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老家
(这是前些年因工作去临安大山里采风有感而写的一篇随笔,和我自己的部分真实生活融合在一起,情感都是真实的。)
城乡公交车的车轮子碾过泥泞的车辙,画出一条长蛇。
我的老家在一个小县城的大山里,出门不容易,回趟家也不容易。
快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又回到家了,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空气、熟悉的茶,说来也奇怪,二十几年过去了,我都长成这样了,这些东西竟然都还没变。
最熟悉的还是爸爸的脸和他手上的茶香,跟我预想的一样,他在村口等我。他带着我沿着熟悉的村道回家,这条用各种大小石块铺成的小村道自打我从穿开裆裤开始就在上面跑了。然而现在的我就真的像城里人下乡一样,觉得这个有意思,那个也很新奇。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烟囱里会冒出白色的炊烟、体态健壮的采茶大姐会背着满篓的青茶沿着山道回家。爸爸就纳闷了:“这些不都是你从小见到大的吗?”我说:“很久没有见到这些,现在看起来都挺有意思的,有一股悠闲的乡土味。”老爸就笑了,他说:“哎呦,吃了几年城里饭,变得洋气起来了?看不起我们乡下的东西了?”
我连忙说:“怎么会?”但是心里却的的确确有一种城里人下乡的优越感。不过,后来才发现,只要一个晚上,在家里的铺上只需要躺一个晚上,我心中的这种城里人身份的自我感觉马上会被打回原形,其实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而且乡下人的这种感觉还挺好,亲切,踏实。
老爸就说了:“既然觉得漂亮的话,就拍些照片回去吧,你们的手机不是都可以拍照的?”我想这个你都知道?可惜因为回的冲忙,手机落在了公司。我就随意说了句:“手机丢了。”老爸看了看我,过了一会,他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手机丢了就丢了,是小事,不过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手机丢了,钱丢了,可以再捡起来,但是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永远也捡不起来了。”我有点不太懂老爸的意思,问他:“是什么?”他没说。
踏进家门的时候,妈还在厨房里忙着。在我的印象当中,从在外读书开始,到后来工作,我每次回家,看到老妈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她在厨房里忙着的身影。好像她的人生舞台就是这么一个厨房,一个土灶。我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老妈的话越来越少。想到这个,我猛然一惊,难道这就是我正在慢慢丢掉的东西?看了看老妈,她是在笑的,一种满足的笑,虽然忙,但是是开心的,我稍微心安了一些。假惺惺地上去添点火,帮点忙,不料老妈说:“你赶紧坐着去,别添乱了。”
老妈做的菜还是原来的味道,竹笋炖腊肉、野蕨菜炒肉丝、光炒小青菜,色泽和卖相绝不会比馆子里的差。我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塞进嘴里,一股浓浓的咸香味唤醒了舌尖上的记忆,这种味道也是二十几年来都没有改变。如果用今天城市里的口味衡量的话,这属于重口味,是不利健康的。我曾经劝过他们吃清淡一点,现在已经不再劝了,因为我已经明白这种几十年的习惯是不可能改得掉的。更何况我已经开始渐渐理解,或许只有这种味道,才是家的味道,属于我们家特有的味道。
老爸拿出了自家酿的米酒,这是他每餐必喝的,今天也给我和老妈都倒了一杯,又辣又涩,喝的我俩都直皱眉头,老妈直说:“不好喝,不好喝。”老爸见到我们的囧样,“哈哈哈”地爽朗地笑了,自己则满饮了一杯,露出一种很享受的样子,我也不甘示弱,满饮了一杯,连忙又夹了好多菜塞进嘴里调口味。老妈一边忙给我夹菜,一边又看着我直直地笑。
没想到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顿晚饭竟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这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很久。临睡前,老妈忽然问我明早要不要一起上山采茶?我欣然答应,茶山是我记忆中重要的一部分。后来躺到铺上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竟忽然又想起老爸白天说的“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一旦丢了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寂静的山村中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在我认为还很早的晨光下,老妈却早已上山采茶了。我带了几个昨晚准备好的青团子,向自家茶山找去。这个时候,城里人身份的自我感觉早已烟消云散,只需一个晚上就能找回真实的自己。我也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在路边的山涧里灌了一壶水带上山,尝了一口后,还是那种记忆中的甘甜味,我想这才是地道的农夫山泉吧,用这样的山泉水泡茶是绝配的。
沿途都是三三两两的茶树。老家的茶都是野茶,沿着陡坡世世代代生长着,绝不是铺天盖地,规规整整的那种。茶山上的路也是走了几十年才渐渐成形的小道。我以前好几次问过老爸:“为什么不种点规模出来?”老爸每次都只是淡淡地笑着说:“这些已经够采了,够了就好了。”我要是多追问几句,他就会说:“茶山有茶山的规则,多种了,就破坏规则了,反而不好。”他的话,我只懂一点点,不过每次在山上,看到茶农们开心采茶的场景,还有从杯子中飘出的浓浓茶香味,我相信老爸是对的。
茶山是没有顶的,沿途都是茶,走到一块小平地,抬头一望,茶中有林,林中有茶,就是看不到边际。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一些老茶树,我从小就看到它们长在那里,二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我认识它们,不知道它们还认不认识我?
