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镇|总会有更好的人替我爱你
十九年前,中元节夜,长乐镇上家家摆上香案,女人们在家焚香祷告,男人们去祖坟燃放鞭炮,引仙去的祖宗回家团圆。
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苗家女儿诞生,落地的时辰恰恰是阴年阴月阴时。
苗家夫妇多年无所出,如今,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自然喜不自胜,苗父一连跪在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颠来倒去的说着祖宗显灵。
女儿家矜贵,林父去请镇上的算命先生为女儿批命格,听了女娃的生日时辰,先生微不可见的摇头,只说,“ 至阴之体,千年难遇,福兮?祸兮?”
除此之外再不肯透露半句,镇上的人都知道先生年轻时因为泄露天机失去一双眼睛,苗父虽然着急也不敢多问。
先生知道他命中此生再难有子,此子又多波折,终究不忍心,教了他一个化解的法子,按五行生克制化给女娃娃取了个苗晋风的名字。
苗晋风自小便与别人不同,生下来便夜夜啼哭,可以看见死去之人的魂魄,苗父将先生送的赤色菩提给她带上,又在房前屋后种满夹生的桃树,在屋内挂上桃木剑,必要时还要贴上驱鬼的黄符纸,一直倒也相安无事。
等到苗晋风七岁,镇上有人发现她竟然在对着空气说话,苗家夫妇见此事瞒不下去,便将实情告诉了他们,知道真相后他们口中说着没关系,看苗晋风的眼光却再也不同往日。
苗晋风感觉到人们的疏远,虽然失落却也不难过,反而与那些鬼魂打成一片。
原来,人们不是死后立刻便去投胎,因为人间新生的婴儿数量有限,而冥界仿佛另一个人间,他们年纪停留在死时的样子,不老不死,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除了不能孕育小孩,一有合适的机会便去投胎。
她为鬼魂调解过矛盾,帮助鬼魂与人间的亲人联系,谁的房子漏水了,她便去寻他的后辈给他修缮坟冢,谁的钱不够花了,她就去找他的子孙为他烧纸钱。
不是她小气不给那些魂魄钱,是因为只有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烧的纸钱他们才可以收到。
这镇上的鬼魂多是上了年纪的,大都慈祥和蔼,个别脾气不好的,使使小坏,也无伤大雅,以至于她认为,这世上没有恶鬼。
京城那个媒婆上门的时候,苗父苗母是无动于衷的,长乐镇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他们身边只有苗晋风这么一个女儿,即便对方门第再好,他们也不舍得骨肉分离,让她远嫁。
可是,一番口若悬河之后,见苗家夫妇毫无心动之色,媒婆眼睛咕噜一转,一句“卞家公子是纯阳之体”,直接拿捏住了他们的七寸。
纯阳之体生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且为男子,同至阴之体一样,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想起二十年前算命先生的话,他们忧心忡忡的答应下来。
苗晋风是在京城出嫁的,卞家为了不耽误良辰,为她和父母在京城买下一处宅子。
礼乐声中,长长的迎亲队伍走过,过路的人纷纷驻足瞧热闹,抢几个铜板喜果图个吉利。
苗晋风听见外面的熙攘,忍不住掀了轿帘往外瞧,冷不丁对上一双阴毒的眼睛,吓得心尖一颤,忙将帘子放了下来,突然觉得那人有几分像给说亲的媒婆,想要再仔细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下轿,踏火盆,拜堂……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期间,苗晋风一直盯着卞时胥的脚步,在心中想象着他的样貌。
一群人将她引进洞房后便退下了,卞时胥也去了前院招呼客人,只留下两个丫鬟在一旁服侍。
苗晋风在床上如坐针毡,这屋子里的气息十分古怪,她想察看一番,却碍于有四双眼睛,不好行动。
直到月上中天,卞时胥才醉醺醺的踏进来,才挥退两个侍女。
苗晋风永远也忘不了盖头被掀开的那一瞬见,烛光摇曳,卞时胥剑眉星目,高大疏朗的样子,她一颗心跳的飞快,双颊飞上红霞。
不过,卞时胥显然比她还要震惊,惊艳,错愕,欣喜,激动,还有苗晋风看不懂的东西。
“奕……你叫什么名字?”
苗晋风有些摸不着头脑,庚帖都换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当他喝醉了,如实道,“苗晋风。”
“镂金作胜传荆俗,翦彩为人起晋风,好,好名字!”
苗晋风羞怯的低下头露出粉红的颈项,卞时胥见状心中一动,用手抬起她的头,缓缓凑了上去。
清晨的阳光温和的洒在床上,苗晋风不适的睁开了眼睛,卞时胥早已经起床。
她又感到屋子里的古怪气息,看四下无人,连忙下床一番翻找,等她翻看卞时胥读书写字的地方时,突然发现一到影子。
连忙回头,这哪里是什么影子,分明是个女鬼。
四目相对,一人一鬼眼睛里都充满了惊讶。
苗晋风自小与魂魄打交道,自然不怕鬼,但是这只鬼生的与自己一般无二。
她定了定心神,“我从小就能看见鬼,与鬼说话,你不用惊讶。”
她仔细地观察女鬼的表情,揣测她的目的。
“昨晚你就在这了吧,我却看不见你,你藏在哪里了?还有,你到底是谁?”
女鬼并没有回答她,自顾自问道,“你是晋风吧?”
见她答非所问,苗晋风皱了皱眉,“是。”
“母亲说为时胥哥哥找了一个长得像我的娘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像。”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我是谁?我是时胥哥哥的未婚妻,许奕雯。”
苗晋风不安起来,她悄悄将手挪到心口处。
“你到底想做什么!”
