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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第四章)

2019-03-02  本文已影响3人  尘凡无忧

        

 

我想我已经铺垫得足够多了。

是的,我叙述这么多父母的故事,无非是想为14岁那年的我自己辩解:那年中考,我落榜了。

我不是特别聪明的小孩,当然也不至于笨到哪里去。我曾经也是非常好的学生,有着非常好的成绩。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关心成绩的呢?大概是从懂得父母不和开始的吧。

我想人生对小孩子来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前途也是。

为什么要在万里无云春光大好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枯燥的讲解呢?如果说取得好成绩是为了从父母那里得到夸奖,那么当我意识到父母并不是那么在意我的成绩,他们只是在意自己的心情,那些好成绩只是他们炫耀的资本,而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关心我是否快乐的时候,有一些表面的东西便轻易脱落。

我承认这是一种很推卸责任的说法。好吧,坦白说我不是那种很奋发,很自觉,很有荣辱观的小孩。我那时尝到的人情冷暖仅仅限于父母亲,而相对良好的生活条件注定了我不知人间还有生存疾苦。

经济上的无忧无虑造成了我精神层面的单纯浅薄,我除了不喜欢回家喜欢呆在学校之外没有任何学习的动力,我无法像那些早早懂得生活压力的农家孩子一心刻苦学习,一心要出人头地。我没有过这种念头。

其实那时我已经感到家庭条件对于小孩子前途的影响。

比如洛之,他的成绩非常好,可以上高中,进攻大学。不过因为家境贫寒洛之选择了师范学校。那时师范是很多农人孩子的选择。读书省钱,并且可以早早工作赚钱。

我还有一位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女同学,当得知她报考了技校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她告诉我,她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上高中考大学,她的家里只能供哥哥一个高中生。

我是那时开始知道,原来钱那么重要,原来人和人生而是那么不同,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孩子,被生活残酷地埋没了。

不过,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洛之没有任何悬念地进了当地最好的师范学校。我在读职业学校和插班读重点高中两者间徘徊。小戈不知去向。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小戈去了哪所学校。升学考试后再没有见到他,也并没有怎样想念。

想来那时,我只是喜欢小戈。浅淡的喜欢不在乎失去。

我应当感谢母亲。在父亲希望我进职业学校,草草一生的时候,母亲坚持让我上高中。

我本来还想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呢。这是在知道我落榜后,我偷听到的母亲的谈话,母亲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无论母亲出于什么心理,母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满足了我当时的虚荣心。的确是虚荣心。那时候大学生是一群头顶耀眼光环的人。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耀眼,即使不知道为什么想耀眼。

我想我们的教育造成的结果是人人对知识的崇拜,对光环的崇拜。我们的教育里缺少对品德的崇拜,对勇气和胆识的崇拜,以及对朴素人性之美的崇拜。

耀眼就必定是幸福的吗?现在看未必。不过,那时候在我心里它们的定义是等同的。

父亲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学习绘画,我却兴趣缺缺。我对艺术止于欣赏,完全没有自己去创造的动力。

我应当是那种很懂得自己内心需要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偏执的,只不过我用平静乖巧的外表遮盖了它。

我不喜欢的事情,必然做不好。就好象我喜欢的人,无论在别人眼里多不好,我都喜欢一样。

那时我觉得父亲是在草率地处理我。而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了被爱,我开始想亲近她,努力讨好她。不过我很快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在母亲眼里,连高中都考不上是多么耻辱的事情,她那么聪明美丽,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不漂亮并且愚笨的女儿。

母亲看我的眼光是鄙薄而嫌恶的。是的,就是这种眼光,鄙薄而嫌恶。它会把我逼进土里去。

很多年后,有一次跟母亲闲聊,那次我跟母亲刚刚有过一些观点的争执。

母亲淡淡地说,以前就听人说过,如果自己生的孩子不听父母的话,不孝顺,没有出息,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他。

孩子就该听父母的话吗?不论对错。我问母亲。忍住内心里翻涌的波澜。

当然,父母的话都是对的。圣经上说了,不听话的孩子可以用石头砸死他。母亲恨恨地说。

圣经上说的。我的心飘摇着。有很多年很多年,面对母亲,我都是这样飘摇着的,仿佛母亲是一阵风,我永远无法靠近。

圣经上说过很多很多话,正面的,反面的。圣经上还说要爱一切世人,尤其要爱那些迷途的人,爱,会让他们归来。

有多少迷途的人,他们依然在被爱?

