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展之戏
俗话说，人生如戏。
眼前经历过的人和事，深刻也好，浮浅也罢，等储存到脑袋里时，都得先过过剪子，有意无意地略去若干过程和细节，剪切出些零碎的印象和片段。远远近近，来来去去，朦胧，清晰，看似没头没尾，杂乱无章，这是剪辑后的记忆胶片。
待要看时，回忆的放映机一摁，记忆胶片便随之投射到了银幕。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可看的东西实在多，只是观众永远只有一个，即我。
我看，看的是我主演。
我评，评的是我自己。
没等茶展撤展的广播通知响起，退意已像某种气息在整个展馆的空间里弥散、充盈，越发浓重。沾上这股气息的展商们，自打下午两点多起便都开始收拾展位，将展品展具打包装箱了。
现在，空调刚关停，馆内的空气变得闷热起来。比起广播，这更像是个鸣金收兵的信号。不一会，方才打包好的展品展具便被展商们陆陆续续地往馆外运了。再过不到两三个小时，这里将成为拆迁现场，任凭多精美的设计、多昂贵的搭建、多用心的装饰，都将一一被放倒，被解构，被处理，重归平地。
我和W先生静静地伫立在靠近大门口的过道旁，像是在参加一场老朋友的告别仪式……
你都入行十多年了，每到撤展时还是抵不住要落寞，我对着我自己说。
大凡展会，少则筹备数月，多则一两年，无论你付出多少，怎样尽力，展期实实在在也就那么几天，不管效果好坏，落差终归是有的。何况这次你还是项目经理呢。
责任重了，感触自然要来得深一些。
可是要清楚一点，你原本不过是个搞文案的，只是后来一次工作会上，你壮着胆子提了些没头没脑的建议，不熟悉你底细的工作组领导便以为你是个角色，也就委以了这个“重任”。
充其量就是只被赶上架子的鸭。
不过，你本来也没想要当什么负责人，当然，实际上也没人给你领导、给你负责，你只不过是想学着多做点、多掌握点，赌个不一样的自己。
会议室明亮宽敞，中间偌大的一张椭圆形桌子旁挤满了人。落座在靠门那边的是以W先生为首的合作公司一行，对面是兄弟部门的一班同事。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首先开口……
以往每每遇到这种场合，心总是砰砰乱跳，胸口里像有个新手在敲鼓，敲得那样不成章法，不管我前一天晚上怎么反复地将那套说辞背得烂熟，脑袋里作了多少次情景演练，临阵时都会被这鼓声乱了阵脚。
但这一次，是茶展的启动会议。于项目于个人来说，都显得不那么平凡——会议启动的，是茶展的新征程，更是我职场的新征程。
于是，茶展“项目经理”的名号所带来的责任感，仿如一块大石压在心头，虽沉重，但也压住了鼓声……
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平日里读书、喝茶、画画、练字、养鸟、种花、养鱼、斗虫样样都沾，游手好闲，一派懒散习气，非要等到被逼上了架子的时候，才会显得稍微有点儿担当。
不过你当时从未想过，原来稍微提升了个角色后是要对付那么多事情。
一切都没你往常想的、写的那么简单。
寂静的夜里，我一个人端坐在电脑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比起白天的喧嚣，夜，才是思绪喷涌的河床。
“尊敬的工作组领导，现在我谨代表承办方向您们汇报……目前，茶展各项筹备工作取得了阶段性进展……”屏幕上一行行青蚁爬过、堆积、成群成片，一篇有亮点、有成果、有部署、有实际有拔高、有模有样的工作报告就此出炉。
只是，也只有我当了项目经理后才真切体会到，屏幕上那些短短的、十几秒内连想带敲便能出来的一句话——例如“本届茶展招展招商、活动策划等工作进展顺利，宣传推广即将全面铺开”——具体到了落实层面得花上多少次思考、策划、讨论、协调、行动、监督、推进、小结、改进……
