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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的故事 || 最累一天

2022-01-22  本文已影响0人  勇夫归愚

【文字家园】

题记:每个人一生都有最累一天,你是否记得,或能想起……

文学创作离不开奇思异想。

我业余时间也搞文学创作,时不时在相应层次冒几个泡。青春年华至今,毫不例外,“欢”(患)有这类“毛病”。前段时日,突发奇想,刻意撇开期间、阶段等,给自己蹦出一个疑问:

今生今世我这一生那天最累?

光阴似箭,转眼已过甲子几年,悠然两万多天,心血来潮,异想天开,真要滤出我这一特殊累日,无疑大海捞针。

《现代汉词词典》和百度上解释“累”基本词义为动词:一为疲乏、劳累;二为被疲劳;三为操劳。

人也怪,只要下决心对某事穷究到底,既使难于上青天,找不到精准答案,往往能找到接近或相对满意的答案。经过一段时间认真回忆,侧重从经历过最累的年轮岁月里扒拉,反复比较,最终认定1979年2月20日那天自己最累。而且,动词的三层意思全占。

那天,我置身于南疆战场。

是我踏过红河简易浮桥,赴境外接受战火洗礼第一天。累的主因源在满负荷高温下陡步行军。

本来,我是电台兵。相对而言比冒着敌人炮火冲锋陷阵的步兵安全轻松。入伍三年,在大军区野战通信团车载台当战士报务员,刚入党。奉命随台配属某主攻师抵达云南边陲,旨在加强总部、军区对该师无线电通信直接指挥及战情掌控。

部队集结,准备反击作战,无线电空中极易泄露,战前部队实现了无线电静默。

无线电静默不等于不能使用电台。除了开机不能发报、互相沟通外,仍可以收信。通过地上电缆电线,电台照常能工作,这种方式称有线电报通信。

利用国内现存电线杆网收发电码,保密效果非常好。当时,边境斗争相当复杂,敌特内奸随时刺探着我军情报。鼬鼠能窍听电话,不一定懂电码,懂电码不一定会抄报,会抄报文不一定能及时破译。信号清楚稳定,没有天电干扰,而且,组网联台省事又省力。

师临时扩编一个台担任有线电报主台,任命我代理台长,全台还有两名战士报务员、四名新兵,共七人。

师长掛帅的师前指早秘密开设在红河我方一侧连绵起伏的橡胶林中。山上不通公路,上去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六七里。战斗打响前两小时,我台中止有线报务,立即上山,转为师前指联络总部、军区无线电保障。即:解除无线电静默,与山下我老台——军区配属车台定向沟通联络,不与总部、军区及其他任何台发生关系。同时收报。重复报文通过老台转信。如影随附,师前指转移到哪儿跟到哪儿。

全台携带两部小八一电台,一台全天候开机工作,一台备用。行军时四名新兵专门负责背电台及附件、随机电池用完电摇马达、同时担任警戒警卫等勤务。

当年我军通信手段落后今天几代。师团电台功率小,远距离联络总部、军区受限,我们配属车台远程联络则没问题。保障对象在山上,车上不去,取报送报爬坡下坎单边至少一小时左右。别看这一小时左右,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就是战斗力,就是胜利。安排我们台紧随师前指穿山越岭,就冲着节省时间。

这次作战在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域,境外情况复杂,战斗打响,师前指将随攻击部队推进靠前指挥,预设境外的几个指挥点也远离公路,选在隐蔽的山岳丛林中。

2月20日,境外激战三天,参战部队乘胜纵深推进,师前指向境外第一个预设点x高地靠前。我台全员背上行装,随机关前行。目的地三四十里路,却折腾了近十小时,中途还只歇了一道气。

当时,我们都是身强力壮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在境内爬山涉水超负荷、超强度、超耐力强化训练两个月,负重走这几十里路应该没问题。

但是,战场不是训练场,打仗不是演练。硝烟炮火瞬息万变,战前训练、包括各种预案及其准备,均属纸上谈兵,随时会遇到意料不到突如其来的情况。

那天 ,战事变化让我们耗费时间最多。

早上,我们七点半下山,师前指部队在浮桥几公里外宽敞处集结,官兵个个精神抖擞。随即遭遇三次来回奔波:两次接近浮桥,一次上浮桥,接到敌情通报,又沿路返回出发点,白白消耗一些体力,第四次顺利过浮桥,时针已过十一点。

我们单兵负荷太重。云南无冬季,天气偏热。内地赴边陲,被子褥子棉衣绒裤等在境内事先打包入库,每人换发一个行军被囊、一条军毯和吊床,仅留一套换洗单装。按理说已轻装。但是,由于真枪实弹上战场,我们的行装其实比原来反而重了数倍。

两部电台及其配件;六支冲锋枪,几百发子弹,二十多个弹夹;每人四枚手榴弹。光这些平摊下来,全台人均负重就增加30斤左右。何况还有个人生存用品和其他战场不可或缺的物品。

