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
楔子
天与地,乃是一片厚重凝远的沉寂。这悠悠沉沉的往事随暮鼓声响起。
夜河中有她为故人所放的千盏莲灯,莲花灯千盏,皆是他们生于斯年长于斯年再也回不去的少年了。
“小和尚,你可还好?”她问。
一
自无忧开始记事起,在她的梦中总有那么一片莲池,连绵十里,不知尽头。
她在梦中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一株菩提树下,菩提生在水中,周边朵朵佛莲环抱,诡异妖艳却又宁静致远。
“你来了。”
谁?是谁在与她说话?
她回头,却只见一个人朦胧在了光影里,她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却永远也看不清。
“你是谁?”她问着,奔向他,却跑进了一片火海。
“不要怕。”
那人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温柔的让无忧几欲落泪。
是谁?究竟是谁?
当无忧再想看清那人时,梦境便戛然而止,孤独无尽的黑夜,只剩枕边泪痕,犹然未干。
二
安南国长公主为梦境所扰,国君忧心不已,后听取了丞相的谏言,将公主送去了护国寺静养。
无忧向来不喜佛门中人,觉得他们满口慈悲仁善,实则虚伪恶心。
对于丞相的谏言,无忧可谓深恶痛绝,但无奈她父皇心意已决。
她想,此番定要搅那护国寺一个天翻地覆。
她这样想着,却在见着那人后,念头却无。
无忧早就听闻,这一代的护国寺住持是个年纪轻轻便修为极深的人。却没有想到那人会是这般。
初见那日,她刚下了车辇便一眼望见了他。
年轻的住持身着白色僧袍静立于寺门前的桃花树下,眉心一点朱砂,霎时夺走了世间繁华。
见着她,淡淡一笑,似老友般道:“无忧公主,你来了。”
落英缤纷的桃花树,柔软纠缠的粉色迷乱了无忧的眼。
那一瞬间,恍若隔世,无忧似乎还在梦境当中,而这一次没有滔天的火海,有的只是久违的安心与宁静。
三
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遥遥而来,携今生后世。而你,终于,终于得遇他,三千红尘灿如桃花。
无忧想,寂然便是这个人。
纠缠了无忧数十年的梦境,终在得见他之后,消失无踪。
长夜漫漫,每当无忧听着屋外寂然的琴声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感觉,他与她似乎已经相识了千年。
寂然与无忧讨厌的佛门中人不同。
他会因为她夜不能寐而忧心忡忡,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的时候抱了琴在她屋外一弹一夜。
他会陪着无理取闹的她下几个时辰的棋,他棋艺精湛,却总是只险胜她一子。
他会用无忧听不惯的佛家语言来训斥教导他人,却又会在无人的时候用各色鲜花来酿着一坛坛她从未见过的酒。
无忧发现了,打趣他道:“原来寂然法师竟是个酒肉和尚。”
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从不争论,实在被她扰得烦了,便搪塞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他是佛,却又不是。
他比何人都虔诚,却又比何人都蔑视于自己所信仰的一切。
他是个矛盾的和尚,但这个和尚却让无忧平静的心生出了波澜。
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不理红尘。
无忧却想拉着他去看那红尘三千。
四
又是一夜寂寂,无忧依旧伴着寂然的琴声入眠。
半梦半醒间,却听到了寂然在与一女子交谈。
女子道:“可真是贴心,不叫我见见你心尖儿上的人?”
寂然道:“别闹。”
那女子似乎有些无奈,说:“你可要快些,不然就不好了。”
寂然闻言只是闷声“嗯”了声。
无忧掀被下床,推门,门外却只有在桃树下闭目静坐的寂然。
清冷的月光下,绯色的桃花落满了他白色的僧衣。
超凡脱俗却又沾染红尘。
见她,道:“怎么起来了?”
“你在与谁说话?”还有那人说的心尖儿上的人,又是谁?
