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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找儿

2018-11-08  本文已影响45人  卢英峰_盈丰
金凤找儿

金凤找儿

那次回老家,走在那片坟墓集中的土坡上,春风阵阵,满山泛绿,迎春花开败后枝芽绽开,各家各户坟墓的门楼高高低低,一色的石材瓷砖,描红涂绿,气象万千,在一派春色中争奇斗艳。我喜欢琢磨坟墓上的对联,记得初高中时闲得蛋疼,漫山遍野,爬坡溜沟,抄写古坟墓的对联。那时候的对联虽然也是树碑立传,歌颂祖宗,但内容多少结合逝者生前的生平事迹进行撰写,对仗工整,用典较多,各有千秋,书法也是手工书写、手工雕刻,有点看头、有点嚼头。而今的坟墓的材料都是机器流水线加工,不管你生前有丰功伟绩要流芳百世,还是生前作恶多端要遗臭万年,对联都是厂家提前拟定好,由机器雕刻上去的,内容不说千篇一律,起码是大同小异,过来过去就那么几副,清一色的歌功颂德,千秋万代,内容甚至不分男女,读起来味同嚼蜡,俗不可耐。

在众多威风气派的坟墓中有一树并不高大、但股枝弯曲盘绕、造型遒劲的野桃花开得正艳。移步山花,才发现花下荒草离离中卧着一个土包,小得就像一个瘦小的人蜷缩着躺在那里。无疑它也是一座坟茔,只是因为多年无人上坟围土,经年累月后沉陷下去,萎缩低矮,让高大的邻居比衬得没法显而易见,若不是一树桃花妩媚招摇,我等一定会失之交臂。

我问了同行的老辈人拴住(一个六十多岁但依然耳聪目明的老人),才知道那是金凤的坟墓。面对如此羸弱瘦小的坟丘,脑子里就想起记忆中的金凤,便有一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追思怀古的意兴阑珊。

在我脑海里有金凤不多但却深刻的印象,我更愿意记住的是她三四十岁时的样子,那时我不过是个小屁孩。金凤个头高挑,身材魁梧,比大部分男人还英武壮硕,但并不蛮笨,而是上下前后匀称,有着女人该有的线条,胸脯、腰身到臀部都充分表明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性。那时我觉得她是我心里神一样的存在,她是公社的民兵连长,一个女的身材赛过男的,总是统领着几十个中青年男人,个个军装,身背长枪,笔挺英俊,威风凛凛,走街过巷,放哨站岗,......。尤其金凤穿上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时,那真的是巾帼英豪、英姿飒爽,不胜威武,这曾经看呆了我童年的心。她总是一脸肃穆,但当她居高临下看我时(在童年的我的眼里,需要仰视才能看到她高大宽厚身材上方的脸),她脸上笑意盈盈,阴沉的脸即刻花一样绽开,秀美的大脸盘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能看到你心里,让我心里暖洋洋。或许她对大人总是严肃,而对所有小孩都是笑脸相迎吧。

再有的记忆是十几年前的金凤,这时的金凤已是老之将至的孤寡老婆子,一头银发,但并没有弯腰驼背,消瘦下来的身材依然走到哪里都挺得笔直,见人就窝着没牙的嘴满脸是笑,让你忘不了那一圈嘴唇上清晰深刻的皱纹。之后就是听到她过世的消息,仅此而已。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后就常年在外,很少回去,只是听说那时已经上了年纪的金凤依然坚信她的儿子军强还活着,终有一天会回来。她每年都十多次步行二十多里山路,爬山涉水,爬沟越岭,去那深山小刹拜佛(除非大雪封山),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拜到新世纪初,一拜就拜了近二十年。据说,那段山区狼很多,那寺院小得可怜,也就三间低矮的土房子,屋里供奉着三五个神仙。金凤的持之以恒让身在外地的我也时不时冥冥中为她祈祷,希望她的儿子真的还在人世,希望有一天天随人愿,奇迹发生,希望儿子军强突然回来,出现在老母亲金凤面前,随了金凤二十多年矢志不渝的心愿。

我从最好奇的事情问起,听说金凤的儿子军强后来回来了,是怎么回事?我边走边问拴住老人,老人回答说,回来过,是在金凤死之前前两年回来的,金凤一死又走了。我问,去了哪里?拴住说,还是回那个庙里继续做和尚。我惊诧地问,军强一直在庙里?当了和尚?

金凤初中毕业,有一定的文化。她嫁给我们村的福汉,福汉是过继来的孩子。

据老辈人说,福汉家在旧社会是地主,田产广袤、骡马成群。家里本来有个儿子名叫福良,可是福良十六七岁时就跟着县城的同学进了国名党部队,一去就杳无音讯。一般不去插手家事的母亲惠香执意过继了一个亲戚的孩子当了儿子,起名叫福汉。

出去的儿子福良很快有了一官半职,二十年里仅回家一次。这唯一的一次,是深夜里带着两个警卫人不知鬼不觉地敲开家门。母亲惠香正沉浸在儿子归来的喜悦里,老子正要摆威风、拉架势教训儿子,儿子福良却一脸肃杀,拔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指着老子的脑袋,让交出家里的银元。福良说,党国正处于危难之际,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华夏儿女人人有责,个个需要雪中送炭。老子不以为然,大骂儿子犯上作乱、忤逆不孝。福良连迟疑一下都没有,一枪打在老子的大腿上。

福汉站在一边,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事不关己一样。

在前院正中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缸,里面浮着睡莲,密得看不见水。福汉挪和两个警卫开大缸,往下挖,没挖多深就挖出了三瓮银元。

福良和警卫把银元装进麻袋,驮到马背,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没出三天老头子气绝身亡。

时隔不久,新政权的第一杆红旗插在了村子中央,寡居不久的惠香以绝无仅有的先进思想和高觉悟让一村人瞠目结舌,她张贴布告,郑重声明和儿子福良彻底断绝关系,永世不再相认,并积极响应共产号召,将自己家满山架岭的土地、林木的地契悉数捐献给国家,主动参与配合新政权的各种活动。惠香的举动为新政权在各村各户顺利开展工作树立了良好榜样,起到了极大的模范带头作用。

惠香自此再没有提说过儿子福良,真的没有一点念想的意思,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后来人们传说,福良去了台湾。

福汉过继给大户人家,还没有享受锦衣玉食,新中国就成立了。福汉人给人的印象是老实巴交,不怎么精明,从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主意,都是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哪怕是和一帮小孩在一起,小孩也可以对他颐指气使。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福汉家还有四间高大深阔的砖瓦房,有一些做工精良的好家具,比一般人家看着充裕丰盈,更有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处理事情有远见的母亲惠香,成年后的福汉就被动地娶了又红又专的金凤。

