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冬天不需要压岁钱

2019-02-21  本文已影响51人  清荷浅雨

我出生在90年代初,和其他孩子不同,我特别不喜欢过年讨压岁钱,甚至可以说深恶痛绝。

走马观花似的,鞠个躬,跟随大人喊一声,钱就到手了。还没捂热,人家的孩子也出来了,于是这钱又给了回去。有时候,明明孩子不在身边,大人见客人来了,也要赶忙去把孩子找回来。一个屋多个孩子的,这压岁钱也是一人一份,每份不少。

孩子们拿了钱,开心地一哄而散,只留大人们说着客套话,对我来说这场面简直恶俗至极。没办法,这压岁钱没一分是属于我的,穷绑架了我的灵魂,让我看什么都觉得不那么美好。

其实在1995年之前,我对拜年和讨压岁钱一点也不抵触。

那时的我还没满5岁,家里富裕,我是土豪小学生:足够多的压岁钱让我买得起整套的《安徒生童话》。

每到下雨天,学前班里一贯骚动,同学们带着渴望的眼神,挤在桌前,问我一个百问不厌的问题:“你中午回不回家呀?”

“不回,我带了午饭。”

“打开你的书包给我们看看吧!”

“哗啦”,美少女战士的书包一拉开,茫茫多的蛋糕和汽水:“哇啊……”感叹中,有口水滴在我的桌子上。

中午,好多小朋友会主动留下来给我做伴,我就用压岁钱给他们买吃的。放到现在,我应该会被很多人请求:“土豪,我们做朋友吧!”

01

然而,这种众心捧月的日子在1995年9月就到头了,爸爸因为计划生育被抓进牢里,我的压岁钱也一去不返。

那天来了个陌生男人后,家里的气氛陡然变了。妈妈嘱咐我中午不回家,晚上回家也要等到天黑。第三天,我失约了:教师食堂失火,我们提前放假。

一到家,就看见外面停着几辆小车,7、8个人围着抱着弟弟的妈妈。我刚过去,就被人抓住:“说,你是不是这家的娃儿?”我茫然地点点头。

“还说没超生,这就是证据!你家男人呢?”大汉推搡了我一把。

“他去外地干活去了,走了个把月了。”妈妈面无表情。

男人们继续逼问,妈妈却闭口不言了。

随即,有个男人,拿出个喇叭架在车顶:“别躲了!你被举报超生,再不出来,你的老婆孩子要被带走……”

喇叭喊了几遍,屋后平整的芝麻地渐渐起了一道褶子,这褶子慢慢向边上涌来。爸爸从里面走了出来,大汉们一拥而上,把爸爸扑到在地,铐上了手铐。

灰头土脸的爸爸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塞进小车。妈妈递进去一包衣服,也被一个男人扔了出来……

半个月后,爸爸被放了回来,套在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满脸胡子,像个野人。举报者是和爸爸一起出来打拼的同乡,他眼红爸爸的养殖生意,于是给老家的计生部门打了电话。

牢里,他们让爸爸睡在草上,每餐只给一个馒头,不让送饭、送衣。爸爸在饥寒交迫里熬了下来。为了赎人,家里2万多的积蓄被一点一滴榨得精光。

爸爸坐牢期间,存了一万块钱的信用社也倒闭了,血本无归。

爸爸出来后,决定打起干劲儿,重新开始。半年后,他借了8000多块钱,投给了一家名叫“希望农场”的公司。没想到,公司在骗了十几个像爸爸这样的有志青年后,跑路了。原本的承诺——两年内建好新鱼塘养殖系统的承诺,变成了空气。

02

爸爸在接连的打击下,变得沉默寡言。我开始整天整夜看不到他,他把自己埋在了赌博的牌桌上。

家里抽不出一分多的钱,为了贴补家用,妈妈把弟弟哄睡后,去田里拾荒,去铁路边捡瓶子。我的衣服不再飘着清香味,妈妈开始用当地产的劣质洗衣皂,8毛钱一块,大板砖似的,够用好几个月,就是味道冲人,朋友们渐渐远离我。

因为没有钱,我变成了“小偷”。

在街上,妈妈买菜,我跑去书摊上看书。等她招呼我的时候,我忘了给钱,直接拿着书准备跑过去。结果,被老板一把抓住。我掏了掏口袋,才惊恐地发现我的压岁钱已经用光了。老板见我毫无表示,断定我是小偷。

“这是谁家的娃儿?这么大了还偷东西,爹妈怎么教的?!”他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马路边。人群围拢过来,老板情绪激动、唾沫横飞地描述我偷东西的经过。

妈妈挤了进来,把满脸泪水的我护在身后。她涨着通红的脸,在嘈杂声中奋力解释:“谁说我们是偷了?我们是买!”百口莫辩,围观的人依然满眼嘲讽。

老板一听妈妈是外地口音,态度嚣张起来:“偷就是偷了,这是自由市场,偷东西要罚钱!”他把那本小人书往妈妈身上一甩:“10块钱,拿来!”要强的妈妈把卖废品的10块钱甩在了地上,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第一次感到孤独无援,也忧伤地感到,从天堂跌到地狱,一切与穷有关。回家后,妈妈直接去了牌场。

