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囚
南冠囚
文/以寒
(引)
我这一生的挫败与耻辱,全拜一人所赐。
夜凉入骨,晏杭书着人将一桶冷水泼在我身上,提起我的头发让我仰面对他,笑着问:“还不招么?”
未愈合的鞭伤与铁烙再度裂开,渗出一道道暗红。原来我的血,还没有流尽。
“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松手,我全身无力的栽进他怀里,被他温柔的抚摸脸畔,听那低沉悦耳的声音说着世间最骇人的话:“你别逼我,我可不忍心杀你,知道么,在人的头上拿刀开个口,灌水银进去,水银重,要不了一会儿就能把人整个割开,毫不费力。”
不愧是建康几十年来最出色的廷尉,我的意中人,我知道,这只是他众多刑讯花招中的一种。没有人能在他手上扛过七天,若非我当真对魔教的事一无所知,想必也早就招得一干二净。
我自然不会以为他当真不忍杀我,这些年来,他沉湎在已逝爱人的悱恻回忆中,其他女子的痴迷爱慕,为他疯狂为他冷的心,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一挥即散。从来诛心最惨痛,杀人何须用刀。
晏杭书这三个字,是我喉中的鲠,眼里的沙,在我曳尾涂中的伶俜岁月里,也曾是唯一的光。
我终于要坚持不下去了,等他走后,便在这里了结此生罢。我大概不恨他,新婚之夜他曾执着我的手说,会疼我宠我,再不叫我难过,那时候我觉得今生是圆满了,如今只是有些遗憾,他没有做到。
(一·为我引杯添酒饮)
“荆姑娘,没事了。”
我从草垛中怯怯露出脑袋,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眉眼弯弯,温润如玉,在他背后是一群官差,附近早没了魔教的影子。
“我想回家。”我眼巴巴看着他,“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盯着我的头顶,踌躇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这个我知道,我是河东望族荆家的小女儿荆浼儿,被天子指婚嫁来建康,路上遭魔教劫持,身边人全死光了,就剩下我。这些都是那个教主大魔头李忱告诉我的,他自称从不骗人。
经眼前这人一提醒,我才觉得头又有些疼,据说先前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中,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揉着脑袋对男人点点头,忽听他接下来说道:“你是我妻子。”
我惊呆。他稍微想了一会儿:“未过门的。”
原来他就是晏杭书,就是我那个据说一双桃花眼迷倒建康城的未来夫君,那个总和魔教百般过不去的廷尉大人。我被劫,都是他害的。
日后我无数次回想起来,无非隔刀隔剑,一眼惊鸿的初见,为何便对晏杭书那般死心塌地了,我想来想去,最后坚决认定自己是肤浅的被他的表象声色所迷惑,得不了几时久。
春风骀荡,柳色青新。晏杭书喜欢吃鱼,于是我把厨房折腾的乌烟瘴气,在烧焦了第三十七条鲈鱼后,听到他下朝回府的动静。
他循着糊味把落跑的我揪回来,我见他一脸疼惜,忙道:“不要紧!我不累!”
他哀伤道:“鱼很贵的啊。”
翌日,我叫下人偷偷从翡翠楼打包了一份天香鲈鱼回来,摆置在家用盘碟中伪装成自己做的,晚饭时乐呵呵向他邀功,他尝了一口,抚掌赞道:“不错不错,下次叫他家稍搁些醋。”
我们的婚期未至,我却俨然已如一家主母操持起晏府来。这日我见后院有颗孤零零的梅树,枝杆枯颓,长势歪斜,便叫家丁伐了去,家丁嗫嚅着,说这里曾是府上浣衣部浣衣的地方,后来走水烧死了一个浣衣女,晏杭书就把其他人也遣散了。又说,晏老爷喜欢衣服上带着梅香。
然而此时梅花凋尽,早过了时节。家丁问我,真的砍吗。我点点头,砍了吧。
我当时实在没想太多,也未来得及替那名浣衣女抱憾一二,心思全落在几个下人的窃窃私语上,他们说,何必要听我使唤,是不是晏夫人还不知道呢。天子这场指婚,当真不疼爱晏杭书,指了一个没落望族,什么也帮不上他。
他如此纵容我,可是原来,他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他并不想娶我。
我坐在石阶上想了一下午,想晏杭书这个人。他的故乡也在河东,听说是个弃婴,吃百家饭长大,一步步摸爬滚打走到今天。如果你去城里走走,便知道他有多光芒万丈,官场与江湖都有他的相熟,连茶馆里说书的都时不时讲讲他的轶事。
我想嫁的这个人,他是天心皓月,我是腐草萤光。
这天晚上他回来的稍迟,本来累得懒散,一听说那颗梅树被伐了,居然立即冲到我面前,眼睛里都是愤怒。