上面这些都是听村里人说的,我记得的福汉已经是金凤的丈夫,他为人谦和,一个人时也笑脸乐呵,没事傻乐,不像金凤总是板着脸,和你相迎时才变出笑脸。他没有脾气,逗惹小孩子,小孩子骂他,骂的不堪入耳很难听,他也是笑笑,一点不恼。别人无辜给他发脾气、伤脸,冤枉他,他也不计较,没心没肺,没事一样。他身体有点沉,体力不支,地里活干不了多少,但从没有偷懒的意思,只是磨洋工一样不出活,没有效率,家里仅有的一小片菜地也是草盛菜苗稀。金凤忙着民兵的事,三天两头不在家,在外边具体都忙啥他从不过问,关于金凤的所作所为,他都是听别人说的,别人不说他不知道,但是听到了也好像没听到,不管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只是笑笑而已,好像与他毫无干系。村里人有开荤玩笑的嗜好,明明是个玩笑,他有时会信以为真。和金凤结婚后,让人觉得他只是一个新时代憨厚本分的农民,一个有名无实的丈夫。

耄耋之年的惠香老人从不过问家事,对于儿媳如何、儿子如何从不过问,只是带好跟屁虫一样孙子军强,对村里爱拉闲话的女人也躲得远远的,对闲话充耳不闻,村里发生再大的事,她都是无动于衷,老人在我记忆里没几年就入土为安了。小时候我害怕老人,总觉得老人离鬼不远,甚至觉得好多快死的老婆婆就是鬼一样存在着,但是惠香老人我很想亲近,因为每次去她家见了她,她总能变戏法一样,从光线灰暗的的家里大大小小的瓦盆罐罐里、雕花描金的抽屉柜子里拿出让我流口水的好吃的。还因为她是快死的人,步履蹒跚,但依然耳不聋眼不花,剪得一手好窗花。一把剪子在手,便能用一张红纸剪出惟妙惟肖的奇花异草、鸟兽虫鱼,个个栩栩如生,件件活灵活现。

自然,家里的事就是金凤做主、金凤说了算。

金凤整天忙着政府的事,早出晚归不沾家。小时候,我家卧室的窗前就是村巷,是金凤从大队回家必经的道路。记得很多次,睡梦中我听见母亲说,都睡一觉了,金凤这才回来,一个女人家胆够大的。也有几次,压根不知道是晚上什么时间,父亲说,金凤还没回来。母亲说,金凤回不回来关你啥事?金凤不回来你就睡不着觉了?似乎每夜父亲都在听金凤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成习惯了,经过了,他就安心睡觉,没回来,他就一直不能入睡。

每年年终,金凤都会带回来些奖状、有国家领导像的年画日历、搪瓷脸盆、缸子、铁皮壳电壶等等。碰见谁,就将手里的东西给一个。来人说,不要,不要,讲给你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要?一番推让,最后还是接了,就不住地说谢谢。等金凤到家,手里的东西就散完了。

那时候村里各家各户都是麦秸和泥抹的墙,金凤家屋子都是报纸糊墙,卫生,让一村人羡慕。金凤总是尽心竭力地从大队、公社搜集报纸,送给要给儿子娶媳妇结婚的人家,让把墙糊得平平展展、干干净净。谁家有红白事,金凤只要在家,人堆里一定能看见她鹤立鸡群一样,指挥若定地安排这、安排那,一个个小伙子媳妇让她指拨得勤勤快快、利利索索。记得村里一个民办教师笑着说过,过事有金凤,事情会顺顺当当、体体面面、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因为业绩显著,金凤很快声名显赫,每年都有一两次参加县上的会议,作为事迹先进、模仿民兵连长上台领奖。这时候,来通知金凤参加会议的就不是大队干部,而是公社干部亲自来。公社干部喜气洋洋地出现在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个个脸上笑开了花,围着无限荣光的金凤啧啧称赞。人们会把金凤的丰功伟绩口口相传到远远近近地亲戚朋友那里,于是乎,在我们村,金凤成了大家引以为荣的标杆式人物,在我们县,金凤从小有名气变成了响当当红得发紫的名人。外人不知道我们村,但一说金凤是我们村的,马上性致高昂,说,全县模范民兵连长,巾帼不让须眉,女人比男人挣火。

金凤的家总是水波不兴、风平浪静,这样的一家四口总让人觉得和村里其他人家不一样。村子里,今天这家的男人手持擀面杖撵着鬼哭狼嚎的媳妇追打;明天那家的媳妇站在村巷双手叉腰,唾沫飞溅,蹦跳着骂婆婆是老母猪;后天又有个儿子和老子对着干,双方气冲斗牛,一个针尖,一个麦芒,很快大打出手;大后天再有媳妇揪烂了孩子的耳朵,孩子杀猪一般嚎叫。队长马不停蹄地给各家各户说理调停,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一河摊,讲得口干舌燥,在听的人有的不停地鸡啄米一样点头称是,有的依然扭筋裂项,不以为然,毫不服气。总之,鸡犬不宁,鸡飞狗上墙的村子生机勃勃、生生息息。

隐隐约约像梦一样记得,惠香老人过世时,虽然整个社会移风易俗,打击封建迷信,但金凤给老人准备了在当时来说很有面子的棺材、老衣,墓也箍得气派大方。大家交口称赞,村里很多老人羡慕不已。举行葬礼时,场面很宏大,不知道都是啥亲戚,多少年没上过门的人一呼百应一样从四面八方来了,只记得那面坡上第一次散乱地站满了人。金凤哭得肝肠寸断,很多人她也不认识,金凤说,我婆婆太贤惠了,自己疯子一样,没管过家,婆婆却从不计较,我到哪里找这么贤惠的婆婆啊?金凤几度哭得晕厥,把一圈人都哭得抹眼泪。大家说,真象哭自己亲娘一样。事后金凤被通知参加了公社破除封建迷信的学习班,写了深刻的悔过检查刊登在县报上。

惠香世后,就再没有人能把窗花剪得那么出神入化,这曾经让我一度扼腕哀叹绝技失传。而今已记不清她究竟死了多少年,但我还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能审时度势、绝技在手、看淡钱财、从而能寿终正寝的惠香老人。

少年蒙昧,大人的世界我不懂,也无须懂。两三年后的一天(是惠香过世后的两三年吗?时间有些模糊,需陈述清楚),人们从水库中打捞出金凤丈夫福汉的尸体,说是福汉跳水库自杀了。似乎一村人都沉浸在悲哀肃穆中,任何人包括我都想知道为什么,只是那时我是个小屁孩,没人把我当人,我问什么问题,没人会认真正面回答我,都不屑一顾,多问两句,还会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小孩子家屁话那么多!我就什么也不问,只拿耳朵听,用脑子想,结果还是一知半解、半懂不懂,疑窦丛生也没办法。

