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的父亲,当我提笔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心情是很沉重,也是很惶恐的,惟恐不能尽述我对父亲的理解。
我的一介平民的父亲,却有着不平凡的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父亲当是一位坚强而乐观的人,一位奉公廉洁的人,一位宽厚善良的实诚人。
苦难的童年和少年
我的父亲出生在1946年的深秋,正是抗战胜利一周年之后,抗战的胜利对于幼小的父亲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帮助,确是个离婚率特别高的年代,要打破旧的封建包办婚姻,我的祖母无疑是一个积极的典型,时代的先锋。她决绝的离去,在幼小父亲的记忆里没有丝毫的印象。父亲十八岁以后,又和祖母生活在一起。然而在父亲生命的里程碑中,在祖母那里缺失的又何止是十八年的光阴呢?
父亲生下来之后,又瘦又小,精神倒是很好,祖父依着旧俗,给起了一个贱名儿,叫猫妞,以求好养活成人。那时人们都信奉阎王爷的鬼差到人间走街串巷索人性命时,是依照花名册上名字的贵贱取舍的。猫儿狗儿的入不了阎王爷的法眼,所以那时候,特別是男人,净是些奇奇怪怪的动物名,比如有叫狗儿,马妞,驴妞的。父亲瘦小,更何况据说猫有九条命。
在那黎明的黑暗时刻,祖父和祖母带着父亲,脱离了曾祖母带给他的家庭,历尽千难万险回到了河南老家。老家也无很近的亲人,因为曾祖母和他的小儿子还在山西那家人家里,不得已祖父在姥姥家的村庄留下了。在亲人的帮助下盖起两间土坯房子,有了存身的房子却没了妻子,祖母嫌弃祖父成了腐子,更贫穷得没有吃饭穿衣的门路。
祖父因为身体的残疾也挣不来多少工分,祖父是如何残疾的?据说应该是少年时随父母上山西逃荒乱时,被富人家的狼狗给咬伤了而没有恢复。 父子两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相依为命的苦熬日月。
父亲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眼巴巴的望着同龄的玩伴都进了学校,祖父却交不起那伍元的学费,而读书识字对父亲又有巨大的诱惑力。人家在屋内学,他在窗外听,屋内有的人还没学会,他在外已耳熟能详。别人大门上的对联,也是他识字的门路,不认识的字必定先记下来,再找别人问这个字念什么。一时间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没进过学堂却识字颇多的孩子。
父亲生命里的贵人出现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老红军郭全英,现任支书,觉得父亲不上学真是可惜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把父亲送进学堂,那是一张宽厚,粗大而且特别温暖的手。多少年以后,父亲依然有清醒的感觉。校长说:“他家没钱交学费呀”郭支书说:“特殊照顾,给他免费!”。就这样父亲直接插班进二年级学习,二年级的课程父亲也跟得上,依旧名列前茅。老师喜欢他,同学看得起他,那应该是父亲度过的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父亲一天天长大。而祖父呢,却发愁每天的饭菜,他拿什么供养他的儿子呢?他那瘦弱而单薄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时间进入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六零年的暮春,祖父也已经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饿的前胸贴后背,要紧的是他的儿子怎么办呢?他还那么小,他可是经不起这么饿的。祖父蹒跚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绝望到了极点。 他是从田野里回来的,他没有捞到什么吃的东西,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荒野里没有可以吃的野菜和瓜果,就连树上的叶子也早就被人擼光了。
在这个已经返暖的季节里,他的心拔凉拨凉的。 就在走进村口时,他看见了那一块四四方方的育苗的池子,它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说臭不臭的味道。上面稀稀疏疏的,长着红薯苗,那大片的红薯秧苗已经拔光栽到地里面去了。如溺水的人看见了一片飘着的木板,我的祖父蹲在地上,鬼使神差的挖了几株长过秧苗的红薯,他抱到怀里,如获至宝,今天他的孩子终于能饱吃一顿了。
祖父只吃了一棵,留下两棵以待父亲再吃一次。然而未等父亲再吃,队长和民兵就冲进来,从灶炕里端出了剩余的两棵红薯,连锅就摔在了院子里。祖父没有去抢锅, 反而踉跄的扑倒在地,伸手去抓那两颗红薯,被一个民兵上前去,一脚踩上,红薯被踩了个稀巴烂,祖父那瘦骨嶙峋的手竟也能被踩得渗出血来。
当晚就开批斗会,定罪“偷挖社会主义的红薯母”,祖父站在台上,低头认罪,本就不直的身体更像一个歪着的问号。那个三十来岁的李姓小子,举起枪托照着祖父的后背腰间狠狠地捣了几下,可怜的祖父,被打得蜷缩在地,逗号不象逗号,句号更不圆满。十多岁父亲当时站在台下,吓得一动不动,直到结束后,祖父的表兄弟们把他抬回家, 父亲守在祖父的床头,哀哀的哭泣。到后半夜的时候,祖父怔怔的望看我的父亲,伸出他那枯槁的手,抚摸父亲的眉眼和那瘦削的脸庞,仿佛要把父亲的面容再三溶进记忆,好在那个冥冥世界庇佑他的儿子長大成人。祖父带有万般的不舍和无奈离开了人世,那不曾闭上的双眼,那疼痛的表情,那抓向空中的双手,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之中,那一天是五月初三。
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张破的席子卷起祖父佝偻的身躯,表叔们抬着祖父,父亲在后面跟着,把祖父葬在了村庄西南的荒地里。身为儿子的父亲,年纪那么小,谁又会借给他钱呢?没有一分钱,连老盆都没得摔给祖父啊,这对于父亲应该是一辈子内疚的恨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