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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

2024-05-27  本文已影响0人  memoryz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六期有奖征文活动。】

(一)

大漠孤烟,穆风骑着红棕马,一身金色铠甲,孤身一人,手持长枪直冲向敌军阵营。对方主帅看着径直向自己跑来的身影,竟然一时愣了神。

“这是什么路数?”

“管他什么路数,干他!”

主帅眼色一凛,一声令下,“杀!“

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大军,像滚滚洪流一样涌向穆风。红棕马呼哧呼哧喘着气,马蹄所到之处,扬起漫天黄沙,穆风眼神决绝,直冲着百万大军而去,就在他快要被百万大军吞没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调转马头,横渡战场,随即铺天盖地的箭矢射向步步逼近的百万大军,无数匹战马嘶鸣着倒地,无数个将士的吼叫响彻沙场。

穆风没有回头,他直冲进战场右侧的沙堆里,和早已埋伏好的大部队汇合,冷眼看着百万大军在一片硝烟里苦苦挣扎,看时机差不多了,穆风举起手中的长枪,大吼:“杀!”

看似平静的沙堆里,竟突然被连片掀起,黄沙漫天里竟然横冲出一支军队,冲散了百万大军,敌军主帅眼睛瞪大,环顾四周,惊觉中计,想率领大军从左侧突围,可大军刚调转方向,就又被左侧一支军队堵了回来。

敌军主帅望着不远处的穆风,仰天大笑:“穆风,在关山这盘棋局里,我终究还是比不过你!”

凌晨两点,穆风退出了现在最火的游戏《关山》,直播间里的游戏爱好者,像疯了一样,疯狂发弹幕。

“风神威武!”

“这场大战太精彩了!”

“还得是风神啊,战略、策略、技术,牛!”

穆风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打开话筒,温柔地向粉丝告别。

“谢谢大家的支持,也感谢《关山》的邀请,能为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游戏直播,我也很开心,晚安。”

关了电脑,穆风翻身躺在床上,疲惫感袭来,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渐渐地,闭上双眼。

他刚闭上眼,手机突然的消息提示音,又将他惊醒,打开微信,是小鱼给他发的一段语音。

“穆风同学,今天又是大获全胜,恭喜恭喜啊!”

穆风听着小鱼温柔细腻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今天不是也有直播吗?怎么还偷窥我啊!”

“我今天电台播得早,这不是赶着下班欣赏穆风将军的英勇嘛!”

穆风咧开嘴笑了笑,犹豫了一下,在聊天输入框里打出几个字,

“认识这么久了,我能看看你的照片吗?”

刚要点发送,却还是摇摇头删了。

此时,小鱼却发了一段文字,

“认识三年了,都在一个城市,我们还从来没见过,我们见个面吧!”

穆风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眼睛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陷入沉思。

“我想看看你的样子。”手机又连着“叮叮”响了两声,穆风打开,是小鱼传过来的照片。照片里她站在一片无垠的草地上,伸展手臂,大风卷起她的头发,几乎快要把她的长发连根掀起,她一只手伸展着,另一只手慌张地要去整理头发,脸上带着一些意料之外的惊讶,和一点点调皮坦然的笑。

游戏界面的截图里,翻来找去,看到一张自己的笑脸,想了一下,点了发送。

“天啊,你小时候好可爱啊。”七八岁的穆风,坐在舅舅的摩托车上,手里拎着一条草鱼,张着大嘴正在笑,这一刻被胶卷相机记录了下来,穆风忘了什么时候,他翻老相册看到这张,随手又用手机拍了下来。

“黄色短裤,棕色凉鞋,时尚吧?”穆风自我调侃地回应。

“对,潮流得很,不过你给我发一个小时候的照片,是因为现在长残了吗?”

(二)

下午一点多,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穆风缓缓醒来,母亲敲了敲门,端着一个盘子放在了穆风的床边,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子,穆风被射进来的太阳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下意识挡了一下。

母亲沉默地离开了屋子,穆风在床边洗漱完毕,拿起筷子慢慢吃饭。

自从自己出事以后,这个家就陷入了一种莫大的痛苦之中,父母带着穆风跑遍了省里的医院,找遍了能动用的各种关系,甚至不惜借钱,跑到北京去看病,可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诊断。

“高位截瘫,治不好了。”

