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惧,所以我写诗
Ⅰ
我写诗是因为我恐惧。
对世间万物尤其是生命现象我满怀敬畏。我惧怕时间流逝,惧怕青春不再,惧怕激情难现,惧怕死亡临近。而我的一切惧怕都在渐渐变为现实,我停不下我的脚步。是的,就像太阳、地球和月亮从来就不会停止旋转,衰老与死亡就像两个孪生的兄弟紧跟着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从不分开。
所以,我就写诗。写诗是一种挣扎,也许徒劳,但却带给我瞬间的救赎。夜深人静时,我在计算机的屏幕上敲出一行行诗句。到清晨,当我打开计算机时,简直非常吃惊:这些诗句是那样陌生,好像完全不是出自我的心灵。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是神在说话!神借助我的口说出这些诗句,借助我的手敲出这些文字——别以为我这样说是在自夸,别以为我是狂妄而不知所言,不,不是的!我们通常用“有如神助”来形容一个人在写诗为文时干得漂亮,但是,在我这里,“有如神助”只是指我对我的灵魂世界十分陌生。我记录下夜晚的梦呓,但这些梦呓却与我在白日里所说的话大相径庭:白日里我是平庸的,世俗的,怯弱的;夜晚的梦呓里却充满狂想与激情,充满又甜蜜又痛苦的期待;白日里我是一只家居的鸽子,在瓦檐下自足地梳理羽毛;到夜晚我却变成一只苍鹰,远离凡世尘嚣,振翅高高飞翔。
科学与哲学都在试图解释生命存在的意义,但直到现今,人们对具体的生命现象依然困惑不解。一朵花敞开它的花萼,你可以说它是为了开放,但开放又是为了什么;一条鱼摆动它的尾鳍,你可以说它是为了向前,但向前又是为了什么——追问可以永无穷尽,答案永远模糊不清。
据我所知,在这模棱两可的世界中,很多作家尤其是诗人,到了晚年都会趋向宗教尤其是宗教中的神秘主义。生命苦短,死亡将终止一切,任何人在时间面前都无能为力——唯一可能永生的也许就是诗歌,至少诗人是这么以为的。由是,叶芝创立了神秘的象征主义体系,曼德里施塔姆修筑了一条通往永恒的“时间的隧道”,艾略特在他个人意义上的宗教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而奈丽·萨克斯则从犹太教、基督教、佛教乃至喇嘛教中寻找解脱今世的答案。大师们的精神世界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们写诗,是为了寻找永生的救赎。
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人群、对黑夜,对黑夜中的芸芸众生上演出的人性充满恐惧。
那时,我十五岁到十八岁,是一名学生。从故乡到我读书的小城,要坐夜班的轮船,晚上十点上船,清晨四五点钟到达。在那阴暗、肮脏的船舱里,我看到了一幕幕丑陋的画面:凭着强壮随意抽打别人的耳光;强行索取旅客包括学生的钱财;突然被人从座位上推下去,因为那个人要占据整个长椅呼呼大睡……哦,这一切都还不足以使我和我的那些女同学恐惧到全身颤抖——是的,还有更令人难堪令人恐惧的事情:经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有的像个正人君子,衣冠楚楚;有的容貌卑琐,穿着肮脏;也有的就是街头的小混混——这些男人将肮脏的充满欲望的目光伸向年少的女子——那时,每次坐船,我都像一个弃儿,孤独、绝望地蜷缩在船舱的某个角落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都会使我瑟瑟发抖——他们当中当然有好人,但我和我的同伴不知道谁是善的,谁是恶的,我们只能在恐惧中无助地发抖——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回避这些往事,我不愿将它们诉诸于文字,不敢去碰触往昔岁月里的伤痛。是的,直到今天,我还没有从这种恐惧中释放出来,直到今天,我都绝不敢再乘坐任何夜班的交通工具。
在黑夜中走路是我记忆中的另一个隐痛。有一段时间,由于工作,我每天晚上都要走夜路。那是“读书无用论”尘嚣的年代。许多本该在教室里苦读的孩子成了不良少年。他们四肢发达,大脑空洞,他们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在黑暗中追逐女孩。于是,每当我穿过黑暗的街巷的时候,街边的每一个影子都会使我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人性中的邪恶与丑陋践踏了我的尊严,摧毁了我全部的自信。哦,故乡的黑夜让我触摸到了生活严峻与丑陋的一面,至今我对人性的信心都没有完全恢复,我再也没有在天黑以后跨出过家门。
在穿越黑暗的那段岁月里,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个令人绝望的罪行曾经深深地影响了我对人对事的判断:一个养鱼的人,把他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剁成肉酱喂饲他养的一塘河鳗鱼——够了!我不想再花费笔墨去描述这个令人发指的罪行了。那些天,我常常泪流满面地坐在黑夜中,问自己,也问上帝:我们的救赎之路在哪儿呢?