父母对子女的到底该是怎样的呢?我们到底能从生活的表象下剥离出多少真正的爱的成分呢?

那种无论你成为什么,无论你在世人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都会爱你,真挚无私地爱你———我们承受的父母之爱能够达到这样的深度和高度吗?

我不觉得。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我用卖冰棍和去工厂做事打发它。

记得第一次卖冰棍,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死活张不开口。集市上那么多人大声叫卖,那种司空见惯看似平常的事,原来自己做起来这么难。

集市上很多附近农人黑红粗糙的面孔,我想他们的生活很多都很辛苦,可是他们看上去却有着泥土一般蓬勃向上的活力,以及淳朴到浑厚强壮的乐观。

我一直热爱风霜的脸,尤其是农人的脸孔,那种文化人所不具备的朴素自然,那种带着些许蒙昧却流淌着原始美感的热烈奔放,让我觉得那才是生命,不屈不挠的生命,不矫揉造作,不无病呻吟,简单纯正,率直坦然,像温润含烟的璞玉。我喜欢他们身上那种泥土的味道,就像喜欢天空和海洋的蓝。

有时候我会很强烈地觉得世界是他们的,是那些植根在泥土里的人,他们扎实茁壮地活着,而我们只是轻飘飘的过客,眼高手低,自己却浑然不觉。

那个夏天我还去过一个父亲朋友的小工厂做事。全是女工,厂房很小,做一种塑料装饰品。有毒气味,没有任何防护,不过谁也没有抱怨。有钱赚还有什么好抱怨呢?我能看到那些女工脸上的满足。

幸福是什么呢?

像那些农人和这些女工,他们是那么认真努力地生活着,从土地和城市的缝隙里刨撅生命,仿佛很辛苦,但他们的笑一样的阳光灿烂,甚至有一种透明的质地,那种来自生命本源的光泽。

他们的家里不会有争吵吧。做他们的家人会很幸福吧。那时我总是这样想,心中充满羡慕和渴望。

那个假期我喜欢看到把赚来的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母亲脸上浮起的笑意。即便转瞬即逝。

即便那个夏天在那个炎热的工厂里,我的两条腿被蚊子亲密得寸土不留,到处都是几乎化脓的叮包。那些女同事会关切地让我抹些药物。而母亲却丝毫没有看到。

母亲在很多事情上无疑是粗心的。而那时的我敏感到不可理喻,又倔犟到让母亲没有喜欢我的念头。母亲或许也对我有过期望。荣耀或者依靠,我都没有给过她。我想,这就注定了母亲一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无怨不成母女。

我们没有分担过彼此的人生。多遗憾,我没有和自己的母亲分担过人生。

高中开学。母亲不愿意陪我去学校,她觉得丢脸。是父亲陪我去学校报名的。

因为分数不够,我需要交300块钱做资助费,以旁听生身份入读。如果考试成绩达到班级平均水平,便可以转成正式生,免缴费用。后来知道,每个班只有45名正式生名额,留下20个名额给旁听生,收取费用。

在80年代末,实施市场经济之前,这也算是相当进步的做法了吧。

所以后来,国家如何推行教育产业化,如何从那些渴望知识的民众手里剥取他们的毕生积累时,我毫不吃惊。市场经济是人心所向,是钱字当头的人性万江入海的大势所趋,无关姓资姓社。

当一个国家一心从教育里收敛钱财的时候,整体的堕落就根植在那些付出钱财接受教育的未谙世事的孩子的心中了。

钱太重要了——这是我们被种下的观点。

你还有资格指责有一天它开出邪恶的花儿吗?

钱是这么重要。它决定了你的人生之路。

我在看到川流的报名人群时想到了我的那些初中同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没有能力考上,也没有能力支付旁听费用的十几岁孩子?

