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汤柏华:一场没有尽头的追寻

2018-07-24  本文已影响19人  赵走肉

(原载于2017年10月《生活月刊》)

撰文/于威达

导语:真诚的艺术作品往往直面自我。内心的好奇和思考日积月累,演化为一颗茧,只等着被唤醒。对于汤柏华来说,这颗茧是他对生活和记忆的回顾。它以《夏虫国》和《莫高霞光》开场,追寻着“神话”中的落幕。


“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个靠着大海的国家,叫夏虫国。这里的人春生秋死,"冰"是他们史书中记载的最珍贵的东西。一位年轻的将军,和墨斗先生、力士三人一起,在森林中找到神木,造了一艘大船,踏上了出海寻‘冰’的旅途。”

这是动画短片《夏虫国》讲述的故事。

这部17分钟的动画作品,是由“墨者文化团队”以石膏板手绘的方式,历时两年半的时间完成的。在“墨者”的创始人之一、导演汤柏华看来,《夏虫国》是对老美影厂(早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作品的致敬和延续,也是他积蓄已久的心愿的一次尝试。

想必对于很多人来说,《九色鹿》、《天书奇谭》、《大闹天宫》等一系列老美影厂的早期作品,都是童年时的美好回忆。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因为国外动画涌入和市场化改革等种种原因,老美影厂精耕细作、具有东方美学色彩的传统手绘方式日益衰落,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在国内的社会环境和大众观念中,动画往往是面向儿童的。相对于故事而言,每一帧画作的细节和艺术风格,成为了一种次要考量。短平快地呈现可爱的造型和具有趣味性的故事,可能是更符合大众市场口味的作品。对于将手绘动画看作艺术形式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视觉审美的失利。

汤柏华2009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当时版画系的一些青年教师,如佟彪、曹晓阳等,在教学中偏重东西方传统艺术的对比。他们在从事创作研究的过程中,常会有一些突发的灵感、感悟,时常会和学生交流。

汤柏华说,他们“就像地里耕作的农民,不是高高在上地坐在田埂上,一定是自己下地耕种。”在这种“相互滋养”中,除了对绘画材料的熟悉,他同时也感受到了一些东方艺术难以言说的“玄妙”。这种“玄妙”的神秘感,和他的童年记忆结合在一起,埋下了日后创作的种子。

2007年,经老师介绍,汤柏华到师兄孙逊的动画工作室兼职。之后不久,他和同学去西北进行了一次下乡考察。沿途他见到了各地明代、宋代甚至唐代的精美古建、壁画和雕塑。一些关于家乡湖南浏阳的寺庙、雕像、烟花的记忆,此时一一浮现了出来。那些童年时就充满了好奇、想要去一探究竟的问题,也在他日后的工作中频繁地闪现。

浏阳是盛产烟花的地方。小时候花炮厂每天要检测产品,汤柏华就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烟花。他觉得烟花是个有趣的东西,虽然做起来挺复杂,但在天上的绽放只是一瞬间。

或许因为烟花制作蕴藏着极大的危险,浏阳有许多寺庙。汤柏华有一位干爷爷叫张水生,曾梦见黄飞虎(当地庙宇常供奉的神像之一、《封神演义》中的人物)托梦给他,要他建造一座庙宇来供奉。老爷子没什么钱,好在能说会道,到处去筹钱建庙,建了很多年。汤柏华每天在庙前玩,甚至也亲手在庙里捏了一尊“善财童子”。后来他不断地在想,为什么会有他干爷爷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那些人所信奉的未知力量,那些庙中壁画和雕像中描绘的人物和场景,又都在哪儿。

今天民间的塑像和壁画,当然已远不如汤柏华在西北所看到的那般精致,甚至可以说很粗糙。但对于他来讲,那是他通往创作、追寻未知世界的启蒙和窗口。他说,“很多时候它是很多故事的一个集合。契机也就在于,所有的集合会变成一个抹不掉的童年的记忆,构成无数的细节,让我在创作的时候,去想它的关联。”

