(2017.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