听的消息多了,归纳出了福汉跳水库的原因。说是金凤和公社的领导耍流氓,有好事者煽风点火,极力怂恿,出谋划策,看风引路,促成福汉捉了奸。到这时候,似乎金凤的作风问题好像早已尽人皆知,只是傻乎乎的福汉不知道,当然我这个小屁孩也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也不知道耍流氓有啥意思,至于那么多男男女女铤而走险乐此不疲。

面对丢人现眼的事实,福汉没有一点挣扎,而是一声不吭地直接跳水库结束了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命。好事之徒觉得玩笑开大了,原来不言不喘、傻不拉几的福汉面对刺目事实还是要脸的。好事者被指责,后悔不迭,但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福汉死了,人们以为金凤会比婆婆死时还要伤心,但没有,金凤一颗眼泪没掉。平平常常埋葬了福汉,金凤依然故我,什么事没有一样,整天继续忙碌着民兵的事,见了我依然笑脸灿烂。村里人见了人家也是该怎么打招呼就怎么打招呼,该说什么事就说什么事。

福汉像一股风一样刮过不留痕迹,只是这时候他的儿子军强已经大了。军强到十几岁还是奶奶的跟屁虫,后来没几年,到了十六七初中一毕业,突然就完全脱离了奶奶的视线,而且也是不沾家,经常还夜不归宿。人们传说,军强整天和邻村的赌博头头宋祖德混在一起,娃是讨厌了家里的一潭死水,喜欢上了赌博的刺激,那心惊肉跳惊心动魄的感觉一旦参与,很快就会上瘾。日理万机的金凤好像还蒙在鼓里,因为还只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也就没有人敢在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金凤那说三道四泼凉水。

军强十八岁那年突然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金凤带着八九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来到宋祖德家,将宋祖德家里男女老少、大人小孩三辈人统统赶出屋子,荷枪实弹,在院子里团团围住,让宋祖德交出她儿子。

宋祖德经常汇聚附近几个公社的赌徒赌博,这次在偏远的荒坡深沟里,下次可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松树林里,要不就是深更半夜在某个赌徒的家里点亮好几盏煤油灯,挑灯夜战。被派出所抓进去过好几次,但是被放出来后继续重操旧业,一直屡教不改。

平日里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宋祖德面对一众全副武装的民兵和气势汹汹的金凤,一脸委屈,说,我们每次都不让你儿子参与,因为我们怎么敢惹你的儿子,你在咱们县上大名鼎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你,我们打死也不敢让他参与,可是他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赶也赶不走,死皮赖脸非要参加。这不出半年功夫,他把大家的钱借遍了,欠的赌债已经超过五千,我这一院子房卖了都不值。我是组织者,本来要负责给大家要回他借的钱、输的钱的,可我知道他的钱不好要。我还没去你家要钱,你却兵临城下、大兵压境,来我家要人。他是参加了赌博,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去哪里,我真的没有扣留娃啊。现在钱是小事,人是大事,可是我到哪里给你找人去啊?

已经成了大小伙子的儿子说不见就不见了,毫无踪迹,金凤岂肯罢休,带着民兵在宋祖德家闹腾了三五天,最后派出所也出面了,可是没用一点蛛丝马迹证明军强的消失与宋祖德有关系。派出所也只能没收所有赌资,把宋祖德拘留一阵子,除此毫无他法。金凤滥用职权,公社怕闹出大事,暂时撤销了金凤的民兵连长职务。

金凤不管,认定她儿子军强的消失宋祖德逃脱不了干系,就孤身一人,一身是胆,提着菜刀去宋祖德家闹,总是猛然出现,闹得宋家鸡犬不宁、个个吓破了胆。派出所把金凤带去所里一番警告,不言不语的金凤回来后,过阵子一想起就又去宋祖德家闹。一次,金凤将菜刀高高举在宋祖德老娘的头上,老娘被吓死了,都开始给箍墓扯老衣时,老太太在哭声连天中又活过来了,只是脑子不再清白。另一次,金凤将菜刀举在宋祖德四岁的孙子脸前,说要把娃碎尸万段、抽筋剥皮、烤着吃、蒸着吃,等等,血腥渗人,结果孙子被吓癔症了,口眼歪斜,口水直流,眼光呆滞,不哭不闹,不吃不喝,经常小便湿了棉裤,大便污了裤裆。一家人轮流抱着娃在村道里喊娃名、叫娃魂,五天后才把娃魂叫回来。

有一天金凤扁担两头挑了两大捆包谷杆,堆放到宋祖德家山墙边,说,再不说出儿子下落,就一把火烧了房。宋祖德的儿子出来了,张牙舞爪要打金凤,金凤一扁担抡过去,打在那年龄不小、身材瘦小的儿子腰里,儿子脸色大变,身子窝成弓,被又哭又叫的祖德老婆搀回去了。宋祖德小跑着出来了,满脸推笑,又是作揖,又是求饶,说,姑奶奶,我害怕你了,你儿子我真不知道去哪了啊,你就绕了我吧。

村里人有的说,活该!让他组织赌博,把远远近近的人都害死了,这是他宋祖德造的孽,有人治他的毛病。有人说,真希望金凤一把火烧死这老不死的。脑子明白人的说,你以为金凤和你一样,傻啊?烧死宋祖德你解气了,金凤却是纵火犯了法,是要坐牢的,没看出金凤是吓唬宋祖德吗?

结果儿子没找到,宋祖德害怕了,觉得这母夜叉惹不起,再不赌博了。宋祖德赌博,那是变狗离不了吃屎,本性难移,派出所没能管,却被金凤给治得服服帖帖。宋祖德在旧社会是戏班版主,从此再作冯妇,开始呼朋唤友,笼络老人手,整理家伙什,顺应时代潮流,排起了样板戏,把个杨白劳演得让人拍案叫绝。

儿子踪迹全无,让金凤一蹶不振,人一下子气势落了很多。后来个村里一个四岁的娃娃爆出冷门,说他看见军强跳水库了,去找他爸去了,说他亲眼看见的。娃说得有模有样,看样子不像撒谎。问为什么不早说,孩子说,没有人问我啊。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了?孩子说,我以为军强会从水库里出来,还有他爸,手拉手一起回家。可都几个月了(其实不到一个月),没见回来,我才说。我想知道为啥他还不从水库里出来?水库里是不是有水晶宫?