那时300元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字。

记得我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和当时的校长聊天。他们是熟人。父亲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羞愧。

很多年后我想,我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用任何旁门左道为我和哥哥谋求过什么。即使他们可以。

那时我的舅舅是教育局副局长,也是那所学校的前任校长。我记得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你考不上怕什么呢?找你舅舅好了。

后来听说,有学生改过分数,有学生找关系免交了旁听费用,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在黑暗里可以交换。

有人的地方就有缝隙。有缝隙就会滋生杂草,苔藓,甚至任何丑陋的东西。

没有。我的父母没有这样做。他们教会我面对结果,承担代价。

我无法形容在学校看到小戈那一瞬的心情。

尤其当小戈从别的班级转到我所在的班级时,我坐在教室里看着他,面色平静,心中却绽放着璀璨焰火。

我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快乐得忘记了父母的争吵,自己的落榜。

汪洋里的一根稻草。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想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它。如此很多年,再也没有让小戈从我心中离开过。

那时候我太想看到熟悉的面孔了。其实学校里也有很多以前熟悉的同学,不过他们都没有给我像小戈那样强烈的喜悦和依赖之感。

只能说,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自有缘分吧。

我想初入高中的我一定是想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做个乖孩子,认真学习,争取学年结束考过班级平均成绩,这对我应当不是太难。

可惜愿望总是好的。而现实是跌跌撞撞的。我迈出去的步履那么摇晃,像一片秋叶,总是轻易就被风吹偏。

在学校,你几乎可以轻易分辨出哪些是农家的孩子,哪些是城市的孩子。

正式生里多半是远离城市农人家的孩子。他们吃住都在学校。你能相信吗?那些刚入高中的孩子就开始一心苦读,每天从早上6点多钟爬起来,一直学习到晚上10半熄灯。

仿佛明天就是高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信的。

他们的脸上写着沉重的生活,写着背负的重望。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们的目的那么明确,步履那么坚定。他们对于人生的理解和诠释都让那时的我可望而不可及。即使我刚刚遭受过一次落榜这样沉重的打击。

后来知道,旁听生里绝大多数都是附近城市的孩子,家中有钱或者有权,只是让孩子到学校来混张高中文凭。我们那个时候,高中文凭都是文化人的一个身份证。据说,那时那个人口大省中考的升学率只有8分之一。

人生啊。那些十四五岁就开始进入成人社会的孩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

有人,除去他们的亲人,有人真的关心过这些孩子们吗?

人究竟是被谁放牧的羊群?走着走着,就被丢弃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

优胜劣汰。多么残忍的一个词语。血腥而毫无怜悯。

28,

我是在高一的时候认识桔子的。

更确切地说,我早就认识她了。我们初中在同一个学校。桔子早恋的新闻曾经风靡一时。

那时候早恋就像是禁品,那种越禁越有诱惑力的毒品。大胆的孩子总会不顾一切地去尝试。

桔子就是一个大胆的女孩。

桔子的初恋对象我知道。初中时很帅的一个男孩。什么都好,唯一学习不好。在年级最差的班级,我们叫他们零蛋班。

这种特殊的班级完全是根据成绩人为划分的。这个班级的学生没有资格参加中考,因此不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歧视,以知识的名义赤裸裸歧视,没有人提出过抗议。

我想那时候我也是以好孩子的身份歧视他们的。我不知道,一年以后,我会沦落到跟他们一样的地步,被以知识的名义歧视。

孩子的观点从哪里来的呢?无非是大人的灌输,是在俗世中的耳濡目染。

按照那时候的观点,学习不好的孩子是没出息的小孩。再有些叛逆的行为和言辞,就是名正言顺的坏孩子了。而恰恰某些方面,这些坏小孩却是最真实的一帮孩子。

他们会在生理课堂上率真直接地问老师:什么叫月经?为什么我们男生没有?

听说他们把教生理课的女老师问得面色通红。

那时我们这些好学生一边害羞地道听途说着他们的故事,一边做出鄙夷不屑地笑,口中骂着他们真流氓啊,一边心里又暗暗佩服他们的勇气。反正我是这样的。

真实的人在我眼里是有魅力的。我一直这样觉得。为什么不可以问呢?如果我们不知道。老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吗?不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

他们只是刚刚开始发育的孩子。他们不懂。他们不故作懂。他们好奇。他们求知。他们提问。他们想得到答案。

为什么他们会被认为是捣乱的坏孩子呢?

他们也确实是被我们这些所谓正经的学生绕道走侧目而视的一群孩子。

现在想,我们那个时候人心多么扭曲啊。仿佛我们都没有性别。我们都是天生的圣人。我们可以无师自通地解开对自身以及异性身体的种种疑惑。

而事实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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