这一瞬我倏然悟出,他喜欢梅香,或许不是因为梅本身,只是有人曾将浣好的衣物晾在树上,沾染了那香气。
他扬起手来,停顿在空中,我反应了一会儿,眼眶猛地一酸。
那一巴掌没有落下来,我却好像被狠狠打中了。
我连夜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出来准备回河东,虽然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爹娘总还要我的吧。这甚至算不上回娘家,我都还没嫁他。
行李打包好,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晏杭书僵硬地站在门外,好一会儿,快步进来把门一关。他是掂着酒来的,开了坛猛灌了自己三大碗,道:“我,我来给你赔不是……”
手一抖,包裹掉在地上。
“那个浣衣女,是我心心念念了六年的意中人。”晏杭书缓缓说道,一边拾起地上的包袱,拆开来替我一件件摆回原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快乐的时刻,不是金榜题名,不是升官厚俸,只是在一个寻常的阴雨天接过她递来的一把纸伞。她走以后,我觉得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其他人。”
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和晏杭书俩人之间真要一拍两散,最先没事的肯定是他,毕竟这段时日是我死缠烂打才赖上他的。
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叫我不要任性,宽宏大量一些,谁让我喜欢他?
可好不容易,他先来向我低头,我真的不想再和他争吵,只好闷闷别过头道:“哦。”
晏杭书慢慢收拾好屋子,拉着我坐在桌边。他修长的指节扣着酒坛敲打,沉默半晌,轻声道:“但是,从今天起,我想忘了她。”
我蓦然回过头,睁大眼看他。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沐着月光,化为绕指柔。
(二·与君把箸击盘歌)
我与晏杭书的婚宴办得十分低调,饶是如此,我也总算见识到他的交游之广,怪不得皇帝要把清剿魔教的任务交给他,朝中没有哪一人如他遍识江湖路。
接连几日的门庭若市使我疲累不堪,一想到晏杭书完了婚的消息叫建康城多少佳人才女碎光了心,便有点带着歉然的窃喜与得意。
没几日,丞相大人邀晏杭书参加晚宴,让他带我这个“弟媳”出来给大家看看。我自然乐意结交一下他的同僚,免得平日里与他不知说些什么,于是认认真真梳妆打扮,生怕给他丢了颜面。他却并不想我去,只是推不过。
来了以后,才晓得为何他不情愿。
席间我看着他与那些达官显贵推杯换盏,说着心口不一的场面话,一边佩服他的八面玲珑,一边又替他觉得不快。我没有晏杭书这般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走进他们设的陷阱,有人以我不值一提的身份贬损他,更有甚者,提起我身陷魔教的事,暗示了些什么不好听的。
我忽然明白晏杭书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光鲜,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乡人能有今天,不知招来多少人的嫉恨与构陷。
倒是丞相一直替晏杭书讲话,气氛便也和顺。到后来众人玩起行酒令,如今的我腹无诗书,白担了个河东才女的名号,被惩罚弹琴一曲,却在琴搬上来以后默然无语。
我实在不愿害晏杭书丢脸,硬着头皮上去,没走几步,忽然头疼的厉害,腿一软,扑倒在地,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手腕握在一个太医手里,晏杭书关切的脸从后面冒出来,道:“本以为你是装昏呢,怎么真的昏了?”
我一想起宴上的事,脸就一红,哑声道:“对不起……”
他上前冲我额头弹了一下,佯怒道:“不许跟我说这句话。”
老太医在一旁抖了抖,道:“晏大人,等老夫走了你们再好好打情骂俏吧。令正这病,恐有些复杂。”
晏杭书和我俱是一怔,齐问:“什么病?”
“风疾。”太医道,“阴阳不调,肝风内动之症,多是遗传。晏大人万勿轻视,此疾极不好治,我也只在医书上见过描述,只能将病情稍作缓解,至于彻底根治,还得再回去研究研究……”
晏杭书皱了下眉:“没听说荆家有人患这病。”
老太医沉思了一会儿,开始缓缓交代起风疾这种病,晏杭书忽然问:“她的失忆可也是由此引发?”