人们包括金凤疑神疑鬼,难道军强真的跳水库了?可是这孩子的话颠三倒四,没法信,不信有没有别的说法,只能半信半疑。人们又说,跳水库的人没有哪个人的尸首不浮出水面,虽然说那个水库里鱼鳖成群,鱼鳖大得成了精一样,但是好像人的尸体鱼鳖不吃,都无一例外会浮出水面,如果说军强真的跳水库了,怎么不见浮尸?不见尸首,大部分人就觉得也许是小孩子家在乱说,不足为信。

注:记得九十年代时一个秋季,暴雨下了很多天,这个水库打开所有闸门泄洪,下游的人们在洪水中捉到很多鱼,有的鱼大得出奇,有半人高,一个肥料袋子才装一条鱼。脸盆大的鳖也很多,听说还有一个鳖有小孩子雨伞那么大,据说一发现就被县上有关领导立马弄走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后来金凤不闹腾了,因为本家人天佑说,他在县城看到了军强。看到娃,他就紧赶慢赶,但是怎么也撵不上。他在后面喊娃的名字,但是县城太嘈杂了,就是喊不应,像做梦一样,但那身段模样就是军强,错不了。最后撵到车站,看见军强手举着车票,在出站口招手停车,上车走了。这是一趟省际班车,也就是说军强出省了。

天佑是金凤的本家远房,论辈分比福汉高一辈,金凤得叫人家伯,只是年龄比金凤大不了多少。天佑是大家心目中德高望重的人,从来不开玩笑,是信得过的人,没有人质疑过他讲的话。他说得千真万确,人们信了。可以理解,家里出了变故,自己欠了赌债,就各种原因促成娃离家出走了,这比较可信。

金凤知道天佑一言九鼎,也信了。至少知道儿子还活着,不是因为欠了赌债被人毁尸灭迹,金凤不再担心了,不再闹了。村里人说,那就出省找娃。金凤说,天下之大,人是走虫,去哪里找?他是小伙子,成人了,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外边混不住了,他自己就回来了。金凤继续当她的民兵连长,等着儿子军强回来。

金凤找儿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第三年头,军强还是没有回来,金凤坐不住了,她打算出省找儿子。可是金凤一个女人家从没出过远门,心里没有一点底。

天佑看出金凤的难处,挺身而出,说,他去找军强,军强是自己的孙子辈,自己虽然也没出过远门,但是自己终归是个男人,自己不去谁去。

天佑出去把金凤给的300元花完,在四十多天后回来了,并没有找到军强,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路走了两千多里,问过的人成千上万,可是没有娃的踪影。金凤打算自己再出去找,天佑坚决挡住了,说,别去了,没用!山外的地土广阔得很,没法找,找也白找,你听我的,就在家里等吧。好心的村里人也是这么说,金凤只好作罢。

没过多久民兵解散了,金凤无所事事加上想念儿子,人就整日惶惶不安,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村里的老太太玉珍,早年信佛,一看到政府对封建迷信管得不太严了,似乎重见天日一样,开始偷偷摸摸烧香拜佛,再后来就明目张胆,更加虔诚地操持着拜佛的事。老太太对金凤说,拜拜佛吧,会保佑军强娃回来的。病急乱投医,曾经和封建迷信水火不容的金凤心动了,也想尽尽心。金凤想,要拜佛就去正儿八经的庙里,去簸箕山的庙里,再说,去庙里也没有人知道,避免尴尬,自己面子也过得去。

金凤之所以想到去簸箕山的庙里,是因为金凤还是民兵连长时动用心思保了这个庙,让这个庙幸免于难,没有被砸。

那段时间,全国在破四旧,我们老家也在所难免,一切古旧的设施都被砸的稀巴烂。我们公社各村的小庙、戏楼等等都是金凤了解搜集,先去考察,考察确实,再领着一帮人马去打砸。听说二十多里外的山里有一座庙,金凤决定先去一探虚实。

金凤由我们老家的河川地带出发,一路向南。走了七八里,地势慢慢拔高,进入植被葱茏的大山。在山沟口卧着几户人家。金凤只是听说这山里有座庙,具体在哪并不清楚,就决定先问问路。

走入一户看着顺眼的人家,只有一个老头在,说是家里人都去前坡锄豆子去了。知道来意后,老人说,路我可以给你说,不说你也不会答应,但你去看看就行了,那庙还是留着吧。

金凤说,为什么?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封建迷信铲除得越干净越好。

老人说,解放前,那庙还有人祭拜,现在大家都吃不饱肚子,国家严厉打击封建迷信,谁还去拜祭?没人祭拜的庙那还是庙吗?庙里也没有啥,就几个神像冷冷清清地杵在那里。看庙的也不是啥和尚,就是一个不知来路、无家可归的哑巴。这是一个怪人,东西南北方圆二十多里的山沟里散落着三四十户人家,大家都劝说过他下山落户,山里有的是木头、石头,可以帮着盖点房,再开点荒,种点菜,就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他是哑巴,能听得懂话,但是任人们怎么说,他都是那表情,不恼不喜,没有下山的意思。他自己在庙下面有土的半坡上开了点荒,每年种点玉米、豆子等杂粮,种点芋头、豆角、白菜、萝卜等蔬菜,在庙西山墙边挖个深坑,积存岩石缝子里的流水,用来烧水做饭。不管天旱天涝,那流水总是那么一点点,湿着那一片岩面,不会大,不会小,不会断流。那庙也怪,坐落在一个面南的半山坳里,站在庙前的场院里,极目远望,眼界开阔,无遮无拦,但见崇山峻岭绵延起伏,真个苍山如海,又像万马奔腾。正午的太阳、月圆夜晚的月光,总能从庙门照进中厅祭拜用的方桌上。我们附近这山里狼多,去年,有个媳妇在山坡上锄包谷,被狼吃得骨头渣渣都没剩。狼很多,可是狼不吃他,具体不知道啥原因,只是知道他下套套的兔子等野物总是要留点,狼在庙门前一踅摸、一叫唤,他就把挂在墙上等风干的野物全部扔出去,一点不剩,还冲着狼一摊手,打开门,走到一边,让狼进门。据说狼进去过一次,只是一抬头,看见凶神恶煞的各路神仙高高在上,横眉怒目,就赶紧调头出门撒腿跑了,此后没有一个狼再进过庙门。他一般不下山,十天半月下一次山,用蘑菇、木耳、核桃、板栗、山鸡换点粮食或者日杂用度。这样一个天不收、地不管的可怜人,你把庙砸了、烧了,让他到哪里去?没地方可去,他就是死路一条。

金凤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砸庙?

老人说,老虎不吃人,名声在外。咱县里有个风光无限的女民兵连长,这谁不知道?大人小娃谁没听说过?没见过你人,但听说过你的事、你的长相。现在一看你这身坯,奇人异相,就知道你是大家传说中的金凤。

金凤想不到自己原来如此声名在外,名声都是自己干出来的,那么自己正在干的事业就更不能松懈,不能听落后分子一说就打退堂鼓。这老人不说学识渊博,起码文化程度不低,按耐住神气,漫不经心地说,看你谈吐不俗,你是什么人?