来时,我配有一支手枪、两个弹夹、九发子弹,来后又补领两个弹夹、二十发子弹、四枚手榴弹,一把披荆斩棘近米长的砍刀,一把军用小铁铲。指北针,电筒,防毒面具,钢板胶鞋,防滑爪钉,防蚊帐,灭蚊剂,急救包,压缩饼干,罐头,挂包,水壶,雨衣,洗漱用具,静水片,攀爬绳……行军时头两侧要戴老式软胶大柿子饼耳机、挎一台六七斤重小型收信机,要举根缠树技上的天线。若听到呼叫,接过新兵背着的电台,就地得马上展开工作。

我个人携带的物品林林总总上二三十种。

别看大部分东西散无斤两,加在一起却有堆头,也增重量。尤其铁皮罐头,每听公斤装,肉类干菜每人各一听。

我们从没打过仗,却懂战争残酷,固执而倔犟地认为,带得东西越多越全越好。万一被打散、被分割,除自卫外,没有救援,也要坚持战斗及多生存几天。

其实,跟着大部队,而且师机关,很多东西可以不带,比如食物、弹药等等,至少可以少带。战火硝烟是魔鬼,容不得你开始想那么简单。从战争中才会了解战争,相信大家能够理解。

我台每人负重七十斤以上,加上体重,那天过红河,我记忆犹新。我们所过浮桥构件全是竹子,工兵冒着枪林弹雨两天前抢架好。桥面两米来宽、数百米长、离水尺多高,只能过人。两边无安全绳,也无扶杆。为防炮击,我们拉成单兵线,一米一人,小跑快速通过。踏上去,每步竹面下沉寸许,嘎吱嘎吱响,可见我们负荷有多重。

晨曦太阳温柔,空气新鲜,人清爽还精神。几次折腾,耽误时间,气温火上浇油,升至30多度。烈日当空,负重行军,可谓雪上加霜,过完桥,我们一个个已经汗流夹背,越走腿越软、人越乏。

走十几里,开始有人吃不消,再往前走,沿途不断出现累倒、虚脱的人。

我衣服全部汗湿,尤其背部,汗水渗透单衣,连绑腿钢板胶鞋也湿了。肢体渐渐麻木,全靠意志支撑,脑海刻着“坚持”、“坚持”二字,两腿机械地向前迈着。全台七人咬着牙,没一人当孬种。

“前面大休息——”

仿佛隔了几个世纪,才听到有人喊。犹如久旱之地遇甘霖,令我眼晴一亮,浑身一下来劲。

“跟上!”

我招呼大家,咬紧牙,三步并着两步冲刺,抵近分散路两边休息的战友,选准一边空地,连人带被囊一齐仰倒地上。其实,我已看清后面是半米高斜坡,被囊垫背,长挺挺倒下并无大碍。人已瘫软,全身似散架一般,嘴大口大口喘气。眼睛再不想睁开。汗竟回光返照,如泉涌水滴。心速不减反增,怦怦跳得更快,快戳穿心脏蹦出来。

大运动量后全身猛然骤停,其实更危险,那种难受滋味无以言表。至今想起心有余悸,庆幸自己再没际遇过。也许,这就是命悬一刻吧!要是缓不过劲来,生命可能就此终结。

好在那阵年轻,阎王爷离我远。五六分钟后,心逐渐好受起来,人也清醒许多,体力恢复些许。我边睁开眼,边取下头上套的大柿子饼耳机、湿透的军帽,解开背带松紧,双手脱出被囊,取下水壶灌水。

半壶水下去,又一泼汗流夹背。这次有舒服感,说酣畅淋漓也不为过。

舒分把钟长气,我衬起身,环顾左右,六名伙伴一个不少。

路是临时开僻的小路,路两端休息的战友望不到头。远处炮声、激烈的枪声不断传来。前后左右的战友一个不认识,大部分人岁数比我们大许多,佩带手枪、被囊并不鼓胀。他们全是前指机关干部。说明经验多些,携行物品少得多。仰或他们清楚师机关的各种保障上了挡次。

但是,他们与我们一样,直躺或卷缩地上,几乎无人站立。战前战后指挥机关更忙,加班加点工作更消耗精力,此时有人脸色惨白,或者腊黄,随行医生护士在十几名虚脱者身边穿梭、忙碌。

“来了!”

“来了!”

……

前面传来喊声。两边的战友纷纷站起来,朝前边看。我们云里雾里,条件反射跟着站起。前方过来七八匹骡马,匹匹驭着沉甸甸的绿色长形塑料袋,民工牵引着从路中穿过。

绿色长形塑料袋是战场运尸袋,许多人认识。经过我们身边,旁边有人取下军帽小声说“烈士”。没有任何口令,四周鸦雀无声。两边从头至尾的战友肃立,默默注视着经过的匹匹骡马,大部分人低着头,有没取帽的战友庄重举手行军礼。

“来了!”

“来了!”

