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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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春的黎明,寒气依然逼人,一丝清新的春意从漆黑如锅底的天空中渡了出来,划过村庄里的叠影,飘进了若隐若现,高高低低的院落中。睡梦中的村民们似乎感受到了早春的清新,如雷般的鼾声听起来悦耳动听了许多。
悬挂在空中的几颗小星,被初春的雪气刚刚唤醒,一缕缕清明澄澈的光辉,左顾右盼地洒了出来,怀着好奇的心探寻着眼下的世界。
星光把天空滴穿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深色大网变得玲珑剔透起来,仿佛有千万束白光从天空倾泻而下。寂静的村庄被黎明的轻纱笼罩着。光秃秃的树枝上星光闪烁,为即将到来的春天照亮了路途,树木在星光中摇曳,生命的萌芽已经蓄势待发。树影在光影里婆裟错综,村庄变成了梦幻中的景色。
村庄和田野被静默如谜的大渠分割,渠水缓缓地向前流动。像一条在黑暗中匍匐前行的巨蟒,暴躁时抬起头拒万物以千里之外,平静时模样柔和、平静,绸缎一样的水流不急又不缓。
村庄在酣甜美梦中静谧,渠水在使命中奔忙。残破的渠岸边眷恋着向前的水流,伸出岁月蹉跎了百年的臂膀,在水面上荡起了湍急的波浪。星光是和平的使者,把光辉洒向了急促的浪花,激荡起来的灵魂被逐渐涤荡,水流缓慢了,泛出了温和的涟漪。
百年的岁月在大渠的流淌中逝去,一望无际的田野在浪花地欢唱中穰穰满家,村庄里的人们,依靠着大渠的滋养,经历着自己的悲欢离合。
(二)
“梆……梆……梆……”沉闷地击打声,从低矮围墙的院落内传来。
“媳妇,咱娘又是一夜没睡。”
“……”
西边厦子房传来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被叫作媳妇的人没有应答。
话音落了,屋内的灯亮了。昏暗的灯光从窗帘上照了出来,摇曳的灯影让灰暗的院落有了黎明前的曙光。贴在玻璃上两个对称的大红喜字,衬出了屋内新婚燕尔的温馨。
“还不到五点啊!”男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接着窗帘上显出一个人影,宽阔的上半身几乎把窗户映满。隔着窗帘,人影一会儿弯下了,一会儿又挺直了,一会儿不见了。
“媳妇,你睡觉太闹腾了,被子都快踢到地上了。”男人沙哑着嗓子责怪不说话的女人,柔和的语气里溢满了宠溺。
屋内的女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好像又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屋内昏黄的灯光被大红的细纱罩子,过滤成了温暖的颜色,屋内充满了浓浓的暖意。新批上去不久的泥坯墙面平整、光滑,新鲜的土腥味搅合在雪花膏的香味里,香味独特,温馨浪漫。崭新的大衣柜、梳妆台,洗脸架、洗脸盆都贴上了红艳艳的喜字,连门后面的痰盂也贴了一个大红喜字,屋里每一个物件上都开出了朵朵的红鹃花,喜气盈盈。
闪闪发光的新缎面被子,缠绕在一铺大炕上,一床绿色的被子盖在上面,被面上两条腾云驾雾的金龙,在绿色的海洋里穿梭,时而显现,时而沉浮。漂浮在周围的几朵白云,围绕着飞龙在一片苍翠色中忽隐忽现。
睡梦中的凤仙嘴角上扬,娇俏动人,脸上的红晕比三月的桃花还要娇艳。她裹在粉色的被子里,大江粗壮有力的臂弯把她圈在怀里,两个脑袋紧紧地挤在一起,像一对连体的婴儿。
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翘着。大江黝黑粗犷的脸上充盈着幸福的光泽,他望着凤仙的脸蛋儿,眼中的爱都快溢出来了,如水般的蜜意装满了他的眼眶,柔水盈盈,爱不释眼。
熟睡️中的凤仙仿佛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柔,这个男人胸腔里喷洒出来的柔情,已经荡漾到了她的心头上。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去回应他,眼皮实在太沉了,只能在梦中轻轻抖动着睫毛,积极地回应着。
细弱入微的动作,仿佛戳在大江敏感的神经上,他脸上的一丝倦怠荡然无存了,黝黑、壮实的身体里卷起了一股无法压制的力量,他的心一阵阵地躁动,热浪瞬间传遍了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血管里的血液,不再循规蹈矩,开始燃烧、沸腾。
他蓄满能量的身体,随时准备爆发。
“梆梆梆……梆梆梆……”一阵木棍击打窗框的声音,急促、不合时宜地传了进来,大江蓄势待发的洪流被击退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破窗而入。
“起来了,起来了,脑袋都睡扁喽!”