老人说,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就是我。哈哈,我原来是高中教师,家庭成分原因被赶回来了。回来也好,赋闲在家,面对深山老林,云淡风轻,闲云野鹤,落个轻松自在。

金凤认为,有文化不一定思想觉悟高,于是说,我先去看看,必须动员他下山,不行就让民兵绑也要把他绑下山,庙还是必须砸的。

走出屋门来到院子,老人好像想起什么,撵上来说,你等等,我再给你说个事。是这样,看庙的哑巴满脸疤痕,丑陋狰狞,很吓人,听说是被狼爪抓的。他人不坏,心地善良,你不要害怕。

金凤觉得自己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怕他一个深山里与世隔绝的哑巴。

先是走了一段山沟沟,越走山越高,越走沟越深。沟里林深叶茂,遮天蔽日,很是阴暗。道路上经年落叶沉积,很多地方脚一踩,水汪汪地一滩落叶腐烂的黑泥水湿到脚面。

走到沟脑,翻到一座山梁上,看见远处的半山腰里有一条带子一样的路曲曲绕绕地向远处盘去,向高处绕去。喘口气,金凤继续走,这一段路上灌木茂密,很多地方枝条藤蔓遮蔽道路,只能弯身通过,手臂被刺条划伤,被叶片的锯齿拉伤,太阳一照,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走完这段半山坡的路,道路在一片高高低低相对平缓的山脊梁上延伸,山脊上没有树,看不到尽头,远看就像牛的脊梁。驻足歇息,两腿发软,金凤就找一丛干净的草窝坐下休息。

起身沿着山脊向前走,走进了才发现一脚宽的小路淹没在一片片山竹和一片片茅草里,很多地方山竹和茅草都是筷子粗,比人高。金凤用手臂豁开茅草和山竹,猫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走到尽头,终于发现远处有一面山直插云霄一般孤峰独立,直上直下,岩面平整广阔,两侧并无他山遮挡。在一落千丈的悬崖峭壁下半山中央有一座房子,像火柴盒一般大小,估计就是自己要找的庙。金凤想,这应该就是簸箕山。

金凤在一块滚落下来的平整的岩石上坐下歇息,太阳直射,但是山风渗冷,一身一头的汗瞬间没了。金凤扯了一束在风中摇曳的紫色小花别在头发里,用发卡固定住,荒山野岭,可以臭美一下。

这段路,七绕八绕,盘旋而上,三转四转总能看见那座庙,但是拔高很厉害,爬得气喘吁吁,爬不了多高就要停下歇息,靠着一片岩,或者靠着一颗树,出汗太厉害,金凤嗓子冒烟的感觉。

终于来到庙前,金凤累得要死,就坐在庙前不大的场院里一块石头上歇息。不休息,她是没有一点力气再走进庙门的。

此时年轻力壮的金凤打死也不会想到不到十年的光景自己会月月年年爬山越岭来这个庙里。

而这时天上乌云涌动,不见太阳,冷风嗖嗖。

从庙门里走出个人,年纪比金凤大十多岁的样子,端着一个碗走过来。金凤打量着这人,满脸疤痕,真的是扭曲狰狞,丑陋不堪,着实恐怖,第一眼真把自己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金凤很快稳住了自己,想,再怎么丑恶他也是人,共产党人不怕一切牛鬼蛇神。不再害怕,金凤看到,放到她面前石板桌上的是一碗热水,端起碗,有点烫,但能接受,正好解渴,就一饮而尽。

喝了水,力气恢复,金凤抖擞精神,起身进入庙里。庙门低矮,需要低头曲腰。进去打眼四顾,和山下老人说的差不多。

跟进来的哑巴示意金凤坐,金凤看了看地上笨重的木墩子,没有坐,器宇轩昂地站着开始给哑巴讲政府政策,讲破除迷信的道理。金凤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金凤觉得这次自己的讲话水平发挥得很好,因为可以对一个哑巴高高在上,没有被打断,没有一句疑问。只是讲着讲着,金凤觉得屋子里越来越暗,应该还没有到天黑的时候啊。十多分钟,她义正词严地讲了拒不执行命令的制裁措施:给你一个礼拜时间,尽快下山,进哪个村都行,政府可以组织人帮你建房,给你在生产队落户,但是如果置若罔闻,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下次就把你绑下山,庙里的牛鬼蛇神一个不留,全部要砸!任金凤说得厉害加怕怕,看庙老人还是不急不恼,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金凤觉得自己话说完了,再说和一个哑巴也没什么好说的,很多村里保护戏楼的人那么多,不是照样被毁了嘛,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他一个哑巴,还不是说砸就砸的事。

金凤想,到外边喘口气再下山。拧身出了门,才看到天上乌云很厚,阴得密实,没有一点缝隙。看庙的老人撵出来,用手做出吃饭的样子。人家是让她留下吃饭,别说,走了三个多钟头,这会肚子还真饿了,而且就在这一刻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刚才怎么就没有闻到呢?有点不好意思,又没办法和一个哑巴做作客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就又进了屋,在木墩子上坐下来。三个木墩子围着一个用石头支着的半圆不方、但还平整的石板桌。

哑巴很快饭菜上桌,饭是苞谷糁粥,一筷子一疙瘩,菜是白菜腌的咸菜,很下饭,还有铁锅煎的包谷面土豆丝饼,饭菜碗筷看着都干干净净。

饭菜蛮可口的,只是菜里的油、饼子里的油金凤以前没吃过,就问,这是什么油?问完才想起对方是哑巴,算了,不知道也没事。山里东西多,可以榨油、炼油的植物、动物不少。令金凤惊奇的是,哑巴用手指蘸着水在石板上写了“椿树籽”三字,就问道,你识字?问完又想到他是哑巴。

饭吃得滋润舒服,金凤觉得一下有了力气,但依然端着自己的架子,表情肃然,没有半点言谢的意思。金凤向哑巴示意自己要下山,就出了门。

没走几步,哑巴撵上来,捧着一个瓦罐举到她怀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接过来,一手托着抱在怀里,一手揭开瓦盖,一股很冲的韭花酱的味道香翻了金凤。金凤知道这是采摘野韭菜的花捣烂腌制的酱,只有山里人有,味道超好,吃面条、吃蒸馍就起来格外香,那味道想起来就流苦水。金凤第一次对哑巴喜笑颜开,一连声说,谢谢,谢谢。哑巴还是那样无动于衷的表情。从第一眼看到他到现在要离开,他的表情就没变过。哑巴从怀里抽出一绺干净的粗布,展开将瓦罐抱起来,打了个结,让金凤挎在臂弯里。

下山要速度要快点,只是墩得自己膝盖疼。

很快到了那片山竹、茅草成林的山脊梁时,金凤想坐下歇歇再走。坐下后,金凤总觉得不对劲,就往前一看,不远处正站着两大一小三只狼,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深情地看着自己。金凤第一反应想站起身,但似乎被吓破胆一样瘫软,连爬带滚也站不起身,惊慌失措得不成样子,差点摔碎臂弯里的瓦罐。金凤不知如何是好,看来这山上狼真的多,上山时没遇到狼,难道下山时自己真的要和那个锄包谷的媳妇一样葬身狼肚吗?