十几分钟后,前面又有人喊。我们以为又是运送烈士遗体的骡马队,再次站起朝前望。结果是七八个战士押来一群俘虏。这次,大家一脸轻松,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俘虏男男女女三四十个。只最后一人反捆双手、眼蒙毛巾,被两个俘虏夹着前走。那人上衣系我军解放式老军装,已经翻白。事后听人讲那个俘虏是位“大官”。

其余俘虏甩手迈腿自自然然。我注意到,大部分人越式军装,尤其几个女兵,干净合身,身材不错,还有烫发的,只是垂头丧气,低头看不清脸蛋。

相比之下,我们的战士个个身上,包括脸上尘土污渍,脏不拉兮。却精神抖擞,带有胜利者的自豪和神气。

也许这两个小插曲,激励了休息的战友。为烈士报仇、向前方浴血奋战的战友学习,争取立功授奖,赢得战斗更大胜利,成了所有人的动力。休息近半小时,我们整装出发,大家士气高涨,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

人活于精神,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体力超越本能,甚至极限。

不过,出发前,我问四名新兵体力怎么样,两名新兵回答没问题。第三名新兵却老老实实实说:“台长,我背不动了。”

“背不动也得背,坚持一下,前面不远就是目的地。”我拍拍他肩说,“这样,把枪给我!”

“台长,我也背不动了!”第四名新兵这时也说,“我肩都磨出血了。”

“怕苦怕累!哪有你们这种兵……”一名报务员瞪着他俩说。

“算了,把枪也给我吧。”我打断他话,又接过那名新兵的冲锋枪,我叫报务员把树枝天线斜插我背与被囊之间,倒握冲锋枪枪口,枪托交叉担背囊上,“他们还没接受传统教育。”

我打起精神开始向前走,走几步又觉得吃力起来。大约前走几里,两名新兵也许被感动,也许看我大汗淋漓,先后把枪抢背回去了。

又走几公里,到了x高地。

我再次浑身湿透,选一棵树靠着,瘫坐地上。

师前指设在高地反截面半腰。一条公路从下面树林穿过,临时开岔通到山腰,附近平整出几处小停车场。老台车子早开到位,离师前指咫尺,正在工作。上去,无线电连长就通知我台任务解除,归建作预备台,好好休息,随时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这说明仗打得相当顺利。

除我们台外,我所在的无线电连战友大部分是随车来的。令我感动地是先到的战友帮我台挖了四个猫儿洞,每个能容下一人,夜间蜷缩进去,雨衣遮住洞口,可以遮风遮雨挡湿气。

我们不顾疲惫,自己又挖了三个猫儿洞,还把先前四个扩大了一些。忙碌完,已下午五点多钟。连队提前开晚饭。一大锅热腾腾的面条。连长饭前简短讲评全天情况,专门表扬了我们台,叫饭后大家该工作的认真工作,没有工作的原地待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回到猫儿洞,我立即蜷缩里面睡觉,转眼开始打鼾。迷迷糊糊中有人摇我。是连部通信员,他说连长叫我。天已黑尽。原来,境内师后勤电台发电机坏了。师后勤设在境内一个农场点上,那年月不通电,已经靠人工摇马达坚持工作。

战前,把战事想得复杂,所有备用器材都拉到了境外,随主力前行,没料想境内先出状况。连长叫我帶同台一名兵,押一辆“方屁股”北京吉普车,送发电机返回境内。

这一次是“心”累。生怕路上遇见敌情,或什么情况,完不成任务……

路崎岖而颠簸。仅仅小段路程利用境外现成公路,其余大段公路是工兵新劈筑的泥路。两边杂草丛生,荒无人烟,间或穿过黑黝黝的树林、山包,情况不明。我在后座,半卧发电机箱旁,子弹上膛,开了保险,枪囗朝外,神经紧张,全神贯注盯着外面,随时准备拼命。

天光悬照远处,四周漆黑一片。车不敢开远光灯,仅靠近光灯扫亮咫尺路面。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骤然停住。前方草丛跳出十几个黑影,成半月形堵住车路,乌黑的枪泛出冷光,直指我们。

“不准关灯——否则开枪!”

有人厉喝。

我的心猛然颤抖一下,本能地缩脖调转枪口,对向车头。但听到流利的汉语喝斥,心稍松弛了一些。

“口令?”厉喝人问。

“北……北山……”

司机结结巴巴回答。口令是走时连长告诉我们的,全线通用,我们三人牢记在心。

我大声问:“回令?”

“瓦窑!”

回答完全正确。

自己人。原来是渡口最前边的潜伏哨。说实话,战场上黑灯瞎火突然遭遇此事,真还令人心惊胆战,万一……当时,我真出了一身冷汗。

这次“心”累,也是1979年2月20日那天最累的要素之一。

我很幸运。那天虽累,居然行军没遭遇敌人炮火、伏击;夜送器材回国,有惊却无险;以后参加两天搜山发现数具烈士遗体,也没遇到敌情;随车去刚打下的重镇拉战利品,途遇暗堡狙击,送伤员到战地医院仍相安无事。

那场战事,刻骨铭心,令我永远难以忘怀。我更清楚我的幸运是千千万万战友打出来的。无一例外,是保家卫国,长眠国土边疆,甚至异域他乡,无数英烈用生命及鲜血换来的……

战场无轻松,英烈贯长虹。勇士人人累,卫国军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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