烟雾缭绕里,她不顾情面,“哗”地掀翻了牌桌,爸爸觉得脸上无光,要动手。在众人的拦阻中,妈妈还是摔在了地上。牌友当中,有人劝妈妈:“他心里烦,闹够了总会回去。”

没有人在乎这样一个女人是否心里也烦。利益共同体面前,重要的永远只有个人利益。

妈妈从那天起变得喜怒无常,我和弟弟的一点小事都会引来她的打骂。当我们哇哇大哭的时候,她又会流着眼泪抱抱我们。我感觉心疼,也无奈地体味到家的支离破碎带给我们的创伤。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每晚默默祈祷:如果爸爸能回来,我宁愿一辈子都不再要压岁钱了。

03 

也许祈祷有用,爸爸浪子回头了,却是以一场家庭悲剧为代价。

有家长痴迷赌博,晚上把孩子安排睡了,两个人就去了牌场。高功率的灯泡亮着,不知怎地,有线路老化,失了火。孩子们被热醒时,一片火海。哥哥带着妹妹跑到门边,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那个年代的门都是从外面挂锁的,又偏巧,他家住的偏远,哭喊声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渐渐熄灭。 

报信儿的人冲进牌场大喊:“鱼塘上的失火啦……”爸爸喊了声“桂芳(我妈闺名)啊!”,扔了手里的麻将子儿,发了疯似地往外跑……

 就像葛优演的电影《活着》,赌鬼福贵终于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爸爸回归了,那种斗志昂扬也回来了。爸爸早上割草喂鱼,中午吃了饭就去粮食站搬麻袋,一包100来斤,干一下午可以有20多块的收入。他的身板结实了,背却弯了。

当冬天飘雪的时候,奶奶传来话:身体不好了,想老五带着娃儿回家看看。 

04

我和爸爸赶了一天车,到了老家,板凳都没坐稳,奶奶就开始嘱咐爸爸要去给长辈们拜年。看来又到了我出场的时候了,只是这次,我却兴致勃勃。

我和爸爸把要去的人家一一列举出来,然后规划好拜年的顺序:先去没孩子或孩子少的人家,再去孩子多的人家。这样,就不至于钱一下子花光。在多子家庭,孩子还没来得及被叫回来的时候,我会主动哭闹,吵着回家,这样爸爸的损失就能少一点。

精打细算中,勉强实现了收支平衡。有大人背后指责我不懂事、娇惯,我略带忧伤地觉得,在这场游戏里,自己就像一只猴子,乞讨的猴子,博人一笑,带些狡诈地收人钱财。只是,再一想到,我这样做可以替爸爸分担一点,又觉得还算值。

05

初五我和爸爸坐车回来,准备陪妈妈过元宵。本以为要过一个极其贫寒的年,张伯伯却来雪中送炭了。

他一下吉普车,就跟爸爸说要定300斤鲫鱼。张伯伯是城里的大领导,喜欢钓鱼,于是常常寻到这清净的乡野之地。每次结账,他硬要按每斤高出市场价3块来算。

妈妈为了感谢他,会把自家的菜拔一些送给他。不过是些白菜萝卜,可王伯伯却十分高兴,他说乡下的菜总是比城里的香。

他夸爸妈是难得的老实人,每次他都问爸爸有没有难处,爸爸只是摇摇头。对待好人,除了感激,爸爸生不出别的想法。

张伯伯走后,爸爸就开始准备了。鱼塘被冰封得如镜面一般,爸爸竹篙撑船,妈妈铁锹碎冰。不停下网、收网、挑拣,忙碌到第二天,总算凑够了300斤。

下午,张伯伯来了,结账仍是高出市场一大截。末了,他牵着我,走到桌边:“娃儿懂事了,伯伯给你两个小玩意儿,就当新年礼物。”

他右手一甩,脱手而出一个银白色的小球,“咚”一声落到桌上,飞速旋转起来,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等落地停住时,原来是个扁平的“扣子”。

一面是端庄的牡丹,一面是庄严的天安门。爸爸告诉我,那是新版的1元硬币,乡下还没流通,是个稀奇货。

我以前收到过不少的东西,可这回却觉得很不一样。比起亲戚们给的压岁钱,这外人给的礼物却更让人感觉真实。它虽然买不了一包蛋糕,却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带着温度的,而不像大多数的压岁钱,是冷冰冰的。

06 

元宵节晚上,妈妈改善了伙食,炉子上炖着火锅。爸爸从外面回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两张100元钞票,递给我和弟弟。 

这钱好新呀,摸上去滑滑的、硬硬的。爸爸怎么突然给我们这么大的压岁钱?咦,不对,这个钱好像大一圈呀?“爸爸,钱又换版了吗?”我问。 

妈妈也过来凑热闹,她一看立马明白了:“这不是钱,是爸爸送给你们的礼物。”对的,我不需要压岁钱。比起压岁钱,一家人的陪伴和这别具匠心的礼物更让我高兴。

后来,上学去,我看到好多小朋友拿着这种大一圈的“100元”玩。莫名的,曾经的落差感就消失了,我开始不那么抵触一些东西,也不那么执着于一些东西了。就好像,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 

很多年后,生活好了,可我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元宵的晚上以及那个100元道具。屋外簌簌白雪,屋内暖炉生烟。一家人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缺的样子。

作者:清荷浅雨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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