儿时的穆风,早慧、帅气,是片儿区里闻名的孩子王。他打得一手好游戏,只要寒暑假,家里总是一群孩子围着他,看他插上小霸王的卡条,在游戏里痛快淋漓地过关斩将,抑或是,他领着一群孩子上山摘果子,下水捉鱼、捉螃蟹。他总能想出各种新奇的玩法,捉了蝌蚪儿悉心照料,竟然真被他养成了青蛙,随手捡起建房子的钢丝废料,就能在他的巧手里变成一只弹弓,附近的孩子们都是排着队求他给他们做。他打的弹弓又亮又结实,黄色的胶皮筋也是长度刚刚好,不紧不松,喵得准,用得趁手。

他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在树下一望,就能分辨出在树枝、树叶的掩饰下的小麻雀,他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子儿,抬头拉弓,眯着一只眼瞄准,几乎是百发百中。打枪也是如此,孩子们都爱看他打弹弓,或打玩具枪。不是那种随手空发的假把式,他会追着鸟儿打,他甚至能准确地判断鸟儿躲闪行进的路线,在鸟儿挥动翅膀的那一刻,一击击中翅膀,将它收为自己的猎物。

围观人群的叫好声,是穆风最为享受的时刻,他开怀大笑着,在众人的追捧里,拎着小鸟儿飞快地跑回家,身后还跟着一批又一批的“跟班儿”,他就是这么一个天生闪耀的人,像明星一样,众星捧月地活着。

可就在他十二岁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

那是一个傍晚,红霞满天,枝头的鸟儿在欢快的啼鸣,仿佛在迎接夏夜的到来。穆风在孩童们的怂恿下,扬起了手中的弹弓。可无论他怎么打,那只鸟儿都毫无反应,仍在枝头欢快地啼鸣,小伙伴们中开始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哎呦,神枪手今天不行了。”

“不行就回家吧,改天再来吧!”

“走吧走吧,散啦!”

穆风听到议论,有些慌了神,一连又打出好几发石头子儿,这次不但鸟儿没应声落地,石头子儿甚至连一根鸟毛都没挨上,穆风急出了一头汗。

“哥,天黑了,不行咱回家吧。”妹妹穆瑶很少见到如此心急的哥哥,有些担心地劝慰。

“风,回去回去,天黑了,你也看不清。”年长穆风一点的邻居大哥跟他很是要好,也拉着穆风的胳膊要把他拉回家。

可一向骄傲的穆风,此刻却听不进一点劝告,他推开大哥的胳膊,竟然奔向树下,三下两下爬上了树,在小伙伴们的起哄声中,他越爬越高,离枝头那只倔强的鸟儿也越来越近。

大哥毕竟年长,看着穆风离地面越来越远,他嗅到危险的信号,赶紧指挥穆瑶,

“快,去叫人!”

穆瑶会意,撒开腿就往家跑,大哥突然想起什么,大喊,

“记得拿手电筒!”

“风,你小心啊,别踩空,差不多就下来吧!”天色渐晚,大哥有些看不清穆风在树枝间的身影,只能焦急地大喊。

“大哥放心,我看看就下来。”树上隐约传来穆风的声音,大哥循着声音判断着穆风的方位,一阵阵紧张。

有好几次,穆风都因为天黑看不清而踩空,险些滑了下去,可他偏不信邪,就要找到那只鸟儿,看看它到底有什么能耐。

穆瑶和舅舅一路小跑,赶在来的路上,手电筒的光在地上晃来晃去,穆瑶尽力控制快要从嗓子里跃出来的一颗心,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不安。

天已经黑透了,穆风爬到了大树的树冠里,他抬头,看到那只鸟儿,在月光下依旧欢快地鸣叫着,正当他试图用手去抓时,突然听到有人呼喊他,舅舅打着手电筒,射出的白光在树上来回穿梭,穆瑶和大哥在树下探着头,眼睛跟着白光来回巡视。

穆风闻声回头,一道手电筒的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笑了笑冲树下的人挥挥手,转身就要去捉鸟,他一只手挂住粗壮的树枝,另一只手探到鸟儿身后,猛地往前扑,脚下一滑,树枝折断,穆风不知怎的,挂在树上的那只手,也松了下来,他感到自己像一朵云飘在了虚空里。那只鸟儿,在他扑空的那一霎那,终于扑打起翅膀,朝着月亮,朝着虚无缥缈的夜空,飞去了。

(三)

正值暑假,学医的穆瑶刚上大二,前几天刚从学校回到家。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穆风的门口,向穆风打个招呼。

“哥,我回来了!”