太医道:“医书上倒是没记载有这种症状。只是也不无可能。”
我呆呆听着,却只字未曾入耳,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心有不安,恍惚从被褥里伸出手覆住晏杭书搭在床边的,他却下意识往回抽了一下,我顿时僵在原处。
他很快反应过来,重新握住我的手,笑了一下:“别多想。”
(三·诗称国手徒为尔)
那日晚宴之后,我请来一个女乐师,每天来府里教我弹琴。总觉得只有努力不断做些什么,才能拉近与晏杭书的距离。
我感觉的到他有些刻意疏远我,他素来心思沉,想的比别人多,我甚至不知原因在何,便只想尽法子去讨他开心。
可这偌大的建康城,能让他开心的太少,让他苦惧忧思的数不胜数。我是个没志向的,这世间的诸般,新雨秋岚,残云夏暑,或是扁舟一叶……他为何偏要去爱那功名富贵?
我尚且来不及劝解他一二,就迎来当头一棒。
晏杭书被人检举贪污受贿,撤职查办了。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定是有人诬害。我甚至立即在脑海里浮现了几个人名,都是晚宴时暗暗刁难过晏杭书的人。
晏杭书被人从府上带走时,安静沉着一如往日。经过我身侧时,忽然停下嘱咐道:“你可别做傻事,老实等我回来就好。”
我哭笑不得,这个时候,反倒是他来担心我么。
不做傻事,但总要做点事吧?我去求见丞相,望丞相能替晏杭书在天子面前说两句好话,丞相却闭门不见。
一连五日,我殷切等在相府外不肯挪步。
第六天,门开了,有人出来传话,说丞相他老人家信佛,我若真有诚意,不妨从相府一路跪行叩拜到功德寺。我不是很在意自己的面子,只是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叫晏杭书难看。但眼见朝中对他视而不见的,甚至落井下石的,我便也不管不顾。
一路拜到功德寺,我终于如预想中的风疾发作,满地抽搐起来,一阵阵头晕目眩,脑子痛得好似要裂开。我匍匐在佛像脚下,心中祈求,但愿拿我受的苦,换晏杭书平安无事。
我的祈愿应验了。
那天我昏迷在功德寺,最后也不知是谁把我抬回来的。我一睁眼,就看见晏杭书坐在床边,眼底一片乌青。
“你没事了?”
“就算你不那么做,我也会没事。”他语气里压抑着怒火,“小小把戏而已。”
我心虚地往里瑟缩了一下,被他一把捞出来,忽然开始剥我的衣物,我目瞪口呆地攥住他的手:“你你你干嘛?”
“没记错的话,我是你夫君吧?”他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我我头痛……”
晏杭书彻底笑出声来,侧身指了指身后的木桶:“为夫只是打算让你泡泡热水,太医说可以缓解风疾。”
我干咳了一声,埋下脸认命地由他摆弄。他将我放置在盛满温水的木桶里,替我按摩耳后的翳风穴。我闭了眼享受他这份周到的照顾,忽而想起上个月他答应我陪我去游汤山泡温泉,如今却只能在这方小木桶里泡泡温水,实在不爽,便问:“晏大人,您何时才能得闲啊?”
他的手顿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查到了魔教总部窝藏的地点,明日,便要带人出发攻打……”
我倏然睁开眼:“你又不是武官,为什么叫你去?是不是你自己又逞强揽下来!”
“不是,”他打断我,眼神却躲闪了一下,“不是逞强,你知道我有一支影队收纳的是江湖人,武官仗打再多,不如我了解魔教。此去固然有风险……总之我有把握。”
魔教,该死的魔教。好端端为什么一定要和朝廷作对?
