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父权文化、原生家庭时我们在谈什么——对所发生的一
客观来说,我的父亲,应该是中国家庭里比较普遍的存在。
但是,从我的内心来讲,一直以来,对我爸,都有种“不知如何面对”的恐惧。所以恐惧会转化为讨厌。于是不自主的想逃避。
而对于一个不知道怎么理清自己的情绪,在跟着传统文化和集体意识一起翻腾起舞而没有冷静思考的孩子来说,意识到以上这些负面感受,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我爸他是一个情绪暴君。我受够了从小到大在他的情绪阴影里被绑死,无法挣脱的窒息。我甚至因此想过死。
小时候常有的记忆,仅仅是因为饭桌上土豆没炖的很烂,或者菜做咸了,或者厨房的摆设不如他意,等等诸如此类,他会立刻跟我妈翻脸。摔筷子。一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罪恶评判。强硬而居高临下。他不只是对的,所有人都是错的。整个一餐饭都笼罩在恐惧与怨恨的愁云惨雾里。我妈泪水涟涟的屈从或反抗。我不知所措的心惊胆颤。
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事发生的几率太大。几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印象里他心情好的时候大家才可以放松下来。
仔细想想,他的这种暴力,是赤裸裸的建立在威权之上的、大家长式的、用情绪粗暴镇压身边的人的暴力。手持他定义的、心中唯一的“真理”之剑肆意的刺向身边最近的人。而我妈,因着男权社会里女性的依赖和软弱,即使有“反抗”也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者因着生存的恐惧和无奈,屡次轮回于这样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我以前特别恨我爸。
有时候甚至因为某些事会恨到永远不想见他。
但到底什么是恨?仅仅是愤怒吗?是想冷漠置之吗?是想彼此远离而老死不相往来吗?都不是。仿佛并没有如对待让人愤怒的路人一般,一想到即将与之毫无瓜葛便觉得松了一口气。
对亲人的这种恨,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绪。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恨,是因为我对他的又爱又怕。我想对他的恨,不过是我想爱他而不能罢了。
在某些时候我甚至能清醒的意识到,他是无辜的,他只是不知道有更好的方式去爱。但我依然无法做到对他的“无辜”释怀。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纠结于“明明知道却做不到”的痛苦之中。
那天在去医院办事时,碰到这样的事:先是看见两个男人追打着从远方而来,看似在打架,但其中一人只是躲避另外一人的拳头而不还手,追打过程中,迎面开来一辆车缓慢的减速并挡住了他们,被打者跑向旁边躲避,但打人者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索性扑到轿车机盖上双手拍打车身并发出带有哭腔的嘶吼,显示出极大的愤怒和难以自控。这时被打者折返抱住他,嘴里喊着“爸!爸!”然后后面跑着赶来的一男一女,一起推搡着抱着把先前的打人者弄到路边。
至今不忘打人者脸上的或愤恨或痛苦的表情,但好似并不是正常的愤怒,仿佛是什么不可控制不能自处的爆发。他们是从医院的“精神卫生中心”走出来的。那里是医院收治精神类疾病患者的地方。
看到这一幕之后,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觉得我看到了这人间的悲苦。每个人的。
看到微博上的江绪林自杀。翻看他的微博,似乎看得到他生前心里的挣扎与黑暗,美好与向往。哭了一场。看到他的学生写的文章,自责没有给这位老师足够的关心。看到这些,我想到的是,愿我们都能学会爱。是的,每个人都在说爱,但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爱。
于是我瞬间想到,我给我爸足够的爱了吗。或许他心里也有着不为人知无法表现的苦痛和挣扎呢。应该说他心中一定有这些的。但我真正去了解过吗?还是永远站在我自己的角度在指责,在怨恨呢?
于是在那个下午我赶紧打电话给我妈。他们在午睡。于是电话就挂了。
是的,我并没有直接打给我爸。我依然很抗拒跟他沟通。因为这么久以来我们的沟通其实都是角色的扮演,都是带着面具的。比如,我在家时,根本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不敢安静的呆着,即便我安静的呆着心里也不自由不坦然。不敢在我爸说话的时候没有反应,或者不认同。即便不认同,我也要注意表达的方式。因为我害怕。即便是放松时我也是在演,在演乖巧、顺从。在用这个我从小习惯了的讨好大人的办法。因为我害怕冲突,害怕被指责。有时也会用与我爸同样的方式反抗,就是生闷气或者冷暴力。
因为我不会用其他的方式。
所以请看吧,这就是我啊,这就是那个自称受了无尽伤害的女儿,在跟其父亲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就是造成这段关系的其中的二分之一啊。我负担起在这段关系中应当负担的责任了吗?我从头到尾有针对这种感受试着去真实的表达过吗?我没有。
我至今都能回忆起以前对他的特别的恨。因为我以为那是他不爱我。我恨他不懂爱。我恨他给我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但他呢,他曾经得到过无条件的爱吗?有人告诉过他什么是无条件的爱吗?我告诉过他什么是无条件的爱吗?