狼并没有向自己走来,就那么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着她走过去自己送上门,好每餐一顿。

金凤想,这次是死定了,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平常的威风胆识哪里去了?怎么就吓得连跑连走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时身后传来踢踏沙石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哑巴来了,他怎么跟着自己。

哑巴手里提着一个死兔子,走到她前面后将兔子扔给了狼。狼先是看了看哑巴,过了一会才叼起兔子。三个狼一转身,没入茅草,影子一闪不见了。

哑巴手掌往前一指,就往前走了,意思是给金凤带路。金凤明白,人家一直跟在她后边是要送她下山的。这时候金凤觉得哑巴不那么难看可怕了,倒觉得很亲切,像个大哥一样。

哑巴总是和金凤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快要撵上了,哑巴就走快了,她停下歇息了,哑巴就在前面不远处也停下了。

穿过茅草成林的山脊、盘过半山腰带子一样的路,再走出阴暗的山沟,便能看到沟口那几户人家,这时,哑巴看也没看金凤,就返身回去了。金凤看着哑巴似乎很慢但其实很快离去的身影,百感交集。

再次来到那户看着顺眼的人家,见了那个被赶回家的教师,金凤郑重给老人交待说,不论谁问起这山里庙的事,你都说不知道,没听说过,更不要给说路。教师对金凤说,你做了一件积德的事。

交待完正事,金凤漫不经心其实有意地和老人聊起哑巴。老人说,不论谁上山到了庙里,哑巴都是让吃了饭才让下山,也一定要把来人安全送下山,他才回去,而且从来不收别人一分一文。哑巴不但识字,而且看的是他也看不懂、理解不了的经书。言外之意这哑巴也是不可小觑的世外高人。

那片山里我去过一次,但没有到达庙那里。我父亲的远房姑姑嫁到那片山里,有一年这个亲戚家里老了人,我随着父亲去过。那家里有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一次到深山里去打柴,阴风阵阵中从一人高的茅草里水一样划过一个老碗口粗、两三扁担长的蟒蛇。蟒蛇并没有伤他,只是他从此被吓傻了,真的吓傻了,不到五十岁就死了。

后来的日子里,金凤没有忘记这个庙,没有忘记那个身处高远、孤身一人的哑巴,不是他,自己或许被狼吃了,那个庙自己没有说出来,也就被保存了下来。

儿子丢失后,办法想尽一切还是没有儿子信影。老太太玉珍的话让金凤有了去庙里看看的想法,念头一出,就很冲动,立即偷偷动身去了。去了一次,还想去第二次,去了三五次,面对一个死人一样的哑巴,金凤慢慢地将自己引以为荣的事、委屈难受的事都说给了哑巴,包括对木头一样的福汉爱恨交加的情愫,但是得不到一点劝慰,哑巴好像石头,话好像说给清风白云。后来金凤喜欢上这种诉说的方式,每年都去,一年去好几次,一次次地向哑巴表白着自己想儿子,自己对不起儿子。开始是偷偷摸摸无人知晓地去,后来就是光明正大地去。

以前顾不上村里的事,这之后,金凤倒是村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因为她见多识广,说话清晰在理,处理事情雷厉风行。村里谁家过事,她就承头挑大梁,尽心竭力帮忙,一二三,把乱麻一样的事理出头绪,安排得井井有条,执行得顺顺畅畅。她话一出口就让叽叽喳喳的人群鸦雀无声,让议而不决的麻缠事很快得到解决。她说的道理人人接受,个个心服口服。几度大家让她当队长,她都执意谢绝。融入人民群众的金凤让孤陋寡闻的男男女女觉得,人家真不是一般人,有本事,有能耐,不服不行。

但是人们总觉得十多年叱咤风云的金凤还是变了。婆婆走了,丈夫死了,儿子失踪了,曾经全心全意、全力以赴的民兵事业也不再需要她,曾经声名显赫,红极一时,而今骤然一落千丈门前冷落,一个家就剩金凤一个人孤魂野鬼一样。人们再听不到金凤像过去那样满怀豪情地谈论国家大事。农活金凤该做照做,村里有啥该帮忙就帮忙,但是一闲下来了就去了庙里。

为什么金凤这么坚持呢?据金凤说,有一次去那庙里烧完香拜完佛,自己都走出庙门了,距离庙门不到十步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回头看一下。结果一回头,看见庙里正厅中央站着一个人,那背影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自己不会看走眼。只是进去后,找遍角角落落,找不见刚才看见的那个人。金凤坚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她说那一刻自己很清醒。

还有一次,金凤在庙门前歇息,突然从庙里传出有人叫了一声“妈”,那声音就是自己的儿子军强的声音。虽然自己和儿子感情生疏冷漠,但是儿子的声音做妈的怎么能不分辨?儿子叫母亲的声音她怎么会听差?那一声“妈”像针扎进金凤的肉里。只是她转遍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找不见那个叫自己妈的人。

金凤坚信自己看见了,真真地看见了,确信自己听见了,真真地听见了,她觉得儿子一定在庙里,就在周围,只是儿子不愿认她这个母亲。自己以前忙得席不暇暖,没多少时间好好疼爱儿子、操劳儿子的生活起居、教育儿子做人处事,孩子不理自己情理之中,情有可原,那么自己就得想方设法补偿儿子。金凤就一年又一年地去那庙里,每次都手臂挽着个柳条筐,开始只是香蜡纸表,后来带的还有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她想,自己供奉的儿子一定能吃得到,儿子不愿意见她,她就等,就一次次去,似乎儿子就在附近,到了那里也就是和儿子在一起,她看不见儿子,儿子能看见她。每去一次,至少一段时间里心里安慰,了却对儿子的极度想念,过阵子想了就再去。每一次去,哑巴都给她做饭,给她带点山上的特产,送她下山,只是任她说什么,哭成什么样子,哑巴都树桩一样不为所动。

去了五六年,天佑劝金凤,说,你已经尽心尽力了,山路难走,那么远,你太辛苦了,儿子即使不是出省,是在那个庙里,这都五六年了,他还不愿意见你,看来是铁了心了,你也就别在为难折磨自己了,很多事都是命,人是没有办法的!