川婆子嘶哑的声音里夹着呛人的麻辣味。
“唉!唉………”屋内的大江扫兴、无奈地哀叹声,一脸的不情愿。他用胳膊搂着已经清醒的凤仙,就是不愿松开。他低着头把黝黑的脸庞凑近她,讨好地看着她,好像她的脸上印着对付川婆子的良方。脸颊绯红的凤仙看着可怜巴巴的大江,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酸有甜,更是有苦难言!
(三)
窗户下的川婆子坐在一个马扎凳子上,背靠着窗户,头靠在砖头砌成的窗台上。右手高高举着一根拇指粗细,一米左右的枯树枝在机械地敲打着窗框,她的左手扶在后面的墙壁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瘦削的脸颊,高高的颧骨,松弛的皮肤上沟壑纵横,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像黎明前被乌云遮住了的星月,没有一点光亮,死气沉沉。
“起来了喽,起来了喽!”她苍老的声音有些游离,窗框上“梆梆梆……”的声音也没有了力度。有气无力的声音飘渺在黎明的昏暗中,像来自阴间索债的幽灵。她藏满秘密的心,用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宣泄,似乎才能减轻心里不可言说的痛楚。
大江下床穿好了衣服,凤仙还缩在被窝里,她伸出胳膊拉住大江的衣角,轻轻地拽了拽,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脸蛋上的红晕已经漫上了整个脸颊,像一朵盛开的凤仙花,娇艳欲滴。大江的心里仿佛爬进了无数只蚂蚁,不知所措。最终他把她的胳膊轻轻地塞进被窝里,用嘴努了努窗外,悄声地说:“凤,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我出去看看。”说完,他快速地转身去开房门。
屋外刺骨的寒气直面扑来,他微热的皮肤被寒气激得有些颤抖,他跨出房门,顺手从外面把门关上。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台阶上,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黑暗逐渐变淡了,东墙角的榆钱树现出了轮廓,天上悬挂的星星,也露出了点点的亮光。
他看见了窗户下的一团黑影,心里莫名的怒气冲上了头顶,他快步走了过去。那团黑影在他的眼里越来越清晰,一头凌乱的短发,一件黑色的棉袄大氅把她干瘦的身躯包裹着。她也看见了大江,高大的身躯,旋风似的步子,疾风骤雨般的速度,顷刻之间好像就能把她推出十里之外。
大江在昏暗中盯着川婆子,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语气压到了温和:“娘,晚上又不睡觉,又坐在这里呀!”
“哦……哦……”川婆子支吾着,右手把树枝撑在地上,左手扶在墙壁上,颤巍巍地从马扎上抬起屁股。她想站起来跟大江说话,可是坐得太久了,身体冻得僵硬,弯曲的膝盖任她使上全部的力气,腿也站不直。她悬空的屁股失去了平衡,向后面的墙壁上倾斜,力量也快耗尽了,支撑的手从墙壁上往下滑。
大江看着她晃悠悠的身体,迅速地向前跨了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让她慢慢地把弯曲的膝盖伸直。
川婆子站直了身体,她把手中的树枝靠在窗台边的墙壁上,两只不太灵活的手互相揉搓了一会,又拍打拍打棉袄的前襟,扑簌了皱巴巴的下摆,大氅看起来平整了一些。
她抬起头,睁着眼皮都快耷拉到地上的三角眼看着大江:“江啊,人老了喽,觉也少了,糊里糊涂地搅和你们睡觉了。”说着,她无精打采的眼睛里,竟然显出一星点的光彩。
大江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不自觉地举起手在头上挠了挠。
“唉……老了喽!不中用喽!”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大江听着她的哀叹,不知该说什么,他愣愣地,几次想张开嘴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咳……咳……咳咳……”这时,东厢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看,你爹又被咳醒了。”她朝着发楞大江叹了口气,转身拄着靠在墙上的木棍,向东厢房蹒跚地挪了过去。
望着她的背影,大江心里竟然有些酸楚,他懊悔自己刚才的怒火,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责怪自己怎么能和一个老人家计较。她毕竟是凤仙的养母呀!
