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房中过了七十大庆,吃了一个小小猕猴桃”
沈从文的后半生导言:国庆读书笔记,标题抄的是沈从文的日记,原文是“ 我一个人在房中过了六十大庆,吃了一个小小橘子“,可爱。
大概是从今年十一开始看这本书,看到沈从文的生命后期,我常常哭,人在台北,又恰逢两场国庆,氛围不一,风貌差距甚远,一场是盛事,一场是假期,我都很难融入。最后在一个深夜,从森林公园转了一圈之后,花了三四个小时读完,心情复杂。
沈的几个名篇,小时候都看过,郑重其事的开始看,大概是高中的时候认真读了边城,大学转系,又看了几个名篇,沈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身份都很特殊,左翼文学浩浩荡荡的时候,他自称乡下人,不入流,与青年才俊辈出,珠光璀璨同时代作家相比,他的成长速度可以说是很缓慢,迟迟不得名,也算不上有一席之地。那时的沈在文体上尝试多,很下得力,又还没有真正建立创作的自信,产出基本上没有不点毛病的,几乎“滥用了自己的想象力”(夏志清)。当时掌握进步话语的左派批评者说他多产且幼稚,丁玲刻薄,曾说他容易动摇,又想做个反对者,又想做个上流人士。那时候沈的天真和质朴,是种不合时宜的浪漫,乡下人的浪漫更不得了,是种不坚定,不被重视。
沈笔锋真正发力的时候,是三十年代他流转各地避战教书的时候,多产但是已经自成一派,《边城》写了出来,《湘行散记》也有了。夏志清盛赞沈从文,说他的《静》写的卓尔不群,三十年代没有任何一个作家可以能像他一样在那样短的篇幅里,写出这种情感如此丰沛又极富象征意味的小说。沈不是一个没有创作野心的人,对自己的创作能力有一个大致估计,一直认为自己的短篇也可以与世界知名作家碰碰硬,发掘了沈的历史地位的夏志清,也把沈与华兹华斯、叶芝相提并论,说沈的审美旨趣与他二人相似,甚至有超凡之处。
天才作家,除了感观丰富,审美卓越以外,也需要精进刻苦的用功。所谓笔补造化,沈很明白。沈不缺热情,不缺才智,也不缺风格,现代作家有意识的注重审美,这一点在沈的身上尤甚,沈不可能不写下去,写也可以,不大可能放弃他对于土地与小人物的忠诚,这种观照看似于延座上的为人民写作类似,但是实质上差距甚远,按沈自己的说法,看待国家与时代要「与思出发」,而不是「与信出发」。沈的思不预设立场,不把痛苦升格,也不贬低快乐。信不一样,很看人物的出身,有的人的痛苦分量极重,有的人快乐又都是罪孽,这种写作公式,沈是套不出来的,沈不会不知道。
48年在颐和园渡暑假的时候,沈46岁,人入中年,虽然被郭沫若批到头痛,但还痴人说梦般的说自己还可以写个一十二个本本的作品出来。说沈痴人妄语,不是因为沈估摸不到形势,不晓得前路是个什么情形,相反沈很清楚,甚至一些论断可以算得上是谶语,很精准。沈评价内战,认为前途不甚明朗,原话是「即结束,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分不折不扣的‘集权’! ”」,谈到自己的命运则是「我们是否还能活三年,可看不准!」。看的如此清楚,在屠刀冲到身上来之前,沈自己先动手了。
1949年四月,沈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沈方法用尽,还是被救了下来。但现代作家里最具杰出、最富有想象力的他,却再也写不出什么称得上文学作品的东西了。49年建国时期,四周都是兴奋与热烈,沈被送去精神病院,无法共情这样一种欢欣鼓舞。沈自己写着日记,说「笔已搁快有二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
接下来的二十年,沈辗转腾挪,常常有忧生之嗟,全部热情都投入到折腾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几次试着重新写作,都没有成功,革命大学的时候写了一个老炊事员,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写得那些小人物里的真诚与朴素,但是也没有发表,他实在是害怕这种衰颓落在纸面上,会成真。在文学上,沈选择和他的读者一起老去,转头去做了故纸堆里的唐吉柯德,研究服饰,看各种织花,繁锦,瓷器,并选择为此付出血与汗,以及与它无关的复杂代价。
沈的写作停止,但是翻印与海外传播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日本德国美国的汉学家与研究者一代一代,未曾停下。金介甫研究沈从文拿到了耶鲁的博士学位,八十年代,才见到沈从文本人。沈在自己的国家做了罪人,在他未曾造访过的海外世界,无数人抻开他揉皱成一堆的纸团,为他的文字陶然。世界上尤其仅有一个的沈从文,在平行时空里,获得了两种命运。
八十年代,浩劫结束,沈有机会到美国讲学,讲坛上他轻快又机灵,开玩笑说自己七十八岁,文物过八十年即不可运出国外,他也快到禁止出口文物年龄了。几十年来的那些沉重与复杂,就这样被一句逗趣话轻轻一抖,散掉了。墙外人爱听墙内人的残酷与悲哀,沈知道,他选择不讲,极力想把自己缩小些,不让自己往苦难史里钻。沈的一生到这里,几乎就要结束了,88年,沈从文去世,与那年的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传言里与诺奖失之交臂的作家很多,沈的失去不是一句腰封,是海外共同的遗憾。
说回看的这本书,张新颖写的非常扎实,中间大部分内容都引用沈的日记书信原文,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沈从文文字的真实质感,很值得一读。看这本书的同时,还看了陈徒手写的「午门下的沈从文」,这篇写得精巧,细致,也值得一看。陈文的最后结尾是沈从文的孙女沈红的回忆文,效仿摘引于此处,也做为结尾,自己就不加戏了。
这一片水土的光辉,在爷爷生命中终生不灭,即使走向单独、孤寂和死亡之中,他也没有消退过他的倾心。我记得爷爷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冷暖,最后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过去的风景里。
他默默地走去,他死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