他笑了笑,很是无奈:“你是睡迷糊了啊。”
她没迷糊,她想反驳他,却在他深沉似海的眸子中渐渐迷糊起来。
恍惚间,她感觉有人在她身畔叹息。
睡梦中,她又去到那处莲池,彼时花开正好,一白衣僧人坐在菩提树下抚琴,见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十里莲花,花开似海。那人眉间一点朱砂,霎时夺走了世间繁华。
“寂然!”
“公主。”
无忧惊醒,床前却只有侍儿恭敬顺从。
“公主是在找寂然法师吗?奴婢这就去寻。”
待侍儿离去后,无忧却久久未曾回神,她刚才梦到了什么?为何会唤寂然?为何?
五
无忧觉得很奇怪,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去问寂然,寂然只是道:“公主这是归期将至,有些神思不宁罢了。”末了又叹了叹,“看来皇宫对于公主来说,也是个压抑的地方啊。”
是了,她归期将至,皇宫对于她来说,从来不是个自由的地方,现今只会更加压抑。
“寂然,我不想回去。”
“为何?”他问。
“你能带我走吗?”她看着他,闻言,他微愣,却很快的回过神来。
他笑道:“公主不要开玩笑了,小僧是出家人,自是要常伴青灯古佛,怎能带公主你走呢?”
她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是啊,她是一国公主,他是得道高僧,他们怎么可能……
她以为她对于他是不同的,如今细想却又没什么不同。
临别,他宽慰她道:“公主的梦魇,只是心魔,小僧替公主奏了七十七日的清心音,日后便不会发作了。”
可是寂然,你告诉我,我那心魔又是什么?
六
作为安南国的长公主,从出生起,便被订下了婚约。
夫君是漠北的凌王殿下,无忧自护国寺回来后,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婚期,及思念那在桃花树下为她抚琴的人。
她期待着与他再会。
却是再无机会。
这一日,她大婚,夫君却带着铁骑踏破了安南国的国门。
“今夕何夕已陌路,
生而多情苦自忧。
无福消受共白头,
缘起缘灭难回眸。
来来去去花开落,
世世生生梦沉浮。
再结红尘魂相牵,
爱在来生共珍重 。 ”
整个安南国皇宫都被付之一炬,无忧一袭嫁衣的站在火海中,却是笑得倾城夺目。
还好,不用嫁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等到与他的再会啊。
“寂然,来生再会。”
来生我不做公主,你不做高僧,我嫁你,你娶我可好?
……
“不要怕。”
是谁?是谁在说话,无忧艰难的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着白色僧衣的小僧将她护在身后。
“子衿,不要怕。”柔声细语,让无忧几欲落泪。
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泪滑落,她唤道:“渡林。”
那人闻言,身子似是僵了僵,继而答道:“我在。”
声音坚定,一如千年前的不悔执着。
七
相传,人间云隐寺的夜河连接着灵山的佛莲池。
子衿虽早就听惯了灵山佛莲池如何如何壮观的传言,但当自己真真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不免失了神。
十里佛莲,花开似海,连绵不绝,不知尽头。
她有些痴迷的在佛莲中穿梭,却突然听到了一声疑问。
“佛莲?”子衿回首,只见一白袍小僧静立于花海之中,眸子似天山冰雪,眉心一点朱砂,霎时夺走了世间繁华。
她道:“姑娘我是妖莲,小和尚不要乱说。”
“妖莲?”那小和尚有些不信,“妖莲如何来得了灵山?”
“那边!”她指了个方位道:“我从人间的夜河来。”
“那你来做什么?”小和尚问。
“玩!”她理直气壮。
本以为他会将她这妖物收了丢下界去,却没料到那小和尚只是呆呆的道:“哦,那你当心点,灵山很大的,别迷路了。”
“……”
子衿一时无语,这和尚是真呆还是假呆?