(四)
东方的鱼肚白从天际间升了起来,破开了昏暗的天空,在天边展开了清晨的第一束光芒。一声鸟叫,划破了万籁寂静的清晨,划破了笼罩在村庄上空的迷雾。白色的光芒渐渐蜕变成瑰丽的霞光,天空、村庄、树木在光芒四射的朝霞中清晰明亮。
屋里的凤仙早已穿戴整齐,她推开窗户,把刚刚升起的朝霞放了进去,屋内简陋的家具,印上了霞光的万丈光芒。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出房门,朝着后面的厨房走去。
后院清理猪圈的大江,宽宽的额头上冒着丝丝热气,半新的棉袄已经挂在了后门的门栓上,身上的蓝色绒衣,领口扯得大大的,袖子挽在胳肘上面。他站在半人高的猪圈里,手中的铁锹,上下,里外翻飞。圈外堆成小土包的淤泥散发着臭鸡蛋的气味,猪粪的腥臭味儿也搅合在一起。
一大一小两头黑花猪,在猪圈的栅栏门外哼哼唧唧地徘徊着,好像催促着大江加快速度,不要耽误了它们的回笼觉,真是一对猪心猪肺的猪母子。
一股浓墨的黑烟从凤仙家的烟囱里冒了出来,那气势就像踏着滚滚尘嚣的冲锋军,势不可挡,直冲云霄。冬末的清晨,虽然寒气厚重,但空气清新疏朗,柔和的阳光从东方渐渐地漫了过来,洋洋洒洒。明媚的光让天空更加的澄澈,卷入空中的黑烟被气流化解,化作了袅袅飘浮的云烟。
沉寂了一夜的村庄渐渐热闹起来了,鸡鸣狗吠,老牛哞哞………冉冉的炊烟开始弥漫在村庄的上空。有的人家院落里,已经飘出了饭香。
“胜娃,还不起来!吃得多拉得勤,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养你不如养头猪实惠………”
“睡睡睡,你就好好睡!梦里赶快娶个媳妇,别你跟爹一样,净想着用一担麦子换个媳妇回来………”
“……换?现在换个屁……想得美………”
“你们老杨家净想好事!你们再用麦子换个媳妇回来,让我看看………”
“谁像我呀?傻啊!瓜啊!爹呀……你个遭白眼的老头………我个黄花大闺女,就值一担麦子呀?………呜呜……呜……”
东隔壁的杨大嫂在儿子的终身大事上,无缝衔接了自己和老杨家的陈年旧事。
杨大嫂数落完,老杨家的院子里人声沉寂,只有“唰……唰……唰……”大扫把摩擦地面的声音,杨大哥抡着大扫把开始打扫院子了。
“慢点扫!土都快扬到锅里了。”杨大嫂尖锐的嗓音从厨房穿了出去,一阵铁勺磕碰铁锅的声接踵而出。
“嗯。”木纳孤独的声音淹没在唰唰地扫地中。
厨房里忙碌的凤仙,黑乌乌的两条麻花辫左右交叉地盘在后面,椭圆形的发髻油黑发亮。粉红色的缎面棉袄,上面的金线亮晶晶地。一条印着绿色小花的布围裙,粉绿相间,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娇嫩如水。
隔壁杨大嫂的那些话,凤仙断断续续听到了。她知事以来,一担麦子换媳妇儿的事,被杨大嫂隔三差五的抖落一遍,她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
杨大哥是个木纳的老实人,话少,平日里只有蛮力,外号“杨疙瘩”。为了他娶媳妇,他爹杨大爷可没少费心思。方圆几十里说了不少的女娃,没几个能看上他的,看上他的女娃,杨大爷又看不上,儿子太老实了,要找一个能干泼辣点的,以后的日子才会有奔头。
粗喉咙大嗓门的杨大嫂,就让杨大爷给儿子学摸来了,杨大嫂能干、泼辣、嗓门还大。人前人后她经常拿着结婚的事数落杨大哥,杨大哥笨嘴笨舌接不上她的快嘴快舌,经常气得脸色铁青,有几次都抡起拳头,被他爹狠狠地喝斥了一顿。
“咱们老杨的爷们不许打女人。”
骂不过,打不得,杨大哥只好耳朵里塞棉花———装样。
杨大爷心里明白,儿媳妇在结婚的事确实受了委屈,她心里有疙瘩。
当年要不是她爹为了买点烟膏子,在赌场上输红眼了,最后把闺女也输了。她娘为这事气得一病不起,病怏怏的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她爹看着不着四六,输闺女这事倒是没有失言,最后咬牙跺脚地把闺女给杨家送来了。
杨大爷看见女娃长得挺周正的,眼睛哭得跟两个桃核似的,心里竟然有些于心不忍。他看着院子里傻站着的儿子,不由得“唉”了一声,心一硬,豁出去了。为了让女娃死心塌地跟儿子结婚,他和亲家隐瞒了赌博输闺女的事。他当下东凑西借了一担麦子,让杨大哥驾着马车给丈人家送去了。
结婚那天,杨大嫂跟村里人闹得也不愉快。闹洞房的时候,有四、五个大男人拥上去,把杨大嫂压在炕角里动弹不得,裤子都差点被扒掉了。杨大哥被人用酒灌成了一滩烂泥,倒在麦草垛里睡得跟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
