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三爹沉到了大海里
那一片海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竟然亲手把我自己的三爹，沉到了大海里。
我的三爹太想回到故乡了，他已经五年多没回老家了，他日夜思念着他故乡的那条叫做白沙河的小河 。
可是，又不是远隔万水千山，他的回乡计划却一次又次地落空。
这一天，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故乡......
忙
我的三爹，1米6，身材瘦小，寡言少语。但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
三爹，一个农家贫苦孩子，凭借自己超人的毅力，高考考上了名校。在大学里依然优秀，被选拔入伍参军，成了一名陆军军官。
后来才听说，我的三爹竟然还从事过我党地下工作。再后来，听从命令部队转业到了西安定居。
三爹一生培养了三个让他倍感自豪的孩子。一个清华，一个北大，后来考入了哈佛大学，最差的小女儿也是西安财经大学毕业。
三个孩子陆续学业有成，毕业，工作，成家立业，也陆续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三爹三娘终于退休了，按说可以安享晚年了。
可是，老两口依然挂念着三个已经成家的孩子。
三个孩子分别在三座城市，最远的大女儿哈弗大学毕业，留在了美国当律师。
这老两口，竟然把三个孩子生的四个孩子，一个个轮流亲手拉扯大。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已年逾古稀的三爹，终于不用奔波三地，多数时间跟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儿子一起住。
终于盼到孙子上小学了，可是老两口更忙了。
每天，三爹负责接送孙子上学，三娘负责买菜做饭洗衣。
这些年，两个人奔波于三座城市，为了孩子的孩子，呕心沥血。
终于，把两个女儿的三个孩子，一个个又送进了名牌大学。
前些年，三爹怎么也会每年挤出几天，回老家小住几天。
可是自从孙子上了学，年逾七旬的三爹就又被缠上了。
风雨无阻一天四次接送孩子，奔波一家和学校之间。
放假了，三爹的回乡计划，总可以实现了吧？
堂弟：爸，洋洋报了四个补习班，我又刚换了单位……
三爹：不用说了，这个暑假我哪里也不去。
病
01
就这样，一年年，三爹的身子骨不再那么硬朗了。
堂弟：爸，你烧得这么厉害，已经三天了，必须到医院看病。
三爹：洋洋怎么办？
堂弟：治病要紧，其他不用管。
三爹住院了。
一周后，三爹是不发烧了，但总感觉浑身无力。
三爹：医生，我要出院。
他不放心他的孙子。
医生：老人家，您还有一个全身CT扫描没有做，做完了我们会组织个全院大会诊，确诊您到底得了啥病。
三爹计算机专业出身，等医生刚一离开，他赶紧拿出手机搜这个检查。
天哪！全自费，接近1万块。
第二天，在三爹的坚决要求下，出院回家了。
只有三娘知道，一生简朴的三爹，是心疼那1万块。
02
三爹：今年春节，咱们回西安小女儿那过节吧，咱们西安的家也好久没回去了。反正在这，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了。
三爹不想这么病怏怏地回故乡。
三娘：嗯，等过了春节，身体养养，从西安回老家一趟。
三娘知道，三爹又一次在计划着曲线回乡。
他年年无数次计划着回乡的行程。
他想回去看一看故乡的亲人，看一看故乡的那条小河白沙河。
可是，他一年年一次次计划落空。总觉得自己趁身子骨还行，多帮帮整天忙忙碌碌的儿子。
“至于回老家，再找机会吧。”三爹心里想。
我们有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有些心愿可以等待。却不知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敲门。
堂弟：姐，我跟你说个事儿，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爸 ，我爸住院了。
我：啊，在西安吗？你慢慢说，别急。
堂弟：我爸得的是癌症，淋巴癌，晚期……
电话那边堂弟，堂弟泣不成声，哽咽着。
堂弟：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妈，我妹，肯定受不了。我大姐在国外太忙，我暂时不想告诉她。姐你帮帮我，当年我四爹（是我爸）得肺癌，你是怎么瞒过所有人的。
03
一转眼到了周末， 我的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我要到西安去，我要去看我三爹。
我：儿子，快快看手机，明天早上最早到西安的机票，给我订一张。
儿子：干嘛呀？开学术会吗？
我：你三姥爷病了，病得很重。
儿子：妈，我陪你一起去。
我终于来到了三爹的病床前。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腹部明显起伏着，他在费力地呼吸。
我轻轻抚摸着三爹如干柴一样的手，趴在他的耳边：三爹，我来看您了。
三爹：凤儿，你怎么来啦？
三爹眼角湿润了……
