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写作
季羡林谈写作
季老的《谈写作》是从其学术著作中收入的汇编书,主要内容是讲述个人的写作经验。有人评价他的写作,逻辑严谨、论证精当、通俗易懂。只是这本书汇编的书,逻辑严谨性就不要希冀,通俗易懂却是非常的很。其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是《我在小学和中学的写作经历》,作者讲述了亲身的写作经历,很有启发作用。
不过,我也有不满的地方,因为季老认为:千万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类的书籍。说实话,写作是需要技巧的,连季老都不愿意传授写作方法,难怪我们写作要走弯路。不过,通读他的这本书,他还是暗示了写作的方法和技巧:多读、多念、多写,我从书里摘录了一些自认为重要的写作经验。
1.作文
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位大作家真正靠什么秘诀成为名家的,作文秘诀是靠不住的。想要写好文章,只能从多读多念中来。清代的古文观止、古文辞藻纂,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虽然写作没有秘诀,但写作中却可以悟出一些道理。古代大家写文章,都不掉以轻心,而是简练揣摩、惨淡经营、字斟句酌、瞻前顾后,然后成篇,成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元代刘熏的《隐居通议》讲到:古人作文,俱有间架,有枢纽,有脉络,有眼目。这实在是见道之言。这些间架、枢纽、脉络、眼目是从哪里来的呢?回答只有一个:从惨淡经营中来。
古代散文大家的文章中都有节奏,有韵律。节奏和韵律,本来都是诗歌的特点,但是在优秀的散文中也都可以找到,似乎是不可缺少的。节奏主要表现在间架上。好比谱乐谱,有一个主旋律,其他旋律则围绕着这个主旋律而展开,最后的结果是:浑然一体,天衣无缝。读好散文,真如听好音乐,它的节奏和韵律长久萦绕停留在你的脑海中。古人写散文最重韵味。细读中国古代优秀散文,甚至读英国的优秀散文,通篇灵气洋溢,清新俊逸,绝不干瘪,这就叫做“韵味”。
统而观之,中国散文的风格大体上只有两派:一派平易近人,不求雕饰;一派则是务求雕饰,有时流于做作。我自己是倾向第一派的。我追求的目标是:真情流露,淳朴自然。有一些文章则一片真情,纯任自然,读之如行云流水,毫无不畅之感。
2.诗言志
过去中国有“诗言志”和“文以载道”的说法。清代桐城派的文人,把学问分为三类:义理、辞章、考据,他们的用意是一人而三任焉,这是他们的最高标准或理想。
抛开众多注释家的注释不谈,一般人对这两个说法的理解是,所谓“志”是自己内心的活动,多半与感情有关。“言志”就是抒发自己的感情,抒发形式则既可以用诗歌,也可以用散文,主要是叙事抒情的散文。所谓“唐宋八大家”者,皆可以归入此类。
“载道”则颇与此有别。“道”者,多为别人之“道”。古人所谓“代圣人立言”者,立的是圣人之道。自己即使有“道”,如与圣道有违,也是不能立、不敢立的。
这样就产生了矛盾。人总是有感情的,而感情又往往是要抒发的。即使是以传承道统自命的人,他们写文章首先当然是载道,但也不免要抒发感情。
到了今天,文人学士不像从前的人那样有余裕来钻研中国古代典籍。他们很多人也忙于载道,载的当然不会像古代那样是孔孟之道,而只能是近代外国圣人和当今中国圣人之道,如临深履薄,唯恐跨越雷池一步,致遭重谴。可以想象,这样的文章是不会有文采的,也不敢有文采的。
其他不以载道为专业的学者,写文章也往往不注意修辞,没有多少文采。有个别自命为作家的人,不甚读书,又偏爱在辞藻上下“苦”功夫。结果是,写出来的文章流光溢彩,但不知所云,如八宝楼台,拆散开来,不成片段。有的词句,由于生制硬造,佶屈聱牙,介于通与不通之间。
中国当前文坛和学坛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
3.漫谈散文
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这二字也可以分开来讲:真,就是真实,不能像小说那样生编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叙事文,也必有点抒情的意味,平铺直叙为我所不取。《史记》中许多列传,本来都是叙事的;但是,在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片悲愤之情,我称之为散文中的上品。贾谊的《过秦论》,苏东坡的《范增论》、《留侯论》等等,虽似无情可抒,然而却文采斐然,情即蕴涵其中,我也认为是散文上品。
五四以后中国文坛增添无量光彩,留给我印象最深刻最鲜明的有鲁迅的沉郁雄浑,冰心的灵秀玲珑,朱自清的淳朴淡泊,沈从文的轻灵美妙,杨朔的镂金错彩,丰子恺的厚重平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中国古代优秀的散文家,没有哪一个是“散”的,是“随”的,正相反,他们大都是在“意匠惨淡经营中”,简练描摩,煞费苦心,在文章的结构和语言的选用上,狠下工夫。文章写成后,读起来虽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实际上其背后实蕴藏着作者的一片匠心。空口无凭,有文为证。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流传千古的名篇,脍炙人口,无人不晓。通篇用“也”字句,其苦心经营之迹,昭然可见。
在文章的结构方面,最重要的是开头和结尾,在这一点上,诗文皆然。
欧阳修的《相州昼锦堂记》开头几句话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这样的开头有雷霆万钧的势头,有笼罩全篇的力量,读者一开始读就感受到它的威力,有如高屋建瓴,再读下去,就一泻千里了。纵观古人文章的开头,还能找出很多不同的类型,有的提纲挚领,如韩愈《原道》之“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有的平缓,如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记》之“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有的陡峭,如杜牧《阿房宫赋》之“天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谈到结尾,姑以诗为例,因为在诗歌中,结尾的重要性更明晰可辨。杜甫的《望岳》最后两句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缚鸡行》的最后两句是:“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诗文相通,散文的例子,读者可以自己去体会。在中国古代,抒情的文或诗,都贵在含蓄,贵在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贵在留有余味,在文章结尾处,把读者的心带向悠远,带向缥渺,带向一个无法言传的意境。文章之作,其道多端;运用之妙,在乎一心。
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
4.散文的真精神在于真实
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到近现代,最能感动人的散文往往写的都是身边琐事。《陈情表》《兰亭集序》《桃花源记》《别赋》《三峡》《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祭十二郎文》《陋室铭》《钴潭西小丘记》《醉翁亭记》《秋声赋》《前赤壁赋》《黄州快哉亭记》等等宋或以前的散文名篇,哪一篇不真挚动人,感人肺腑?又哪一篇写的不是身边琐事或个人的一点即兴的感触?我们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只有真实地写真实的身边琐事,才能真正拨动千千万万平常人的心弦,才能净化他们的灵魂。宇宙大事,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当然能震撼人心。然而写这些东西,如果掌握不好,往往容易流于假、大、空、废“四话”。四话一出,真情必隐,又焉能期望这样的文章能感动人呢?
身边琐事和个人一点见景生情而萌生的小小的感触,在这些散文中也占重要的地位。我自己写的一些小短篇,就是真情实感、就是生活琐事,但是没有从“惨淡经营”中来,这是我以后需要努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