凤仙她爹实在看不下去了,硬是把那些人撕扒开。杨大嫂当时就急眼了,跑到准备晚宴的厨师那里,抡了一把大菜刀,硬是把闹洞房的人撵跑了,弄得乡亲们最后不欢而散。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了,老杨家用一担麦子换了一个泼势媳妇,惹不得!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儿子胜娃快二十了。杨大嫂虽然厉害了些,过日子还真是好手,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偶尔鸡飞狗跳的插曲,也不影响一家四口的其乐融融。
(五)
这几天,杜老汉的咳嗽病好像轻了些。自从闺女凤仙结完婚,他的精气神好像也回来了。吃完早饭,他拄着拐杖坐在墙根下,晒着太阳闭目养神,花白的山羊胡,随着蠕动的嘴巴,一翘一翘的,那副悠闲的模样,让凤仙心里踏实了许多。
近两年她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经常夜里咳得喘不上气。她经常半夜起来给他抚胸捶背顺气,川婆子在旁边冷眼看着,还不时扔出几句尖酸刻薄,莫名其妙的话。
“你就别撑了,有什么事还放不下呀?”
“女子都长大了,还担心什么?谁会害她呀?”
“走吧!走吧!就别害人了,下面的人都等急了!”
“咳咳咳……咳………你……你!你!”杜老汉憋得跟猪肝一样的脸,抖着像筛糠一样的胳膊,指着川婆子嘲笑、讥讽又怨恨的脸,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川婆子的话,凤仙听着刺耳,却又琢磨不透。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川婆子说,她在一个庙门口把凤仙捡回来的。所以川婆子平日对她言语冷淡、呵斥,她都能理解。
杜老汉就不一样了,他待她似乎比亲生的还亲。记得小时候,川婆子不在家,他就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还说,他要扮着大白马给自己的小公主骑。那时,她觉得自己不是川婆子嘴里的弃婴。她有亲人,眼前这个扮成大白马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亲人。
他视她是小公主,她视他是最亲的人。院子里传出了他们欢乐的笑声,他看着天真、活泼的小凤仙,仰着向日葵一样的小脸蛋,烂漫无邪的笑容。恍惚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脑海里闪过。他温暖地笑着,呆呆得看着小凤仙,眼睛充满了柔情、宠溺、和愧疚。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流露,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又像是一个男人看着心里最爱那个人,他陷入了若有所思地沉默。
初春的中午,空气中的寒意一点点地消退,暖暖的阳光带着春天的味道,撒向了大地。还没有消冻的麦地,撒在麦苗上的白霜,被阳光化成了水渍,稀疏,赢弱的麦苗像被清泉洗涤了灵魂,青翠、娇嫩、心情舒畅。它们挺着湿漉漉的小身板,迎着太阳,向大地宣告生命的力量。
杜老汉让大江搬出了藤条躺椅,放在院子的正中间,刚好是太阳直照的位置。陈旧的躺椅,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古董,椅架下面的藤条都快裂开了,藤条缝里的灰尘已经磨励成了深褐色,它和藤条经历了岁月的磨合,已经不分彼此。靠背和扶手的地方,经过长期的摩擦,变得油光发亮的,像抛光打磨后的玉石。
杜老汉用抹布细细地擦拭着躺椅,他神情认真、专注,动作轻柔、缓慢,他不像在擦拭,像是拿着雕刻的工具,给躺椅塑造新的生命。在他的精心雕刻下,藤条会焕然一新,青春焕发,他用虔诚的心,祈祷着躺椅带着他的希望一直到完成使命的那一天。
“爹,你歇着,我来擦吧!”杜老汉哆哆嗦嗦的,手里的抹布也颤颤巍巍,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都急得翘了起来。大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杜老汉专注地擦着,没有说话。
“凤,你出来一下。”过了一会儿,在后院菜园子里翻土的大江听见了杜老汉沙哑的声音。
“哎,来了!”凤仙应了一声,响起了西厢房打开房门的声音。
大江埋头翻着菜园子的土,突然听见前院凤仙惊慌喊叫声。
“爹!爹!怎么了?说话呀!”