天佑一直帮着金凤,帮干地里活,挖地种麦,割麦点豆,锄地施肥,秋收秋种,重活都是自己抢着干,也帮着干家务,挑水扫院,房上换瓦,修灶垒炕,有啥干啥,比给自己家里还尽心竭力。有人说闲话,帮自己侄子媳妇,帮得有点过了吧,不对劲啊?也有人说,嘴上积点德,一个女人家,男人死了,儿子不见踪影,帮点咋了!好在天佑从金凤家回来得再晚,天佑的老婆并不说啥,从没过怨言。

有个秘密在天佑老婆肚子里蹦跳,按耐不住,天佑老婆就给村里一两个对劲的人偷偷说了,说完还千叮咛、万叮咛,让千万不敢给别人说。天佑老婆都藏不住自己家的秘密,别人岂能按耐住好奇。秘密也就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只是天佑并不知道村里已经有人知道,否则天佑真会去死。事情是这样的,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天佑总是帮金凤,开始金凤觉得别扭,总是不让帮,可是天佑不管,该干啥就干啥,把自己累得牛一样,干完就走,手也顾不上洗,水也不喝一口,更别说留下吃饭了。后来金凤就坚决让吃了饭再走。有时干完活、吃完饭就很晚了。这样过了几个年头,到了第六年的一个冬季晚上,天佑想赶在上冻前帮金凤把地翻完,就在月亮地里一直挖地。初冬的天很冷,但福佑热得头上冒汗,被金凤再三催逼,才肯放下活路回家。到了金凤家,吃了饭,村里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感觉,按说天佑该走了,可是天佑却拉起了家常。说着说着,话里话外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疼,是真心实意的可怜一个人,听得金凤脸红耳热,只想着天佑伯赶快回家。天佑摸了摸金凤的被窝,说,天冷了,看你一个人这么冰冷的炕怎么睡。说着又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没话找话,心神不安地晃悠,一会距离金凤远,一会距离金凤近。猛然间天佑拉住金凤的手,说,我娃有本事,我娃也可怜啊。金凤想抽出手,但已被天佑抱进怀里。天佑的手不得要领地胡乱摸,金凤一用劲,掀开天佑,厉声说,住手!凭我的力气,你能制住我?我是可怜,命不好,一个女人是需要男人心疼,但你是能疼我的人吗?我一个寡妇,确实可怜,但你若认为我会因此做贱自己,那那就看错人了。我是福汉的媳妇,论辈分福汉和我把你叫伯,我们怎么能做这猪狗不如的事?帮你实心实意地帮我,一帮帮了六个年头,我心里咋能不感激你?但帮我就打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你一世清明不要了?叫我怎么看你?我不帮我不要紧,坏念头你不要再想了。今晚的事我可以当没有发生,谁也不说,以后还敢鬼迷心窍,我让你连羞死的份都没有!福汉不像个男人,但我却把福汉羞死了,我自己也羞愧难当,我这辈子不再想要男人,我用后半辈子给福汉赎罪。你是长辈,请你明白。

一席话把天佑说得骚死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如果金凤大喊大叫,惹来邻家,那自己只有死的份了,死了也被人骂得在土里不得安宁。

天佑一连几天出不了门,囚在家里,一想起那事,就无地自容想死的感觉。但是隔了三天,金凤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在门前喊伯,让他帮忙。天佑让老婆出去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老婆觉得奇怪,天佑就把这事给老婆说了,一说自己倒轻松了很多。老婆一听,笑了,说,人家都不计较,都放下了,你也就放下吧,再不要动那畜生的心思就行。人家让你帮忙呢,赶快去,不去村里人就怀疑你了。

人们也劝金凤改嫁或者招个上门女婿,凭金凤的能力本事、身材模样找个中意的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金凤一直到人生的尽头,也没有改嫁或者招上门女婿,也并没有再听说什么作风方面的事。

面对大家好言相劝,金凤只是笑笑,闲下来攒足精神,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准备好物品,还是要去的。劝不住,人们也只好由着她去。似乎入山进庙成了她的事业,似乎求神拜佛真的能求回来儿子,似乎日思夜想的儿子真地就在那个庙里。人们无奈,但也理解,去就去吧,也是个念想。

这些也是我以前断断续续听村上人讲的。

面对眼前起起落落的墓冢,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这里可以回忆一个人,抒发很多感慨。

手攀过一枝桃花,看看嗅嗅,粉红的颜色,馨甜的味道,惹眼冲鼻,惑乱人心。放了桃枝,花瓣便纷纷扬扬、飘飘荡荡地落了地。

我追问拴住老人,原来金凤的儿子军强真的在那个山上的庙里啊?到底怎么回事?

拴住说,是,他一直在那个庙里。那年那个四岁的碎娃说的是对的,军强确实跳水库了,只是被庙里那个哑巴下山时碰巧看见了,是哑巴跳进水库救了军强。但是被救出的军强清醒后又要跳水库,哭着喊着说,自己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哑巴就把军强带上了山。一个多月过了,哑巴要送他下山回家,他坚决不下山,就一直和哑巴住在山上。后来他母亲来庙里,他总是拒绝见,躲得远远的。还给哑巴说,绝对不允许说自己在庙里,否则自己就去跳舍身崖。他妈去了那么多次,他只在他妈面前晃过一次影,躲在暗处喊过一声妈,说明他还是被他妈感动了。但看不出来,这娃确实心够硬的,一般人谁做得出来!

我给拴住老人点了根烟,他接过后吸了一口接着说,时间长了,谜团都解开了。那次他妈看见他在庙里,进去翻遍了找不到,你知道为啥不?原来在那庙里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地道,是哑巴早年挖的,用来防狼。后来哑巴不用了,军强倒是用上了。他妈一来,他就躲进地洞里,在里面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也不出来。他经常看和尚的书,看着看着看懂了,不到三年,看着看着把自己看成与世无争、看破红尘的和尚了。金凤不是一般人,娘和儿子是有感应的,金凤一次次去庙里,看着是拜佛,其实是去和见不了面的儿子团聚,所以才冒着危险、不辞辛苦坚持了近二十年。后来金凤老了,实在没了上山的力气才作罢。但是看得出来,金凤心气很高,到死都没有悲伤。金凤死前两年,做了和尚的军强回来了,尽了两年孝,母亲一死,简单一埋葬,就又去了庙里做和尚,这时候哑巴早死了。

山上的狼那么多,对狼一直很感兴趣,却从来没有见过狼的真容。我问,山上狼那么多,金凤却坚持了近二十多年上山,很有可能遇见狼啊,她就不怕了吗?她是怎么对付狼的?