“嗯!”穆瑶侧耳听着,穆风只是应了一声,屋子里就再没什么动静。

穆瑶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哥哥的交流就只剩下这简单的几句话,甚至即使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竟然对穆风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

她还依稀记得,穆风刚出事那会儿,还会坐着轮椅出去,她推着哥哥在院儿里和孩子们跑来跑去,有时候,好强的穆风还会让妹妹站在一边,自己推着两只轮子,和院儿里的孩子们赛跑。每次路上遇到陡坡,穆瑶推不上去的时候,穆风都会让妹妹像这样站到一边,想要自己推自己上去。

可大多时候,都是路人帮着推到坡上的。穆瑶眼见哥哥的臂膀越来越壮硕,轮椅边缘被磨得锃亮,那双本来修长的双手上,也长出了黄黄的老茧。可同样修长的,掩饰在裤筒里的那双腿,却越来越细,越来越羸弱,看不出一丝生机。

每当穆风被人推到坡上时,穆瑶总是不敢说话。她害怕看到穆风脸上的沉默,在这种巨大的沉默里,一种命运使然的无力感汹涌着,扑向穆风。

渐渐地,穆瑶长大了,她出落成十里八街的漂亮姑娘,人们都说,他们老穆家的基因好,穆瑶和她哥哥一样聪慧,但讲到这里人们就不再往下继续说了。穆瑶的确感到了自己的变化,她开始有了新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心事,不再是那个只围着哥哥转的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

可随着穆瑶的生长,穆风在这家里,似乎就像是隐了身。

穆瑶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穆风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再出去。那个人们口中“聪慧的、有本事的孩子王”的穆风逐渐消失在记忆里,被岁月掩埋。

穆瑶很少见到穆风出屋,甚至很少见到穆风的样子,她每日与穆风的交流都是隔着那扇门,匆匆打个招呼。除了母亲,甚至连父亲都很少出入穆风的屋子。她只知道哥哥现在昼夜颠倒,每日靠着打游戏生活,还听母亲说穆风自己赚了很多钱。

穆瑶上大学的那一年,穆风少有地在穆瑶打招呼之后,叫住了穆瑶,从门缝里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穆瑶打开,是厚厚的一沓钱。穆瑶眼眶湿润,她发誓要好好学医,她要治好哥哥,她不想看着穆风就这样一辈子,把自己的人生锁在那间屋子里!

(四)

母亲每天进出穆风的屋子,除了送饭,收拾屋子,也很少说话。这个沉默的女人,以超人的坚韧,承受着命运的嘲弄。穆风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除了沉默,也不知该做什么。

有时候,他常常会想,假如时光重来的话,他还会上那棵树吗?假如他落地的那一刻,再也不醒过来,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他每天在《关山》的游戏里,称王称霸,运筹帷幄,快意泯恩仇,有时候甚至会潇洒地让他忘了,现实里的他,就是一个瘫痪在床,连下床都要废半天力气的废人!

是的,他是个废人!若不是偶然听到小鱼的电台直播,他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是一个冬日宁静的夜晚,穆风看着铁盆里的炭,沉思良久。他让母亲帮他取快递,却并没告诉母亲那是什么。连着一个月,他的小屋子堆满了一箱又一箱炭,打火机就在床边,他不用费什么劲,就能结束这永恒的痛苦。

他拿起打火机,双手颤抖,刚打着火,他又犹豫了。他痛苦地放下打火机,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像这样痛哭流涕的夜晚,他拥有无数个。

他熬不住了,他是个人,是个男人,如今却活得像个骷髅,痛哭过后,他出奇地冷静,再次拿起打火机,拿起一叠纸,就要点燃。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他好奇地打开,是一条直播间的推送消息,

“嘿,你还在吗?我在!”