他扔下铁锹,朝前院飞奔过去。
凤仙半跪在院子中间的躺椅前,手里抓着杜老汉胳膊,一个劲地摇着,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
躺椅上的杜老汉,双眼微闭,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啊?刚才不是好着呢?”大江抬起胳膊擦着额头上的汗,喘着粗气。
“我……我……不知道呀?我给躺椅铺了个新褥子,又……去泡壶茶,就叫不醒了,怎么………了………”凤仙看见大江,踉跄地站了起来,一下扑到大江跟前,惊慌失措。她双手紧紧抓住大江前胸的衣襟,大江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别怕!别怕………”大江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用手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拍了拍。
凤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川婆子从东厢房里像蜗牛一样挪了出来。
“嚎什么呢?午觉都睡不安生。”她一脸的不耐烦,手扶着门框,脚上踢踏着还没穿好的棉鞋。
看见川婆子,凤仙赶紧从大江怀里挣脱出来,她压低了哭声,抽噎着,用手指着躺椅上的杜老汉。
“………我……我爹………嗯………”
“好了!别哼唧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川婆子暴躁地打断了惊吓过度的凤仙。
她凑到杜老汉跟前,把手指伸到他鼻子底下,转头就狠狠地瞪了凤仙一眼。
“还有气,哭什么呀!丧气。”
“大江,赶快把人挪到炕上去。”
“哦!”大江怜爱地看了一眼凤仙,一步跨到躺椅跟前,弯腰把杜老汉连同新褥子一块抱了起来,朝着东厢房大步走去。
凤仙跟在大江后面,也准备进去,被川婆子喝住了:“你进去有什么用?还不去找你杨大爷。”
凤仙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
“哦,哦,忘了,忘了,杨大爷懂医。”她转身就往大门口奔去。
没等她打开门,外面响起了急促地敲门声。她急忙打开门,一位精瘦的老人站在门口,他头上戴着一顶深棕色的毡帽,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棉袄,他着急地冲着凤仙问:“你爹怎么了?我在屋里都听见你喊叫了。”
没等凤仙说话,他推开门就跨进来了,径直向东厢房走去。刚到房门口的川婆子闻声向他打招呼。
“他叔,你来了,快进去看看!”