拴住老人说,怎么能不怕,金凤最怕狼,一次被下破胆,后来次次怕,谈狼色变。她没有啥对付狼的办法,她每次都是天还没亮就早早就出发,天亮时已到山口。狼大多是后半天和晚上出没,早上相对少。每次都是哑巴送她下山,后来哑巴好像琢磨到金凤去的规律,能估计出金凤什么时间去,每次总是在山下沟口等金凤,陪金凤上山。在山上办完事,吃了饭,再送金凤下山。可以说,金凤进了二十年山,哑巴接送了她近二十年。

我好像还有疑问,想了想,问道,当初金凤家的远房老人不是看见军强坐着省际班车出省了吗?怎么又是跳水库了,进庙了,怎么回事?这怎么说?

老家人说,那时候金凤发疯一样找宋祖德,把邻家都看害怕了,宋祖德认卯了,金盆洗手,不再赌博。宋祖德被金凤逼得实在没办法,就想了个办法。你知道他旧社会是戏班版主,他找来了自己戏班的化妆师,找了个身高胖瘦和军强一样的小伙子,给了点钱,找了和军强同样的衣服,制作了假发,面部呢,人家制作了一个脸皮,描上颜色,一个真的一样的军强就出来了。那化妆师厉害,化妆的人可以以假乱真,假军强跟真军强一个样,不说话,看不出来真假。这假军强按照宋祖德的安排,专门等天佑去县里赶集时在老人面前晃悠,引起天佑的注意,一步步把天佑引导到车站,上了车,造成军强出省的假象。天佑是说一不二的人,人靠得住,话信得过,这样,就让金凤觉得宋祖德并没有因为赌债把她儿子怎么样,她儿子还活着,金凤就再不去折腾他宋祖德了。

现实事情像曲里拐弯的故事一样让我半天说不出话。

我又问,听说金凤家那个去了台湾的福良在八十年代末期还和金凤家联系过,是怎么回事?

拴住老人说,开始大家以为是这样的。那时候可以和海外联系了,有海外关系不再是危险的事,人们都羡慕有个海外关系,可以给寄钱、寄大陆稀缺的物品。金凤确实收到过一笔钱,据说有一万,一下成万元户,当时把村里人能眼红死!但只收到一次,就再没有联系去了。人们又说在台湾的福良是穷光蛋,并没有多少钱。金凤没有花那笔钱,而是捐给了政府,让修缮山里的庙。有人说,金凤嫌那是国名党资本主义社会的钱,因此不用,也有的说,金凤觉得那是堂兄弟的钱,自己作为兄弟媳妇,怎么能花这钱?其实都是道听途说,没凭没据,把钱捐了倒是真的。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里面还有你想不到的。

拴住老人这样说,更是勾起了我的好奇,急忙问:事实是怎么回事?我想不到的是什么?

拴住老人说:你知道那哑巴是谁吗?那哑巴根本不是哑巴,那是惠香的亲儿子福良。

这让我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了,傻子一样看着拴住老人。

拴住老人说,解放前,福良抢了他爸的银元,是奉上级鼓动,想为挽救党国大厦将倾尽一己之力,但他怎么知道那时候国民党气数已尽,是日落西山。没多久国民党躲到台湾去了,共产党新政权建立,我们这里在内陆腹地,福良到哪里找队伍去台湾?游兵散勇的福良成了丧家之犬。有一天晚上福良偷偷回来,惠香知道儿子手里打死的共产党人太多,回来肯定要被枪决,就让儿子进山进庙,越远越好,越隐蔽越好,永世不要回来,保个命要紧。福良听了母亲的话,连夜晚就走了。后来惠香不经意地说福良去了台湾,结果所有人都信了,但是都忘了这话是谁说的。为了不被人发现,福良把银元给自己留了点,大部分分给部下,让部下们自求多福,各自逃命,不管谁被抓住,都不要出卖别人!部下散去,福良偷偷进山入庙,装了几十年哑巴。福良脸上的疤痕也不是狼抓的,是自己用脸碰撞岩石毁容形成的。金凤收到的钱根本不是台湾寄的,是福良用银元换的,转弯抹角给寄给家里的。金凤是收到钱,但并没有说钱是台湾寄过来的,是人们猜的,猜的话传出去就成了真的,大家信以为真。金凤不花那钱,捐给政府让修缮那座庙是有原因的。

我问,金凤会不会早就知道了哑巴是福良?

拴住老人说,你这样说,也有可能,不敢说很早,估计最后的三五年金凤可能看出了端倪,或许她只是守口如瓶!我也想,金凤不是一般人,为啥能坚持近二十年,除了儿子,还有福良,她们是一家人啊!只是金凤不说,别人没法知道。事情完全明了公开,是军强回来伺候母亲金凤,两年里断断续续给金凤说了。而军强知道哑巴就是福良,是福良临死前感觉完全不会被追究了,才几十年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说出真相。

我问,那军强还在那个庙里?

拴住老人说,是,那里现在被一个开发商投资建设成森林公园,修了道路,庙也被翻新加盖,气派堂皇,一到节假日进山游玩的人一溜带串。寺庙给军强一个高僧主持的职务,军强不接受,就整天呆在一个小院子里看看书,扫扫院子,晒晒太阳,人也很老了,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仙风道骨,像个神仙。那森林公园叫簸箕山森林公园,你不知道吗?

我说,知道啊,网上宣传很多,但我不知道簸箕山森林公园就是那里,我一定得抽时间去看看。

离开老家时,我又去金凤家的老庄子(庄基)那转悠了很久。从旧社会留下来的四间半砖半土的房屋十几年不住人,年久失修,到现在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屋脊完全倒塌,厅堂里灌木杂草丛生,一片残垣断壁,荒凉难耐,院子里生锈着一台邻家的农用拖拉机。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每次回老家都要来这里转转看看,找魂一样。村人莫名其妙,我也不好说啥。每次到这里,我脑海里都有给我好吃的、能剪好看窗花的老女人惠香的样子,都有金凤那英姿焕发的身影,有逢人就开口笑的福汉的样子,有我没见过几次、印象很勉强、后来做了和尚的军强的样子,而那个在山上庙里隐姓埋名当哑巴的福良我压根没见过,只能想象,似乎野人一个。

其他人的影子都是想想就作罢,而金凤的影子一直陪着我,在一片废墟里,我看到哪里,她就出现在哪里,直至我离开后才消失。只是转着的时候,我脑子里背诵过的《红楼梦》的《好了歌》及其注解就一句句涌上心头。

                              2018年11月4日

金凤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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