张水生对于建庙的坚持,和那些历经繁杂工序后瞬间绽放的烟花,也让他更多地去思考时间的凝聚和信仰背后的人性,从而有了今天对手绘动画创作方式的热衷,和对“追寻未知”的主题的喜好。

2016年,墨者文化团队与敦煌研究院、上海东方证券心得益彰公益基金会、第一财经公益基金会共同制作了一部动画短片《莫高霞光》。全片在敦煌鸣沙山制作、拍摄,共有30人参与绘制,采用敦煌当地的泥与沙,按“三沙六土一灰”的古法,制作了2000张泥板手绘。

这一次,汤柏华讲述的依旧是“追寻”。只是由纯粹虚构的神话,变成了历史上的玄奘西行取经,沿途独自经过莫贺延碛八百里沙海的故事。全片共7分钟,是基于史实的一次敦煌壁画风格的艺术演绎。玄奘的形象,取自莫高窟172窟的地藏王菩萨;故事的情节,结合了23窟《妙法莲华经》中的“乃至童子戏,聚沙成佛塔”。这一句,恰恰是汤柏华想要呈现的在宗教、信仰背后根本的“人性”,即对信念的坚持。

为了制作这部《莫高霞光》,墨者团队的工作人员在敦煌驻扎了9个月。除了工作人员,还有前来帮忙的汤柏华的家人。

2012年,在《夏虫国》的制作过程中,汤柏华结了婚,并在作品完成后不久有了一个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叫“远林”,这也是《夏虫国》中一幅画的名字。在《莫高霞光》项目开始前不久,汤柏华的爱人又一次怀孕了,在回浏阳老家生产前,爱人一直陪在他身边。汤柏华的岳父、父亲、哥哥,也先后到了敦煌,去帮他一起完成这个项目。

确定要以泥板来创作《莫高霞光》后,汤柏华想到了小时候家里建房子的画面。过去,他们造的都是土砖房。从地里挖出土来建房子,挖空土的坑就变成了池塘。他父亲这一辈,对于挖土、做泥砖,有不少经验。先是他岳父,到敦煌帮他做试验,确定了泥板原料的配比,后来汤柏华招了个当地工人。结果这个年轻人一天只能做28块泥板不说,干了以后都是开裂的,完全不能用。等到后来他父亲来帮忙时,一个人一天就是80块泥板。哥哥汤柏平是厨师,过完年后就没再去工作,来帮忙做饭、做泥板,一直做到了项目结束,成了《莫高霞光》名副其实的“剧务”。

2016年9月,项目完成前不久,汤柏华的女儿在家乡浏阳出生了。女儿叫“鸣月”,取“鸣沙山”和“月牙泉”之意。“远林”、“鸣月”,一儿一女,他们的诞生标志和纪念着《夏虫国》、《莫高霞光》两部作品的完结。

在《夏虫国》的结尾,将军等人沿途几经磨难,回来时,夏虫国早已冰天雪地;而在《莫高霞光》中,玄奘也最终渡过劫难、取得真经。对于“夏虫”而言,“冰”是神话;对于玄奘而言,“经”是信仰。这些都是汤柏华所要呈现的“坚持”和所要追寻的“未知”。只不过于他而言,现实中对艺术的追寻,并没有什么尽头。

QA

Q:当时建这个团队的想法是什么呢?

A:2010年开始有这个想法,和几个朋友,包括孙逊,对这个事情都有共同的理想。当时觉得老美影厂的动画有很多可延续的。学画画而非动画出生的人,会更关注画面的感受。老美影厂基本把所有材料的可能性都试验了一遍。《南郭先生》是汉代画像砖、《狐狸打猎人》是剪纸、《葫芦娃》是皮影,水墨就不用说了,到了1980年代的《天书奇谭》,语言、各方面表达已经非常成熟,已经完成作为一个长篇的架构。现在一个机构如果要完成这样的表达,没有30年的积淀是做不出来的。必须通过几代人的经验、技术积累才能达到那个程度。这个断掉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就是想去尝试延续这种模式的可能性。这一方面基于我们对绘画的热爱,另一方面是在我们看来,这是构建美学、延续东方美学的一个特别好的途径。

Q:那《夏虫国》为什么会选择以石膏板为材料?