杜老汉闭着眼睛,神态安详,仿佛进入了梦乡。
杨大爷坐上炕沿,他轻轻地掰开杜老汉的眼睛,他的眉头轻轻地皱起来了,他撩开杜老汉的袖口,将手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过了一会儿,脸色凝重的他站了起来。
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了几朵深色的云,慢慢地遮挡住了温暖的阳光,天变得暗淡了,空气中竟有了冬天的一丝寒意。
院子中间的躺椅,在暗淡的天空下,变得更加陈旧,被杜老汉擦试过的藤条却发着亮光。一炷香之前,主人祈祷让它焕然一新的愿望,好像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但塞在躺椅夹缝中一个信封崭新如初。
(六)
三月的春风,像一把温柔的剪刀,剪开了树枝唤醒了嫩黄色的萌芽,柔和的阳光,轻柔地抚摸着蜷缩的叶子,叶子慢慢地舒展开。
春风带着无数的希望和温暖,掠过村庄和田野,树木绿了,果树开花了,麦苗抖擞地挺起了胸膛,蓝天上的白云,也变成了花朵盛开的样子。
春天是生命的福音,生命在春天里仿佛可以重新开始,前院的榆钱树焕发了新芽,后院里的菜园子长出了新的菜苗,黑花猪的肚子里也有了新的宝宝。
凤仙想抓住春天问一问,春风吹开了笑脸,吹绿了树木,吹开了桃花,吹蓝了天空………为什么就吹不淡她内心的哀痛和忧愁。
杜老汉去世一个多月了,凤仙却感觉她爹一直在身边,前院、后院,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一会儿叫她泡壶茶,一会儿让她捶捶背。她躺在炕上,她爹就站在炕边看着她笑,山羊胡子翘得高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她在院子里寻找她爹的影子,看见他在墙根下晒太阳,她开心得跑了过去,又不见了。撕心裂肺的哀痛,她的眼泪不由自住地流着。梦里她哭着喊“爹”,双手抓住大江的胳膊,死活不松手,胳膊被她抓出了血印。她抱着大江哭,哭得像个孩子,不可自拔。
凤仙的过度哀痛让大江心疼不已,除了言语上的安慰,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施展,他一筹莫展地锁紧了眉头。凤仙的情绪似乎没有影响到川婆子的生活,她照样吃饭、睡觉,表情冷漠。但她的背似乎比以前佝偻了一些,话也少了,呆在东厢房里的时间也长了。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三月的麦田正是返青的时候,眼下是麦子追肥春灌的关键时刻,大江忙得前脚不着后脚。地里,他要拔草、施肥、浇地。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需要照应,还要照顾好怀着猪仔的黑白花猪。一天下来,他的身体都有点招架不住。凤仙日渐消瘦的身体,更是让他担忧。
大江在家里、地里两头穿梭。他不知道家里的两个女人,即将开始一场较量。凤仙的心里正在被海啸冲刷,翻江倒海的煎熬,一点点地冷却了她的心。
明天是杜老汉的“七七”也就是断七,已经四十九天了。这四十九天第一个七天和最后一个七天最重要。按照佛家六道轮回的风俗,最后七天是去世的人完成投胎的关键时期,能不能顺利投胎就看最后这七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凤仙下床洗漱好,去厨房蒸了她爹生前喜欢吃的枣馍和油馅包子。大江也早早起来,准备好去坟上要烧得纸钱、蜡烛、还有一些零食供品。
凤仙戴着一顶白纱布孝帽,一条孝带从头拖到地上。她瘦弱的身体被一件宽大的麻布孝袍包裹着,一直包到小腿,长长的麻绳,把宽大的袍子松松地固定在腰间。
“女人俏,一身孝”被孝布包裹的凤仙,娇小玲珑,消瘦的脸蛋更是让人心生怜爱。准备物品的大江看得神魂出了窍,手里的东西都不知往哪里放?过来帮忙的杨大嫂,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抿着嘴偷偷地笑了,她用胳肘怼了他,悄声地说:“咋?自己的媳妇,还看没看够?”她调侃的话让大江臊红了脸。
直到他们出门,东厢房里的川婆子,都没有出房门。早上凤仙做好的早饭,她也没有出来吃,凤仙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敲她的窗户,大江起身准备去叫她,被凤仙拦住了。
十里之外的南塬上,一片几千亩的荒坡,叫“望天台”,周边村庄里去世的人都葬这里。“望天台”不知从何时起得这个名字,延续到了现在。站在“望天台”的坡顶上,放眼望去,坡地里坟头耸立,密密麻麻。坡下一马平川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似乎有点明白,它为什么叫“望天台”了。把手伸向天空,仿佛可以触摸到头顶上的蓝天和飘浮的朵朵白云。清风徐来,这里不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而是睡在底下的人,去往天堂的世外桃源。
坡上大片的油菜花开得清新、自由,坡头、坟头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黄灿灿的枝头茂盛繁密,荒草丛生的坡地披上了金色的轻纱,随风轻拂,金黄色的波浪层层叠叠,一任飘然地涌向了天边。