天长日久,恐惧成了一种姿态。我蜷缩在心灵的角落里,再不肯与人相接相触。但是,由于构成我心灵的细胞的特殊性,丑恶没有让我学会仇恨,反而使我的灵魂里充满悲悯的情怀。我想,那些施行暴力和具有暴力倾向的人是不自知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们是值得同情的。他们没有灵魂,无法踏上救赎之路。法律可以惩罚暴力,道德可以教化丑恶,但人心的救赎却无法依赖法律与道德。
于是我写诗。在那无尽的茫茫的黑夜中,一首诗就是一捆柴禾,它点燃夜晚,驱走黑暗,温暖我的指尖,熨平我的伤口。
一首诗还是一声绵长的呼唤。我企望能够通过呼唤来传达善良与正义的声音,通过呼唤弥补法律与道德的缺陷,企望通过呼唤照亮人性深处隐秘的黑暗,企望通过呼唤唤醒施暴者的良知,通过呼唤使施暴者自己跪在上帝面前忏悔他的罪行。施暴者向上帝祈求或者哪怕仅是喃喃自语也好——他说:上帝,原谅我吧,我曾是罪恶的化身,但我已经幡然醒悟——我知道我的愿望过于天真,我知道我的呼唤过于无力,可是,除了呼唤我还能说些什么,除了写诗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写诗,是为了寻找今世的救赎。
Ⅲ
我对爱恐惧是因为我一直参透不了爱。
爱是我写作的动力,也是我的诗吟咏的主题。但是,在爱的时候,我们常常思辨太多,自负锁链,以至于爱总是和痛苦相生相伴。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借助燃烧来表达爱情。翻开十年前的诗章,我看到很多这样的诗句:“把我的头发点燃/把我的眼睛点燃/缀在你夜行的路边”“许多发烫的感情/正在你的门外艺术地起伏”“落日在你的眼睛里燃烧/火焰在你的血液里流淌”。弹指一挥,十年沧桑,我终于明白了“燃烧”“火焰”这类词所包含的缺憾。在世俗意义上,爱到燃烧是感人的,具有力度的,象征无私奉献的,但是,火总是过于强烈,对温柔的人性总会造成伤害,在它烧尽自身并可能烧尽一切之后,总要熄灭。燃烧着的爱必然是短促的,燃烧过后必然是灰烬,是虚无,是灼伤,是疼痛。
与火相对应的是水。水是内向深情的,它一往情深而又长流长新;它总能让泥沙污物沉淀,总能保持自身在宁静的状态下纯净澄明;它无限渗透,在每片树叶、每朵小花上,都能找到见证者。因此,真正的爱是似水的柔情。水质的爱是宁静,是永恒,是博大,是甜蜜。
事实上,不管是燃烧之爱还是水性之爱,在这样一个纷繁喧嚣的世界里似乎都难以为继。爱,就像某种乌托邦一样,只是我们心灵里的一种意向,生命里的一个感人至深的梦。渴望爱的人常常会被爱伤害,寻找爱的人常常会被爱欺骗。所以,很多时候,我这样以为:在现实生活中,爱也许是不存在的,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诗歌中的爱却可以依借诗歌而永留人世——只要吟咏一下《诗经》中那些历经千年的篇章,你就会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在文字所构筑的世界里寻找着安身立命之处:我写诗,是为了寻求爱的救赎。
“我恐惧,所以我写诗”——这个句式有一种令人沉醉的姿态,它应该还含有多种可能,具有多种同源的语义。我们还可以说:我痛苦,所以我写诗;我寒冷,所以我写诗;我热爱,所以我写诗……但是,归根结底,我写诗,是因为我恐惧!
写于2002年10月 北京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