你虚的玩多了，还曾一度以为跟文学沾了点边。其实你本质上就是个枪手，习惯了套两三个模板，搬运几段文字，堆砌几份方案，就真以为光靠大笔一挥，啥事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好比一个美食评论家，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未必就下得了厨房。必须等到进了厨房后才发现，居然有那么多瓶瓶罐罐油盐酱醋，七零八碎。而从某些层面上说，落实这一件件繁琐的事，有时比策划一份正确周详的方案显得更加重要。
周六早上，天空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W先生叫上我一块去量场地。这是茶展筹备以来W先生第三次去量场地了。
展馆里空荡荡的，阴天的光线挤过玻璃墙壁透了进来，朦朦胧胧，睡眼惺忪一般。我和W先生拉着皮尺，对照着展位图——我报数他记录——逐一丈量了主要通道的方位、柱子与柱子的距离、墙壁到墙壁的尺寸、角落的展位布局……弄了大半天后，W先生才长吁了一口气，显得心满意足。
上一场展览撤展时留下的灰尘浅浅地铺了一地，弄得我们满鞋子满手都是。临走时，我也学着W先生那样，把沾满灰的双手按在地上清凉的雨水径流里冲刷一番……
你以前习惯了坐着，也就习惯了偷懒，那些大小长短从来都是直接在绘图软件上测量出来的，根本就没有挪过步子拉过尺子，所以常常到了实际划线布展时，不是这里空间不足就是那里挡着电房，一堆的小问题。
也就必须跟着那么个实干的人，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一处又一处地测量、修正、改进，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展中出现问题。毕竟展会也就那么几天，成败就在于一举，展前不多花点功夫，展中发现问题那就迟了。这是项目经理该有的觉悟。
当然，光靠觉悟还不够，你还得有长期的实践积累。
合作公司的接待室里，某广告公司的两个业务员正与W先生商量茶展的T牌广告投放。W先生一边快速地翻动着广告资源册，一边如数家珍地逐一点评，这个广告覆盖人群不合适，那个远看时有树遮挡，这个路段正在修路，那个周边广告太多不显眼……两个业务员频频点头，唯唯诺诺，那场面不太像是在业务洽谈，倒有几分像是两个粗心的孩子被家长检查作业。
我一面沏茶添水，一面留心细听，暗自吃惊……
茶盘是件奇妙的东西，谁要是坐到了主人沏茶的位置，仿佛有那么一下子真就成了“主人”，于是，不管原来各人的关系如何，都得被它重新分割、重组。此时，这件奇妙的东西就横亘在我和W先生之间，优雅却坚定地划分出了两个阵容：我远远的坐在这边，他远远的坐在那头……
也是要等当了项目经理后才体会到，工作中有太多这样那样的场合，你真真的就只剩下泡茶的份了，因为你啥都不懂，或仅懂点皮毛，便常常连话都插不进去了。
这并非智商、学识或者文化水平所造成的差距，而是角色定位、思维能力、经验智慧产生的鸿沟，而这正是需要你不断学习、不断努力去填补、去跨越的职业障碍。
天空一片瓦蓝，初秋的阳光暖暖地铺展下来，涂在了展馆外墙上、地面上、树叶上、观众的车辆上、人的脸上身上……在东莞台风频发的季节里，对于展会来说，这样的天气是再难得不过了。
早上十点多起，茶展现场的人流逐渐多了起来，这是公众开放日的第一天。
我和W先生坐在展位的角落里，静静地品茶。
馆内人来人往，身外事起事落。眼前的茶饼茶汤茶底，浓淡、苦甜、厚薄、刚柔……仿佛有那么一刻，可以不谈成败、不论得失、不说工作，就那么慢慢地沏一壶香茗，细细地与友人共品。
然而我们都清楚不过，此刻或装在口袋里、或放在桌面上、或拿在手掌心刚刚安静下来的手机，很快便会再次响起，也许就在下一次举杯啜饮时，下一次停杯闻香中……随之，馆内的人和事就与我们再度碰触、连接、紧扣……
其实，我们从没远离，也不能远离、不想远离，在成败、得失和工作中努力拼搏……
谢幕，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