穿过茶树间难行的小道,我看到老妈正在聚精会神地采茶,熟练的手指在一颗颗嫩芽间精准地跳跃,仿佛一只灵动的钢琴手,创造出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在此刻看来,刚采下的青茶嫩芽绝不会比动听的音符逊色。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凑近老妈想跟她多说些话,然而,她说她的,我说我的,两个人话题的交点并不多。她喜欢聊我现在的生活、工作还有感情。我喜欢聊她的健康,心情,还有会不会还和老爸常拌嘴吵架。只有当聊到爸的时候,我们的话题才真会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不过虽然聊,却并不影响我们采茶的效率。
在老妈的口中,对老爸总是三分褒,七分贬,我猜天下老爸在老妈的口中估计都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当老妈提到爸现在还在手工炒茶的时候,抱怨尤其多。是啊,在这个机器炒茶的年代,还用手工炒茶,说起来,是何其土,何其落后呢?而且老爸的主要收入还是靠这些茶叶,也难怪老妈会有怨言了。
然而,老爸依旧是一意孤行,刚采回来的青茶,通过杀青、翻炒、揉搓、烘干,每一步都是土方法,凭的都是经验和感觉。记得老爸曾经说过,他这双手是这辈子都离不开茶叶了,和茶叶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有感情了,不亲手摸一摸茶叶,会觉得难受。他有时候还会笑着说:“我对这茶啊,有时候比对你妈还有感情。”我们都笑了,然而我并不当这是玩笑,我相信老爸这生确实是离不开这茶了,这茶呢也是离不开老爸的,离开老爸的话,还会有现在这满屋茶香么?
我突然想起来,老爸还是这手工炒茶工艺的非遗传承人,难道把这手工炒茶技术发扬光大是我眼前这个平凡的老头的人生梦想么?我便问他:“爸,我终于知道了,你说的不能丢的东西是什么,是这手工炒茶的工艺和你的人生梦想吧?”
老爸一听就“咯咯咯”地笑了,他说:“什么梦想不梦想的?这词对我来说太时髦,太洋气了,你要愿意的话,就再想想吧。”
说实在的,我真想不出来。
呆在家里的日子,老爸的茶、老妈的菜,还有我的无忧无虑的清闲是生活的主旋律。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五天,但是“城市”两个字已经真的离我好遥远了,不光是路途和距离,更重要的是心底里的感觉,还有生活的节奏,短短几天内,我已经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丢了手机,丢了网络,我却拾起了一份自在和悠闲。
可是,终于还是要离去的,准备离家回城的一刻,老妈把准备好的今年的新茶装进了我的包里,除了自己喝以外,让我送一些给朋友和同事。我知道这里面也包着她的千言万语。其实,我和老妈的话虽然少了,内心的交流却不曾丢失。心中的感觉也告诉我,现在我不是城里人下乡,而是乡下人进城,我将远离家乡,外出闯荡,但是我真正的家却永远在这大山里。
就在我即将转身离去的一刻,老爸忽然对我说:“出门在外,做人做事要本分踏实一点,从容稳重一点,这两样东西不能丢啊。”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忽然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老爸这一生,不就是守着这两点对待他的茶叶的么?走进大城市的我不就是最容易丢这两样东西么?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把它们好好珍藏在心底的。
虽然又要再次离家外出,但是家乡的味道,家乡的淡泊和宁静却一直带在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