我没有啊。
冷静下来,客观的思考这些的时候,我竟然发现那句话是对的。“如果他没有如我期望般的爱我,并不是说他不爱我,他只不过是按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在爱啊。”
如果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却又没告诉过他,他怎么会知道呢。我竟越发的开始领悟,开始思考,他的那些让我怨憎的行为,就是真正的他吗?真的值得我如此的怨恨和恐惧,内心充满着咒念,不住的徘徊于愤怒、逃避、自责、以及不知如何处理的焦躁和一团乱麻之中吗?
好在我现在能够心平气和的觉察这些所发生的心理根源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的认识到,其实每个人自己的心理模式才是造成其感受的根源。我承认在这方面也许我是过分敏感的,也许同样的事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的角度是截然不同的。事实上在外人眼里,我爸除了脾气不好,其实是个得分很高的老爸。
以前我从来不敢表达我对我爸的权威的反抗和不满,我不敢公然地承认我怨恨这种权威式的大家长式的表达方式,因为我无法理清这种恨,我以为这种恨就是不孝顺,这就是不爱父母。这其中的恐惧,其实不过是源于依赖和控制,源于对传统文化中集体意识的认同,源于对自己内心活动的无明。源于自己对自己的道德审判,好像自己的怨恨才是千古之罪一样。
如今,在无数次的情绪里轮回和沮丧,数不尽的不知所措迷茫和怨恨之后,在我知道原来我根本就不用这样,我终于真的可以一点点的卸下这沉重的枷锁,有了“自知”之明。
而这自知之明,所用到的方法,不过是深入的挖掘自己内心深处情绪之所起,在每个当下,洞察自己心底的依赖、恐惧、身处于传统文化中对“顺从”的认同。
我终于懂得了独立人格的成长和确立,懂得了个人边界如何清晰的拥有和划分,终于明白,要让自己处在自己明朗清晰的情绪边界之中,而不是随着别人的状况起舞。
而我所说的不对集体意识中父权文化的认同,不受家庭成员个人的情绪感染,并不代表着不爱他们,也不是就要朝着对抗和叛逆的相反方向一路狂奔。
而是,带着爱走开。
我反复的告诉自己,我不对父母的人生负有责任。父母也不对我的人生负有责任。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对各自的人生负责。这并不是在亲人有难处时袖手旁观,而是说如果我选择干预,一定是由心出发而带着爱去做,一定不是带着控制和依赖,或者因为集体意识的影响或害怕他人的眼光。
而我之前的那些恐惧,怨恨,都源自于我的内心。源自我的“受害者”心态,源自我不想对发生的一切负责。源自我想把责任推给环境和他人。
意识到如此种种,我开始练习觉察并接纳。并且反复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可以选择怨恨,我可以在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时无助而悲伤,我更加的可以在没准备好的时候选择逃避。我不需要强迫自己。而这也正是觉察和接纳自己的第一步。
而慢慢的我竟然发现,这种不带评判的觉察和接纳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我放下了沉重,感受到了心灵的轻盈。
我甚至真的能慢慢的理解我爸内心的悲苦。虽然他依然会带着他暴躁的脾气行事。但我会试着与他沟通,试着去了解他的行为产生的根源,试着去倾听,去了解他表达愤怒时到底内心有着怎样的冲突和不安。
当然这些都依然是以我认为自己做得到为前提。
我也可以选择不干预。因为每个人都有着每个人的人生课题,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这在他的人生中将要起到什么作用。而不管这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我都不应背负“帮他解脱”这样的重担。
自此以后,我发现,原来我可以放下担心,“不担心父母”并不是罪。担心什么都解决不了,担心才是“害怕自己不爱别人就是坏人”的恐惧。我可以不帮忙解决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我背负这个“要帮忙解决否则就是不爱他们,否则如果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就要悲伤自责”这样的负担太多年了。我终于决定并且能够做到卸下了。我不会再对别人的人生负责。每个人自己才是他人生的负责人。
如此一来,我是如此的轻松。
我只要去过好我自己的人生。
而事实上,虽然来路艰辛,但当我终于走上了这条向内探寻的觉察和接纳之路,我竟发现,一切都变得轻松畅快起来,我竟发现原来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我以为永远鸿蒙难解的课题,竟然不费吹灰之力的迎刃而解了。而我所在意的父女关系、父母关系问题,变得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仿佛一切紧绷的神经都松了下来,真实的欢声笑语越发的填充了进来。当然这并不是说阴霾一扫而光永远不复存在,而是我可能再也不会将之视为挥之不去的阴霾了。
而当让我充满怨气的原生家庭关系被我理清之后,当我开始接纳自己,开始爱自己,开始懂得自己内心深处的爱才是源源不断的,开始知道自己是值得被爱和爱人的之后,越来越多的童年创伤导致的我个人的人际关系问题也在一点点的自我觉察和疗愈。仿佛之前愁云惨雾一般的人生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竟有种宛若新生般的持续的安宁和愉悦。
记得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其实你的原生家庭所带给你的问题,也就是你个人今生最重要的人生课题,让你有机会选择在这样的原生家庭里,觉察、疗愈和超越。
如果相信前世今生的说法,那么我仿佛能看到父母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曾经约定,共同走过今生的物质与世俗体验,共同促进彼此的灵魂净化和提升。
想到这些,禁不住由衷的爱我的原生家庭,爱带给我喜乐与悲伤的父母,爱这悲欣交集的人间。
而我这一生的努力方向,可能都是让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而不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