鬼使神差地,穆风点进去了直播电台,他听到小鱼温柔如水的声音,汩汩地流进自己的心里,像一位老朋友。给他死了的心,带来了一点春风。

十几年来,他从未接触过母亲和妹妹之外的任何女人,他即使是个废人,但也是个男人,他有男人的渴望和需求。可身体的残疾折磨着他的欲望,他日日熬着。就在这一晚,那被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像一头野兽一样,又冲了出来。

第二天,母亲像往常一样,依旧进到穆风屋子里打扫,穆风难得的,在上午就是清醒的状态。

“妈,给我买一台电脑吧,我要做直播。”

母亲拉开窗帘的手,顿了一下,她扭头看向儿子,仿佛像是第一次认识儿子,这么多年来,儿子从未提过什么要求,她眼看着儿子像一摊死水,渐渐地干涸,作为母亲,她无能为力,却痛心不已。她痛恨自己作为母亲的无措,更痛恨命运的不公,而这一次,是这么多年以来,穆风第一次提出要求,她感到这潭死水好像激起了几道涟漪。她高兴地,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地,快步走出了房门,去找穆风的父亲商量。

“儿子说,想要台电脑,做直播。”

父亲正在看书,听到这话,也吃了一惊,摘下老花镜,

“你说什么?”

母亲夺走了父亲的书,

“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用,耳朵也不好使了,我说,你儿子要台电脑。”

父亲点了一支烟,他默默看下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流下了一行泪。

(五)

小鱼的直播燃起了穆风的火种,在小鱼的鼓励下,穆风想到自己也可以做直播。

这么多年,除了游戏,他一无所有。比起正常人,他对游戏更有一种决绝的狂热,因为这是他的全部。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技艺、他的谋略,都比其他人要老道一些,因为他的心血就只放在这一件事上。

开直播的第一天,小鱼就去穆风直播间捧场,虽然直播间里人烟冷清,但看到小鱼,穆风很是开心。穆风紧张地吸了口气,对着话筒向直播间的几个观众问好。

“你声音还挺好听的。”小鱼俏皮地回应。

穆风哈哈笑起来,听到话筒的回音,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直播。

就这样,在小鱼的鼓励下和指导下,穆风渐渐把直播事业做了起来,两人还经常连麦互动,互开玩笑,穆风顽皮地叫小鱼“姑姑”,因为两人在一次联动里,有一次“出圈儿”的名场面。穆风打了胜仗,但被砍断了一只手,他的马带着他误入了一片鱼塘,那正是小鱼避世修炼的地方。于是,小鱼用自己的功力为穆风续了一只手臂。《关山》游戏里的设定,小鱼就叫姑姑。从此以后,穆风就时常开玩笑叫小鱼“姑姑”。

就连两个人的粉丝也非常喜欢两人的cp感,做了很多两个人的周边,穆风常常切换小号,偷偷看粉丝做的两个人的文章、图片、视频,他想象着和小鱼在一起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穆风生日那一天,小鱼在线为穆风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party,在party上,许多圈内主播都前来为穆风表演节目庆生,小鱼也为穆风唱了一首《一生所爱》,感动得穆风几度哽咽,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不再是个废物,而是一个”人“,一个真切的”人“。

下播之后,穆风收到了小鱼送来的生日蛋糕,互相寄送礼物已经是两个人天长日久的默契,可即使知道对方都在同一个城市,谁也没有提过见面的事情。就在这一天,小鱼第一次打破了这个沉默。

语音电话里,小鱼温柔地带些犹豫地问,

”你想见我吗?“

”我长得丑,你不怕被我吓到啊!“穆风半开玩笑地遮掩了过去,此后,小鱼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两人的交流和往常一样,谁也不愿意再触碰隔在两人中间的敏感地带。

可不知怎的,前几天,小鱼在一次《关山》官方组织的全国直播后,再次提起这个话题,这让穆风本来压抑的暗流,又再次涌动起来。

自从出事以后,穆风很少再照镜子,更很少再看自己的那双腿。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对着镜子审视自己,凌乱的、厚厚的头发透露着粗砺,虽然胡子拉碴,但依然能看出几分帅气的样子,浓眉大眼,挺立的鼻子,怎么看都是当得起粉丝口中的”风神“这个名号的,可当他拉开被子,露出那两条像竹竿一样,细弱的、畸形的、无力的双腿后,他又赶紧盖上了。

谁又能想到,那个在《关山》里威风凛凛、风驰电掣的穆风大将军,却是个站也站不起来的残废呢!?

(六)

对于小鱼提出的”见面“,穆风无法回应,可逃避却似乎也无路可逃。就像《关山》里他永远过不去的最后一关一样,他总是败在去往敌军大本营的重重迷雾里,找不到出路,最后死在迷惘里。

那道与世隔绝的门,隔开了他和外面活生生的世界,他幻想着在虚拟的游戏里,再活一次,可他最终痛楚的发现,游戏亦是人生。任凭他躲到哪里,他都躲不过自己的人生。

在现实里,他躲着父亲、母亲和妹妹,躲着自己的一颗心;在游戏里,他躲着视他为”偶像“的粉丝,躲着一心向他求爱的小鱼,可他躲得过去吗?