我甩开晏杭书的手趴到一边不想理他,他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些个纷争,官场也好,江湖也罢,端的心累。可我再生气,他也不会听我的,他就是如此需要借由扳倒魔教来建功立业,升官发财,我的关心又算什么。
只是一想到他明天就要出发,我又忍不住想再多与他说一会儿,如此纠结着,忽然觉得颈后穴道被人按了一下,眼皮重如泰山,身子也沉了下去。
临没入水前被一双手捞住,耳边传来轻声叹息:“再给我些时间,我会想清楚……”
(四·命压人头不奈何)
晓夜更替,我从温软的楠木垂花床上猛地惊醒,起初对晏杭书的一腔怨怼全化作了满满担忧。
我从不爱多想,今次却思绪飞转,把一切看的万般丑恶险峻,仿佛那金殿上每一人都等着看晏杭书的笑话,刀剑每一寸都精准割进他的血肉。念及此,我慌张披着里衣跑下床喊下人备马,我要去找他。
我轻装简从上路,到最后下人跟不上我,被我打发回去。一路马不停蹄,却未能追上晏杭书的影子。一天后才知道,是管家听从吩咐,故意给了我错的消息。
晏杭书猜到我会去找他,猜到家丁拦不住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如此迫切。
等我赶到地方时,他们已经拉锯了两天两夜,魔教因猝不及防而损失惨重,一小部分负隅顽抗,掩护教主李忱撤退。先前我被魔教劫持时,见识过李忱的身手,由是更加担心晏杭书,他下定决心要将魔教一网打尽,不顾穷寇莫追的道理。
在紧张与不安陪伴我的第三十四个时辰下,我终于见到了晏杭书,甚至来不及松一口气,顷刻间便目睹他被击落马下,不远处李忱张弓对准了他。
来不及多想,我纵身扑过去,用尽毕生力气推开了晏杭书,那一刻他的眼里带着惊恐、责怒、哀求等诸多情绪,我以为自己只够看他这最后一眼。
然而预想中的痛没有降临,晏杭书率先反应过来拉我在他身后,李忱的箭竟没有发出,只一个犹豫,转身策马而去。
他这算是……手下留情?对我?
晏杭书转头看我,欲言又止,神情颇为复杂。我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辩解。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把善后工作处理妥当,自始至终没同我讲一句话。我还没指责他不告而别,他反倒先和我置气?我不满地拽拽他的袖子,尚未开口,却听他道:
“你为什么会来?”
我蹬他一眼:“你不知道吗?”
他莫名笑了一下:“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我的作为?”
我愣忡了好半天,都没能品明白他这话的含义,这段对话便无疾而终。直到一起返回建康,我们都没再多说一句话。
晏杭书此番立功,仕途一片光明坦荡,先前被诬陷的事也翻了篇,晏府从门可罗雀到再度热闹起来。
他却未见有多开心。
我似是明白了,他的真心渴求未必与我不同,可那“人上人”是他心里的一道障,迈不过去,亦无法回头。
从前我们因大大小小的琐事吵架冷战,拉不下脸,便会去后院矮墙上拿树枝划字交流,可这次他真是铁了心要冷着我。
最后一行,我问他,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他不回答,墙也不回答。
(五·举眼风光长寂寞)
我一直以为他在气我不听劝诫跑去找他,我错了。
那日我熬了羹汤去他卧房准备低头道歉,却听见影卫向他交代我在荆家的地位:“荆浼儿是荆老爷和下人生的,自小不受宠爱,没人与她亲厚。恐怕连荆老爷都未必有多熟悉她。”
晏杭书道:“怪不得,那双手,一看便是干过粗活。”
静默了片刻,他又道:“易容的方法极多,剥人皮缝合也没准。她的脸,我确实摸不出端倪,但疑点太多。再去查,仔细查。”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不由震颤。不得不佩服,晏杭书是如此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连我这个枕边人也会被怀疑。我今天的一切都太理所当然,竟从未想过,倘若,我不是荆浼儿……可我怎会不是她呢?
这几日我风疾发作的频繁,请了几个江湖郎中来看过,各式各样的药也吃了个遍,总也未见成效,听说这病是治不好的。
治不好也罢了吧,我总觉得自个儿的心疾比什么风疾严重多了。晏杭书近日夜夜笙歌欢宴,与那些先前冷眼旁观他的人也能继续把酒言欢,这份肚量我是不及。
见他每晚总在外面吃过,丫鬟便支招让我亲手下厨。我聘来翡翠楼的厨子手把手教会了我天香鲈鱼的做法,这晚做给他吃。晏杭书回来时带着一身酒味,面色却清醒的吓人,他把我叫来书房,为我展开一幅字画。
“这字,你可认得?”他语气再寻常不过,仿佛这些时日我们不曾有过不愉快。
我一眼便认出是故园山水,虽然没了记忆,可好几次在晏杭书的画里也见过。这画应当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不过我的注意已被画中春色吸引,再绷不住脸,欣然笑道:“上次你说得空便带我回河东看海棠花雨,如今算来正是花期了,怎么,终于良心发现陪我的时间太少了吗?”