遭了,她整天跟魂魄在一起,为避免伤到他们,早已经摘了下来,嫁人之前母亲说成亲后就不用带那个了,所以,此时先生给的血色菩提并不在身边。
“至阴之体的处子之身,辛苦母亲为我找了个好容器……”
话音刚落,苗晋风的魂魄已被她从身体里挤了出去,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不是成亲之后便不会再被附身吗?”
“成亲?原来你不知道,至阴之体只有与纯阳之体的男子交合,才能化解。可是,时胥哥哥怎么会碰除了我之外的女子。”
魂魄撕扯的疼痛是苗晋风陷入昏迷。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第三天的傍晚,许奕雯顶着她的身体与卞时胥在吃晚饭,郎情妾意的样子好生刺眼。
卞时胥吃着她布的菜,心底略过诧异,他胃口奇特,口味清淡不说,还有许多不能吃的东西,府上桌上有如此多的吃食,她布给他的居然都是他喜欢的菜式。
他有些洁癖,许多事不假他人之手,平日里也不喜欢麻烦别人,所以,即便是府上的人,包括父母都无法将他的喜好拿捏的准,只除了一个人。
他默默的打量起自己的新婚妻子。
“时胥哥哥,你在看什么?”她皱起了鼻子笑吟吟的问。
卞时胥一惊,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他小心翼翼的开口,“奕雯?”
“是我!时胥哥哥,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
时胥眼圈泛红,“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没死?”
不,不,奕雯病危,是死在自己怀中的……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一个荒诞的想法涌上心头。
“你……用了晋风的身体?”
“时胥哥哥还是那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过世三年,伯父伯母要给你娶亲,我娘知道了,千辛万苦才找了个长的与我一般无二,又是至阴之体的女子,这样,我们才能相逢啊……”
卞时胥的伸出手,颤抖着抚上了她的脸颊,眼泪滚落,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中。
苗晋风在一旁大喊,伸手想将他们拉开,却发现触碰不了分毫。
卞时胥怀里的女子转过头,对着苗晋风,扬起一个得意的笑。
许奕雯顶替苗晋风已有大半个月,她撒娇要卞时胥同她重温过去。他读书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刺绣,她为他洗手做羹汤,他便在一旁打下手,他们一起游湖,一起会友,一起逛街……
苗晋风不想看他们亲昵的样子,想要逃离,却发现无法离开身躯三步之外,于是,只能看着他们之间的默契的你来我往。
好几次卞时胥想同她欢好,却总被许奕雯搪塞过去。
苗晋风想,大概是怕欢好之后改了体质不能再霸占自己的身体,或者是她不想用别人的身体与心爱的男子行鱼水之欢。
这日,卞时胥得空,为许奕雯作画,她一身红衣立在树下,卞时胥端坐一方,眉眼温润,眼睛里只有他。
好一对璧人,苗晋风想,不如自己想办法离开,成全了他们,想到年迈的父母,心中挣扎。
许奕雯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想法,往她这边侧目。
此时,卞时胥却放下了笔,许奕雯见此轻轻走到他的身旁,见画上的人红衣飘扬,只是那张鹅蛋脸上却没有五官。
“我……”
卞时胥欲言又止,不是他偷懒,实在是画不出来,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五官,可是神情却如此不同,成亲那日那张宛若桃花的俏脸一遍一遍浮现在眼前,他心烦意乱,哪里还画的下去。
“奕雯……她呢?”
“她?她现在已成孤魂野鬼,不知在何处游荡呢!”她将桌上的画撕作两半,头也不会的离开,“这画,不画也罢。”
许奕雯服毒了!
苗晋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吞下毒药,却无能为力,急得跺脚。
卞时胥踹门而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面目狰狞。
“你在干什么!”
“放开!你难道不想我们永远在一起吗?只有她死了,我才能真正回来。时胥哥哥,我都是为了你!”
指甲断裂,她力竭昏死过去。
卞时胥抱着那具身子,惊慌的喊着大夫。
苗时胥看着许奕雯的魂魄从躯壳中飞出,泪水爬满了她脸颊,一脸不舍。
“对不起,晋风姐姐。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忘记我。”
“这是怎么回事?”
苗晋风在惊惧中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的母亲懂些术法,她推算出距离我转世投胎的日子不远,便接着为时胥哥哥娶亲的机会找到你,为的只不过是让我趁机顶替。”
看着苗晋风的神情,她知道她听懂了,接着道。
“人鬼殊途,我怎么能违背天道陷母亲于不义,可母亲心疼我一生苦短,爱而不能相守,执意如此,我只能将计就计。”
“三年,足够他将我忘却,他心中有你,只是觉得对不起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
“那你为何让我看你们的过往,拖延这么长时间?”
苗晋风心里想,却被一股力道拉扯住,开不了口,只能看着许奕雯泪中带笑的消失。
半个月后,苗晋风醒来,刚要动就发现手被人握住了,她顺着看过去,卞时胥睡在一旁,青色的胡茬布满脸颊,本就清瘦的一个人又清减了不少。
她心中一酸。
三月后,神医过府诊脉,神色古怪。
卞时胥焦急,“如何?”
“少夫人体内的毒一夕间尽去,而且……”
他面上一喜,急道,“而且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少夫人,有喜了。”
往后数十年的光阴,他们相敬如宾,同甘共苦,生儿育女,看儿孙绕膝。她早就相信他对自己的情意,因为言语弄人,数十年的呵护备至却做不得假。
而那句未问出口的话,苗晋风早已有了答案。
当年,许奕雯故意拉着卞时胥在自己面前重温过去,一边圆了她自己的心愿,也让她在不情不愿中将他的喜好记了下来。
祸兮?
福兮。
风吹过,带走女子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