他躲了二十多年,哪怕有一天,算是躲过去了吗?

他知道,母亲辞去体制内的工作,是为了他;父亲没有再往上升,是为了他;妹妹知道苦但还坚持学医,是为了他;小鱼这么拼尽全力挺他,也是为了他;这么多人,似乎人人都在为他活着,可独独他自己,不是为自己活。

他想起他在《关山》里一次惊险的闯关,他排兵布阵,带着一众人操练技术,枕戈待旦,在战场上拼杀过后,没想到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卷轴,卷轴打开,竟是一道题,

“如果此次战败,投降便可保百万将士性命,你降吗?”

穆风打了这么多年《关山》,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考题,鼠标在“降”和“不降”之间徘徊许久。

沙场征战这么多年,他只顾着往前冲,却从未想过,还有“投降”的选项。是带着百万大军背水一战,还是认清时局,韬光养晦,这是《关山》给他的难题。

可他知道,人生这道考题,向来没有什么正确、错误,任何选择都是一念之间,可惜的是,二十多年里,他没有填上半个字。

“哥,我走了。”转眼间,穆瑶的暑假已经结束,她收拾好行李,走到门边,向屋子里的穆风打招呼,屋子里没有动静,穆瑶站了一会儿,推着行李箱走了。

屋内,许多天未下床的穆风,用强壮的手臂撑着自己,下床坐上了轮椅,他推着轮椅走到窗边。楼下,母亲送穆瑶坐上了车,父亲也上了驾驶座,母亲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开着车渐渐远去。

许久未动的轮椅,生满了铁锈,他望着锈迹斑斑的车轮,出了神。

那个他多年未见的、久别了的世界,还是他的世界吗?

(七)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穆风熬了通宵,他想尽快找出破解“关山迷雾”的方法,通往胜利的终点。可是他率领大军,在迷雾里转了一整夜,信号弹耗尽,也没找到去敌军大本营的路。关掉游戏界面,穆风无比疲倦地瘫倒在床上,一个连敌军大营都找不到的将军,还算个什么将军?

在睡梦中,穆风又来到了关山,这回,他的身后没有百万大军,只有他孤身一人,在迷雾重重里无头苍蝇一般地乱跑,突然,马蹄扬起,一声嘶鸣,他竟看到小鱼在迷雾里缓缓向远方走去。他不由地策马扬鞭,追着小鱼的方向疾驰,小鱼突然回头,冲他淡然一笑,竟在顷刻间,化为了一阵黄沙,随风飘散。

“小鱼!”

穆风从梦中惊醒,枕边的手机响个不停,他定了定神,接通了电话。

“穆风先生,您好,我们是省电视台游戏频道的,《关山》和电视台联合举办了一场活动,全球直播,三天之内,看谁能打破《关山》迷雾,通往最后的终点,您作为资深玩家,可以接受我们的邀请吗?”

“可以。”

穆风刚挂断电话,小鱼的微信电话又打了过来。

“怎么样,穆将军,有信心通关吗?”

“你消息挺灵通的嘛,难道你也被邀请了?”

“我是电台主播啊,大哥,术业有专攻,《关山》里我只是个小角色,哪有你穆大将军威风啊!”

“听你这话,有点挖苦的意思。”

“敢不敢打个赌?”

穆风迟疑了一下,

“什么赌?”

“我赌你赢。”

穆风不自觉笑出声,

“赌注是什么?”

“见面!”

挂断电话,穆风抚摸着被磨得掉色的电脑键盘,若有所思。他想起那道关于“降”和“不降”的考题,不降,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降了,便是百万大军得以生还。当时的穆帅正奋力拼杀,看到这道考题,他犹豫了,没等选择,这道考题就从屏幕上消失了。

可从屏幕上消失的考题,一直横亘在他的心里,他再不能逃了。

(八)

距离全球直播开始还有10分钟,穆风早就守在电脑面前,主持人正在轻松幽默地解说《关山》背后的创意,穆风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这段日子里,他日夜研究战术,清点了武器库的装备,每一天都拉着大军试穿不同的装备,操练不同的战术,可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他把《关山》的所有地图,都打印了出来,做成了一本厚厚的《关山地图志》,日夜观看。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每一条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画满标志的地图上,有一处却是空白的,那就是通往敌军大本营的必经之路“关山迷雾”。看着这团迷雾,他有些没底,就像当初遇见那只鸟儿一样慌张。

“快开始了,你紧张吗?”