不久后子衿就知道了,他那是“真呆”。
灵山虽是佛门圣地,但也不是每个佛都是像渡林一样好相与的,子衿深深的知晓这点,所以自打摸上了灵山,便一直缠着渡林。
渡林是佛主的爱徒,常年看管着佛莲池与白塔。
佛莲池一带,少有人来,最是与世隔绝。所以对于外客的到来,渡林一向是很欢迎的。
只是此番的这个外客,似乎有些不一样。
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便是我名字的出处,怎样,很美吧。”她一边说着,手下却是悄然的偷了两枚棋子。
“放下。”他道。
她讪讪的把棋子放下,却又是在地上一通撒泼打滚。
“你这臭和尚!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何为怜香惜玉?”渡林问。
子衿是对这张白纸无语了,佛主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傻孩子?
“怜香惜玉就是你得疼我,宠我。”她理直气壮。
渡林虽然觉得不可信,却还是在之后的博弈中只险胜她一子,断不会教她如从前般输得太惨。
“小和尚,小和尚。”又一日,那人又从人间风风火火的摸上莲池。
渡林已经习惯了她每日的小和尚。
见她,只是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小和尚,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她显摆着手里的小坛子。
“什么东西?”他问。
“你尝尝。”
“不要。”他总觉得她没安好心。
“哎,别客气嘛。”说着已经拉着他,往他嘴里强灌了一口。
是酒!!!渡林万念俱空,顿时生无可恋。
九
子衿无聊的拨开一朵佛莲,无语的看着在在菩提树下悲痛欲绝的念经的小和尚。
“小和尚,我说你有必要吗?”
“你走开!”渡林很生气。
“我说小和尚,俗话说得好,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你心中有佛,又何必在乎这些外在形式。”她开导着。
渡林念经的速度缓了缓。
子衿再接再厉,“小和尚,你说什么是佛?”见他不言,她道:“我所知的佛,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他们总言众生皆苦,怜悯着,却从未施以援手。”
“佛家讲究六根清净,不问红尘,可是不入红尘,如何普渡众生?”
渡林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和你给我酒喝有什么关系?”
子衿叹了口气,道:“我是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佛啊。”
“何为真正的佛?”
她答:“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者。小和尚,你须得自个儿去经历了,才能真真的知道该如何去渡。”
虽然知她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找的借口,但渡林竟然觉得她所言句句在理。
灵山的修行,他总觉得缺了什么,也许正是他不懂,只因他从未经历过。
十
灵山岁月的流逝总是悄无声息。转瞬间,佛莲池相伴已是三百来年。
渡林对于子衿总是格外纵容,弹琴给她听,让棋这些都是小事。
他甚至能够忍受她摘了佛莲,当着他面,酿着一种种他从未见过的酒。偶尔还在她的怂恿下,浅尝两口。
子衿总爱与他讲着一出出的人间趣闻,说着一些他不懂的爱恨情仇。
只是她说着这些的时候,目光总是看向那高耸入云的白塔。
“那是藏经阁。”他解释道。
“藏经阁?不曾听过灵山的藏经阁是这么一座白塔啊。”
“这里面是一些不常用的经书,多是年代久远的上古书籍。”
“我能进去看看吗?”她似乎很是向往。
“不能。”他一口回绝,“里面很危险的,你个小妖去了,当心灰飞烟灭。”
他没想到,他都这般吓唬她了,她还是趁他不备,溜了进去。
当看到白塔浓烟四起的时候,渡林忽然心头一窒。
“子衿!”他冲入火海,终于在塔中的伏魔大阵里找到了她。
“不要怕。”他背着她向外冲去,边走边道:“子衿,不要怕。”
“渡林……”她气若游丝,身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僧衣,“对不起……我骗了你。”
十一
白塔被焚,塔中天心赤石险些被盗,佛主震怒。
子衿身份暴露,无奈只得从实招来。
她是魔尊养女,魔尊病重,药石无灵,魔医说只有天心赤石可以救他,她只有兵行险招。
“佛主,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父君。”
“救?天心赤石从来不能救人。”佛主道,“天心赤石只有一个作用,破除天族的南天大阵。”
“不可能!父君不会骗我!”
