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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鸭头

2023-12-01  本文已影响0人  少年松之烦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时候我吃鸭头。在刚懂事的时候,我不光吃鸭头,鱼头、鸡头,各种头我都要争抢。那时候我是多么霸道,争抢大概只是因为这些头只有一个,一定要是我的。

  稍微长大了一些,我不再吃鸭头了。我喜欢大块吃肉。这时候的我一上桌,总是马上吃掉鸭腿鸡腿这类肉多的部位,再吃吃别的菜,匆匆下桌。留父母长辈在餐桌上,慢慢啃肉少骨头多的部位。鸭头对于我来说只是骨头的一种,是不屑一顾的。

  姨父曾给我夹了一个卤鸭头,我直叫:“不要!”姨夫告诉我鸭头很美味,他说他以前在供销社上班的时候,每天都会叫馆子给他留一个鸭头。我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碗里这个干瘪瘪的鸭头。小时候的那种霸道已经更进一步了,我要吃肉,不啃骨头。姨父悻悻地把鸭头夹走了。

  我再长大一些,尝试过一次鸭头。那时我在一所寄宿制学校读初中,只能吃食堂。我能够大块吃肉的机会大大减少,离开了家,我的霸道收敛了,开始去啃一些从前不会啃的骨头。学校食堂在周五中午会给教师提供卤鸭头,有一次我去要了一个鸭头。鸭头到了碗里,我才发现无从下口:鸭嘴上的鼻孔里有鼻涕似的东西,眼窝灰暗,像是看着我。我忍住不适,草草咬了两下,再也没有去要过。

  这时候姨父已经当了外公。表姐带侄女回姨父家吃饭,姐姐的孩子刚学会说话,只会咿呀地说一个个词语。姨夫给侄女夹了一个卤鸭头。侄女高兴极了,摇摇晃晃地跑出门。侄女拿着鸭头,跑着摔倒了。我把她抱起来带了回去,小女孩哭着说:“鸭脑壳,鸭脑壳……”我才明白她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弄掉了鸭头。姨父让我去把鸭头捡回来,我出门后,看到沾满尘土的鸭头,不忍心让小女孩吃这样脏兮兮的食物——哪怕是洗干净后。回去后,姨夫抱起再次开始哭泣的侄女,说:“肯定被哪条狗狗叼走了,外公晚上再给幺幺做……”

  16岁那年,我上了高中,依然是寄宿制学校。父母在学业上对我有很高的期望,给了我许多管束。我一方面厌恶父母的管束,这些管束让我很难融入同龄人。另一方面,我因为学业上的落后,在父母面前变得怯懦起来。心扉是在愤怒和恐惧中慢慢关闭的。我变得沉默,变得叛逆,变得压抑,不会主动和他们交流。餐桌上,我不再霸道,开始谦让,好像这样能够弥补我学业上的错误。

  这年除夕,我第一次完整地吃了鸭头。那是在舅舅家吃饭,姨父用购物袋提来了一盘自己卤的鸭子。这盘卤鸭里有好几个鸭头,大概是平常时候攒到冰箱里的。我沉默地坐着,看着油汪汪的鸭头,一股香味跑到了我鼻子里。我从鸭子的后脑勺开始,用舌头刮掉皮和肉,用手拆掉骨头。最后我拆开头骨,吃掉脑花。咸香和腥味像是烟花盛宴一样绽放,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涌上心头。与其说是腥味,倒不如说是一种香味,我过去竟从未尝过!我继续拿起鸭头啃,当桌上堆起了骨头小山,我感到愧疚,我霸道地吃掉了姨夫积攒的鸭头。姨父看了看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那是我第一次吃鸭头,是我最后一次在家乡过年。姐姐产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小男孩。姨父退休了,离开小镇搬到了姐姐家住,当起了全职外公。而我仍在上学,和自己,和分数,和父母在不断地斗争。我认识到学习和高考是我的必经之路,这一点和父母是统一的。但父母的管束和要求,除了给我徒增压力和烦恼外,没有任何帮助。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逃离父母的控制。我开始吃鸭头了,背着父母买。在去学校的路上,在晚上散步的时候,我偷偷地买鸭头吃。我追索着鸭头的香味和腥味,为压抑沉闷的生活寻得一味调剂。偷吃鸭头更让我感觉我这时候不受父母控制,于我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满足。我心中的野马,只有在我偷吃鸭头时能够摆脱缰绳的束缚,到草原上跑上几圈。

  到了开始备战高考的时候,我和父母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了。我在家的时间很短,但父母总会按照自己的想法给我安排活动。不管这些活动我喜不喜欢,我会想尽一起办法去拒绝。我不喜欢被安排,这是我仅有的自由了。那天母亲叫去我看望姨父,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这时姨父确诊了绝症,我应该去看看他吧。到了姐姐家,我只是见面时和姨父打了招呼,竟再也说不来话来了。照顾病人是辛苦的,姐姐自言自语着忙前忙后。姐姐的孩子们也知道外公病了,似懂非懂地帮着倒忙。我手足无措,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想帮忙也不知道做什么。看着姐姐处理琐事,我第一次感觉她成为一个母亲了。看着孩子们叽叽喳喳,我也第一次发现我会说不出话来。姨父似乎看出了我窘迫,叫我帮他拿一张纸巾。我很高兴能为姨父做些什么,哪怕做完后再次像旁观者一样手足无措,我也觉得心满意足。我们什么也没说,好像又什么都说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姨父。

  我坐车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这是生养姨父的地方,姨父也将长眠于此。下了车,先是见到了姐姐。姐姐头上裹着白布,跪在白布上行了一礼 。姐姐轻松地问了我一些学校的事,好像我只是来做客一样,让我能够说上几句话。我却更加悲伤了。后面我头上也裹了白布,跟在姨妈后面,呆呆的,别人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自然地接受了。宴席上,一个盘子到了我眼前,我才恢复了一些知觉。这个盘子里只剩几个板鸭骨头和半个切开了的板鸭头。我麻木地夹起鸭脑花放进嘴里,竟如同泪水一般咸。

  现在我已经进入了大学生活。我上的大学远没有达到父母的要求,父母却欣然接受,我却成了最不能接受的人。今天晚上,我路过烧腊店,买了两个卤鸭头。也许是供大于求的缘故,在旁边熟食店里六块一个的鸭头,这里只要一块五。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我开始细细品味着鸭头的美味,感受着咸香在舌尖上跳跃,今天所有的压力和劳累都在这一刻变得理所当然了。这样廉价朴素的东西竟能予人如此深刻的满足感。我第一次体会到姨父在供销社工作时吃鸭头的快乐。我擦了擦手,便不想动弹了,用嘴巴抿住了纸巾。此时此刻,从前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我拒绝姨父夹来的鸭头、侄女在姨父怀里哭泣、我一个人匆匆地啃鸭头、苦涩的板鸭头……过去强烈的情绪,如今像潮水落了下去,我只感觉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嘴唇上的纸慢慢变硬了,残余的卤香味却浓了起来。不管怎么样,等到明天上课的时候,我一定要和心爱的女孩说上几句话。我完全靠在了椅子上,肚子里的阵阵暖意向全身流去。我好像也化作了河流,正向着某个地方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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