A:我之前尝试过很多材料,像皮纸、绢、手工纸。庄子的文字中反复体现出来的,都是宇宙很大,人很渺小。对于这么一个主题,我需要一个特别坚实的、有硬度、有厚度的表达。但纸质的,我觉得力度不够,需要更坚实的材料。

Q:制作《夏虫国》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A:开始不会想太多具体的,但做起来细节就很多。做到快一半就知道,钱和时间都不够了,只好几个人一起解决。我是具体执行的人,怎么在已经超支超时的情况下,不要再无限制地超支超时,包括去周转啊,这是我要做的。刚开始计划100万完成,最后用了200万,已经算是大制作了。每一张我们拿出来的画面,也是高标准的制作。一分钟投入的劳动量是相当大的,对于我们这个新兴的团队来说也很不容易。

Q:两个片子,我会更喜欢《夏虫国》一些。我能够感觉到它的风格、氛围的塑造,实际上要比剧情本身更吸引人;到了《莫高霞光》,开始变得以剧情为主,似乎在于把事情讲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

A:的确有这样的差异。《夏虫国》是完全独立创作,没有甲方;《莫高霞光》更像是命题作文。其中也有个人阶段性的问题,我还很年轻,合作者会更多考虑他的诉求。而且公益片有它的功能性,要让大家看完就能明白,片子想表达什么。但真的讲得太直白,就没什么意思了,还是要留给导演一点创作空间。我们是创作者,也要做到平衡,让各方都能认同,促成一个好的结果。这也需要每个人以自己所处阶段的智慧解决各种问题。

Q:据说一些石膏板、泥板的原稿正在售卖。这是为接下来拍片子筹资的考虑吗?

A:当然也想,但靠这些很难。以前的作品和展览,多以我个人名字命名,现在才慢慢改成了“墨者文化”。以我名字命名就成了个人作品。对于艺术中心、画廊、藏家来说,会把它归类到艺术圈,背后有价格规律,比如我的年龄、完成了多少作品、参加多少展览、拍卖多少作品,包括学术等各方面的评估后,综合下来会出来一个价格。如果换一个范畴,以一个团队为名义的一部片子,原稿就是这个片子的衍生品,好比宫崎骏动画有他的美术馆,有各种衍生品。这是两条不同的路线。相对于短期资金的筹措,我们还是要选择持续性更长久的方向。我们只能再想别的可能性,比如怎么去完成长片,怎么有新的资金补充。

Q:正在筹备的《古镜记》也是和其他机构合作的吗?

A:不是。这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一部长片,关于唐代女性的主题。我的计划是有大概几个部分组成,有点像黑泽明《梦》的格式,几个章节串在一起。这样每个阶段可以完成一部分,压力不会那么大。

Q你提到过烟花让你产生了对时间的思考这个具体会体现在哪 

A:我个人喜欢经过反复操作、堆积,需要不断打磨、加工的东西。这是一种通过不断的累积、不断的厚度叠加的过程。好比古代工匠,通过好多代的累积,才做出来特别棒的东西。这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做出来的。它的精妙、能表达到的深度,很打动人。

Q那你觉得是首先在你的审美或情绪上,就倾向于这样一种需要不断积累、打磨、加工的方式,还是首要的是理性地去考虑,觉得什么样的效果更好?

A:其实更主观,首先是喜欢,其次也觉得这么做效果好。如果用电脑制作,必须有个前提,就是制作的人要真正理解东方绘画微妙的地方在哪儿,动起来应该是怎样的姿态。要先能画到那个程度,才能再去模仿。不然就像有的用电脑做的烟和水墨晕开的动画,就没有那种优雅、微妙的感觉。从另一角度讲,电脑真正的可能性有多少,并不是我了解的。假如我更了解,可能我运用电脑的部分会更多。尤其如果后面我们做到更大体量的动画,这个肯定是必然。有些东西就是电脑更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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