“不紧张...”

“厉害啊,穆将军。”

“是假的。”

“穆风,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好好吃饭,把自己养胖点儿。”

“嗯。”

“小鱼,本将军要出征了,你有什么话吗?”

“我...等你回来。”

“哈哈哈哈!”

穆风举起长枪,策马扬鞭,号角声响起,百万大军跟随为首的穆风,涌进一望无垠的迷雾里。

小鱼坐在屏幕面前,紧张地看着这场直播,画面里,穆风一骑绝尘,领先百万大军数十米,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副将,随时看着他的动作挥舞大旗,发射信号弹。

漫天的黄沙,钻进穆风的眼里,小鱼、母亲、父亲、妹妹的身影在他眼前不断闪过,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费尽心血勾画的《关山》地图,为了能通关,他甚至凭着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凭空画出了一幅关山迷雾的地图,此刻,他极力不去想其他,努力回想着自己一笔一画描绘的地图,凭着记忆,在迷阵中找寻方向。

身后的兵士越来越少,有被黄沙冲散的,也有掉进流沙里转眼就消失不见的,穆风回头,在迷蒙中他看见跟随自己的大军,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前路没有尽头,后路更是仓皇,小鱼 的那句“见面”在他耳边,夹杂着呼呼风声,不停回响。

他双腿用力踢马,可红棕马却迟疑着不肯向前,眼看狂风席卷着黄沙,就要呼啸而来,他扬起长枪,重重拍向马背,红棕马扬起前蹄,仰天长啸,疾驰向前。身后的大军也跟着穆风向前奔袭,黄沙滚滚,只听见战马嘶鸣,马蹄声声,仿佛雷霆。

红棕马驮着穆风一直向前,阵阵烈风呼啸而过,只见一阵龙卷风携带着黄沙迎面斩断了穆风的去路,穆风看不清前路,红棕马也被迷了眼睛,一个趔趄,竟然倒在了风暴中心,穆风从马上跌落,滚在黄沙里,他只听见红棕马一声嘶叫,便再没了动静。

穆风趴在冷沙上,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停止,他缓缓起身,一身的沙子不停向下坠落,身后的百万大军早已无影无踪。天地之间,只有穆风一人独立在一片黄之上,他不禁抓紧地上的狂沙,暴怒起来:“老天!你为何这样对我,你不公,你不公!”

他一头跌进了黄沙里。

等穆风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层层黄沙吹散,穆家军大旗的一角露了出来,他踉跄地站起,想扯出大旗,不料,却扯出另一端紧紧拽住大旗一角的手臂,穆风顺着手臂挖下去,看到了副将的脸。他回望身后,这才发现,四周皆是被黄沙湮没的将士的躯体。

战场之上,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

此刻,在电脑屏幕前的穆风看向窗外,他看到了当年那个不顾一切要爬树捉鸟的少年,那个满身傲气、从不服输的少年,那个少年正立在枝头冲着月亮啼鸣,一声又一声。

黄沙之上,穆风撕烂了大旗,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他从尸堆里挖出了自己的长枪,一脚高一脚低踩在将士们的尸体之上,朝着远方走去。

跌倒,再起;

跌倒,再起;

跌倒,再起;

直到一阵清风,吹落了蒙着他眼睛的残旗。

月光之下,敌军大本营竟然空无一物,空无一人,只有那轮明月,好似当年。

“尊敬的玩家穆风,您好,恭喜您游戏通关!”

穆风呆愣愣立在原地,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九)

“你赢了。”

“只是到了。

“赌约算数吗?”

“算。”

“明天见。”

“好。”

(十)

母亲为穆风剃了头发,父亲将自己的手表给穆风戴上,妹妹周末专程回来,给穆风买了一件衬衣。穆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衣冠楚楚,神采奕奕,是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双手推着轮椅的轮子,到了门口,房门打开,穆风走出了屋子,当年的少年正站在阳光里,向他微笑着伸手,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轮椅的轮子缓缓碾过一道光影,穆风坐在光里,望向门外的世界,耳边响起《关山》通关后的最后一句话,

“你可以翻过关山,但世间不只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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