凤仙和大江跪在杜老汉的坟前,两尺见方的坟窑上摆好了供品,两边点上了蜡烛。杨大嫂从布袋里拿出纸钱,递给了他们。大江把纸钱放进窑坑里,划着了火柴。火焰在窑坑里跳跃、打转,灰屑在燃烧中奋力拼搏,胜利者终于挣脱出来,飘飘洋洋地飞上了天空。
凤仙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也不哭泣,神情凝重,她跟几天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向着坟头磕了三个头,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声音太小了,大江隐约听见“爹,安心去吧………”别的没听清楚。
旁边准备搀扶凤仙的杨大嫂,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凤仙磕完头自己站起来了。大江看着她有些诧异,他和一脸疑惑杨大嫂对视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明白。
(七)
日子似乎恢复到了以往,大江每天早出晚归,不忙的时候,就钻进后院里,侍奉着怀孕的黑白花猪,伺弄着长起来的菜苗。
凤仙的脸像蒙上了寒霜,四月的春风仿佛都化不开。特别是看见川婆子,她的眼神里有仇恨、憎恶,还有刀一样的杀气。
川婆子看着她,干瘪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笑,又像是轻蔑,更多的好像是缓解内心的不安。
凤仙和川婆子的关系,越来越敏感。她们中间的弦绷得很紧,稍不留神就会断,弦断了她心中的怒火就会爆发。她想当面质问这个冷漠又虚伪的老女人,为什么将她的身世隐瞒了二十二年,还编造了她是弃婴的谎言。
如果不是杜老汉塞在躺椅夹缝中的那封信,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就是杜老汉。二十多年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川婆子捡回来的弃婴,她感恩他们的养育之恩,心里时常提醒自己,“养育之恩大于天”不管川婆子对她怎么样?她都要报答这份恩情,为她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真是世事如棋,二十多年了,亲爹每天在身边,自己浑然不知。现在人死了,她才知道养爹就是亲爹,悲痛、懊悔、自责、羞愧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他守护了她二十多年,她却没有尽到亲生女儿的孝。他活着的时候,对她无微不至的爱,像一座山,任她爬高爬低,任意攀岩。像一把伞,为她遮挡了夏天的磅礴大雨,冬天的风霜,还有川婆子偶尔射出来的冷箭。
杜老汉不敢和她相认,都是因为川婆子当年逼他签下的狗屁协议,想到这,凤仙的心越发得难受。
身处事外的大江,感觉凤仙变化有点大,对他不像以前那么依赖了。除了干活,平时她就待在西厢房内,有时望着窗外发呆,有时焦躁不安地摔摔打打,梦里也拳打脚踢,经常误伤到大江。
“凤,你心里是不是有事?”大江担心地问。
凤仙低着头,不说话。她多想把杜老汉是她亲爹的事情告诉大江,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二十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父女不能相认,这么荒唐的事,她怎么解释?她总不能告诉他,川婆子不能生育,为了给她爹传宗接代,借她亲娘的肚子……这更没法说呀!她的心已经堵得慌,又何必去堵他的心呢!
凤仙看着大江关切地表情,烦躁地转身离开。
“哎哎……凤……唉……”身后的大江焦急又无奈。
凤仙等着川婆子主动找她,这多天过去了,她竟然没有一点动静,凤仙对她的态度,根本就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她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冷着一张脸。她颤颤巍巍的身体,象深秋挂在枝头的叶子,轻轻吹一口气,就晃晃悠悠地飘落了。
凤仙看着她走路吃力的样子,心里竟有了恻隐之心。她想起六岁那年的冬天,一天晚上她突然发高烧了,她爹和杨大爷去四川跑生意去了。三更半夜杨大哥背着她,川婆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在后面,当时她的脸上都是焦急和担心,那一晚她还崴了脚,一个礼拜都呲牙咧嘴踮着脚走路。
想到这些,凤仙突然觉得心里的恨淡了,川婆子在她眼里没有那么可恶了,她冰冷的脸上还是有温度的。
又是一年初春的黎明,天空星月交辉,银光洒满了大地。树枝在月光下光影斑驳,像线条优美的素描画,简单又深情。
“媳妇,你,你慢点翻身,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凤仙家的院子里,月光明亮。西厢房里大江紧张地提醒凤仙。
“孩子,孩子,就知道孩子……”凤仙生气地埋怨。
“好,好,我错了,小心你肚子!”大江忙不迭地认错。
“咯咯……咯咯……”凤仙地笑声在黎明前的星空中荡漾。
“嘿嘿嘿………你慢点笑,小心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