“孩子,你还是太傻了。”佛主叹道。
佛主要责罚他们,渡林却说都是他看管不力的过错。一个人担了所有罪责。
子衿最终还是回了魔界,而渡林,却要去寒水狱思过三百年。
她骗了他,他却如此对她。子衿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回了魔界的她并未得到渡林换来的安稳。
魔族无情,失败了的子衿除了得到他父君的一句废物外,什么也没得到。
呵, 她所敬爱的父君,原来一直都只是在利用她啊。
“若不是你是灵山流落出来的佛莲,日后可以去到灵山为父君效力,你以为父君会看你一眼?”魔族九公主嗤笑道。
“现今你失败了,为了不让天族有把柄,我们魔界自是不能留着你了。”
“不过啊,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我便饶你一命。你且去人间,好好过吧。”
她被打入了人间,生生世世,为梦魇所扰,他说,她的梦魇不过是她的心魔。是了,是心魔,她终是亏欠了他。
十二
“你醒了?”是那夜与寂然交谈的女子。
“怜霜殿下。”她微微一礼,看向了这有九天四海第一美人之称的北海公主,果真是出尘绝色。
“呀,你居然记起了前尘。”她转着圈道:“奇了,奇了。”
“他呢?”无忧问。
“啊,渡林啊。”她耸耸肩无奈道:“被佛主抓回去思过了。你知道的,强改命数这事有违天道。总该是要罚的。”
无忧默然,魔族九公主向来嫉恨于她,听魔尊命将她打入人界的时候,在她身上施了恶诅。令她在人间爱恨不得,生死不能。
只是没料到,他却违背天道来替她改命。
“司命说了,你这命数因为那个什么公主的原因,实在不好改,须得有人替你受七世的劫,不得中断,方可逆改。”怜霜轻描淡写的说着,末了还不忘吐槽,“这些年,我在灵山可是为帮他给累得够呛的。”
“为什么?”为什么帮她?为什么?明明都是她应得的。
“啊。”怜霜想了想道,“他说了,如此一来算是偿了你灵山三百年的陪伴之恩吧。”
可是,灵山三百年,究竟是谁欠了谁?
怜霜受了渡林的嘱托,将她在人间安顿下来,从此人间再无安南国无忧长公主,只有云隐山下的子衿。
怜霜说,渡林已经为她挡了七世的劫,从今以后,她在人间都会平安幸福了,只是,真会幸福吗?
她终究是坏了高僧的大德啊。
十三
相传,云隐寺的夜河连接着灵山佛莲池,当来自人间的莲灯飘飘荡荡的来到那株菩提树下的时候,渡林恰好收起了水镜。
他在镜中瞧了她许久,她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鬓间华发皑皑,不过美目流转,亦是旧日风情。
他随手选了一盏莲灯,取出了灯中的信纸,上面写着各种人间趣闻,及他从前所不懂的爱恨情仇。
每张信纸开篇皆是一句小和尚。
小和尚,渡林微微一笑,依稀间又见到了那风风火火的女子。
她道:“小和尚!小和尚!我来了,咱们接着下棋,今日我定要赢了你!”
渡林颇为苦恼的看了看面前摆了多年的残局,轻声道:“这局,我可该怎么让你啊……”
十四,尾声
天元十四万八千年,渡林尊者应劫逝世,灵山十里佛莲竞相枯萎。
六界史书对于这位尊者的评语只有两字:佛陨。
这位在红尘中渡化世人的尊者,终是于红尘中而去。
据言,坐化之时,渡林尊者只是笑着答了一句好。
星辰收敛于眸中,那一刻,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向他款款而来,踏着十里佛莲,步步皆在他心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子衿在生命的最后给他寄了的一盏莲灯。
她问,小和尚,下一世,我不做公主,你不做高僧,你娶我可好?
如今,他终于可以答了。
好,下一世,不做高僧,不成佛,只做你的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