我极力忍住眼泪：三爹，我是来这里开会，顺便来看你。听说你感冒啦，怎么竟然还肺炎住院了。没事儿，过两天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三爹：欣欣怎么也来啦？
儿子：我陪我妈来开学术会，周末，反正我也没事儿。正好也来看看三姥爷。
然后，卧床已经一周的三爹，竟然精神好起来。
三爹：扶我坐一会。
他喝了几口水，就那样半躺着，竟然一口气给我们讲了一个多钟头，他小时候在故乡的很多故事。
三爹：你爸小的时候游泳，还刚刚学会的时候，有一次在老屋后面的小池塘里，差一点淹死。是我，把他用力救了上来，你爸捡了一条命。
说到这，三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一丝丝笑容。
我的三爹跟我讲了我家族里的，我爷爷辈的，好多家族的故事。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我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大片一样，又好像一口气读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 病床上的三爹，最想念最牵挂的，依然还是故乡。
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那条小河，故乡的老屋，还有故乡的亲人。
可是，无情的病魔这一次已经把他彻底击倒了。此时，病入膏肓不能下床的三爹，已经回不了故乡了。
04
又隔了两周，我带着我身患癌症多年的爸爸，不远千里又来到了我三爹的病床前。
兄弟两人相见，四目相对，泪如雨下。
三爹：老四，我这回可能挺不过去了。
我爸：三哥，不要这么说，你能行，你肯定行。你看我，我当年病的那么厉害，现在不也好好的嘛，加油啊！
三爹：对，老四，我要向你学习，加油！
左手我爸，右手三爹。
我知道，病床前的这一张合影，是最后一张合影了。
05
一周以后，我的三爹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
他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三爹：我要出院，我要回家，我不想在医这里，送我回家！
三爹用尽全身的力气，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眼里写满了哀求。
三爹是想回西安自己的家。
他知道，无情的病魔已经让他回不去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了。
堂弟：不行，爸，你要好好听话，听医生的话，在这好好的治疗，咱们才能治好病。
三爹：不要骗我了，这病治不好的，我知道自己的病，我要回家！
我倔强的三爹，一再要求回家，回西安的家。
但儿女们只想着与病魔搏斗，夺回亲人。一旦回家，那就选择了放弃。他们不忍心也不甘心就这么放手，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离去。
然后，三爹竟然自己拔掉针管儿，拒绝打针，拒绝吃药。
三爹：你们还是不让我回家？那好吧，看我的吧。
三爹忽然说话有了力气。
我的三爹，竟然以绝食，来逼家人把他送回家，回西安的家。
他整整一天两夜，没吃没喝。
堂弟一看，实在没有办法了，然后就把他转到了一个类似于养老机构的医院。
这样，最起码还可以吸氧，还可以止痛，让三爹少受病疼折磨。
可是我的三爹不愿意在医院，还是要回家。
06
在最后的时刻，当故乡的亲人得知赶去时，我的三爹已经双目失明，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听到，他日夜思念的亲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亲人们走了以后，当天夜里，我的三爹永远闭上了双眼。
当人的生命临近垂危的时候，是让他安静地，以他自己喜欢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还是按照儿女的意愿，去做所谓的积极治疗？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选择的命题。
此时，什么是孝顺？
我陷入沉思中……
回乡
去年的秋天。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细雨。
在缓缓的哀乐中，我和堂弟一家一起，坐着一艘游轮，飘在海面上，我把我的三爹沉到了海底。
原来，三爹在他还能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单独给堂弟交代好了后事。
他死后，带上他的骨灰，他要回故乡看看。据说老家有个习俗，常年在外的人，不能进村子里的墓地，墓地改灵堂了，还是不能进。
然后，我的三爹遗嘱海葬。他要拥抱他上大学时热爱的那一片大海，那里有他的青春，他的初恋，和他曾经为了理想而奋斗留下的闪光足迹。
叶落归根，我的三爹终于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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