他抬起眼皮,神情说不出的陌生疏离,我不由愣住。
“这画,是荆浼儿所作。”他道,“荆浼儿写得一手瘦金,你的字却是规整小楷,人失忆了,本能总还是在的,荆浼儿不会武,你却在不经意时流露过功夫底子。”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可串在一起,却不甚明白。
“送嫁的队伍被劫持,只活了你一个,那么巧就失忆了。”他似要将我盯出一个洞来,“素闻魔教教主心狠手辣,怎么偏三番两次对你手下留情?这些,你可有编好说辞?”
我连连摇头:“我,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你在怀疑什么?怀疑我是细作?可我做了什么,我是真的……”
“你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冷笑,“什么也不记得?我会叫你慢慢想起来。”
“来人,带走。”
我懵懂站在原地不知反抗,被人反扣住双手,戴上沉重的铁链。他是最出色的刑讯者,从前我很骄傲,如今只有害怕。
该怎么,对一个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人解释,我是真的……爱着你啊。
(六·满朝官员独蹉跎)
从地牢唯一的天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晏府后院的那方矮墙。半月前我写在那里的话,被晏杭书每句各添了两个字。
既已相识满天下,管他知心有几人。
原来如此,别人的真心,他何曾稀罕。我时常想,我们从前也是那么琴瑟和鸣,恩爱有加过,他的感情却能说收走就收走,当真厉害,也难怪他有所成就。
晏杭书每三天来审问我一次,手段不算狠,只是足矣叫我更点难捱,诸如喂给我少量的毒酒,不致死,却绞痛不已。其实他给我的待遇还不错,几个狱丞也还客客气气,在他们并不严苛的看管下,我偷藏了一整瓶毒酒,在晏杭书这个月最后一次来看过我后,一饮而下。
我想,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荆浼儿的姑娘留给他最后的遗容,该是平静而无望的。
然而我没有死成。
晏杭书闻讯折返,扳着我的喉咙逼我将药水吐了出来,又灌下大量不知名的汤水给我洗胃,我吐了个昏天黑地,再睁眼时居然望见了久违的自己卧房的床幔,还庆幸死后没有下地狱,猜想自己生前到底是个好姑娘。
然则晏杭书的声音一出现,立即打破了我不着边际的想法。
“你之前没告诉过我!”
如此暴怒而失态的声音。我费力扭头看过去,见他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先前给我看过风疾的老太医。老太医握着手帕频频擦汗:“晏大人,这个,这是令正,呃,荆,呃……她,她嘱咐下官瞒着您的。”
原来在争这个。是了,我叫老太医别告诉晏杭书,风疾这个病症,多半是会死人的。晏杭书这脾气今天发可就太没道理,大概,是真容不得别人瞒他一丝一毫。
他这时才发现我起身了,竟慌忙上前扶住了我。做完这个习惯性地动作,我俩俱是一愣,他颇为尴尬地别过脸去,表情十分懊悔。
这一瞬,我鬼使神差地探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微微偏过头,凝视了我很久,突然将我拽入怀中。
“你到底是谁……”他嗓音沙哑,“是真的,都忘了么……”
我眼角一酸,不待开口,又被打断。
“算了,你别说。”他道,“这次,是我输了。”
我怔然失语,只听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你是谁我不想知道了,只要……”
他没有说下去,可我懂了。我反手紧紧抱住他,似喜似悲。
“我不是来害你的。”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微微颤抖,“从来,我想要的,都只是和你泛舟五湖,快活此生,你,你……”
“我答应你。”
晏杭书这四个字,叫我震惊的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他扳过我的肩,深深看进我眼底,重复道:“我答应你。”
(七·亦知合被才名折)
晏杭书为官九载,风光有之,仇家亦有之。他如今决定抛下功名与我浪迹,又不得不走的谨慎些。
他处理那些头疼的事,而我接受老太医最后一次治疾,老太医用了不同于先前的温和疗法,放血。他在我头上找穴,摸至后颅,忽然一顿,随即脸色大变。
“晏夫人,你脑后,”他反反复复摸了几遍,骇然道,“你脑内怎的有针!”
我惊疑不定,探手去摸,果然摸出不对,却一点印象也无。老太医不敢擅自替我取针,只好日后再做观察。
只是没有日后了。
晏杭书见我终日惶惶,以为我担心风疾,安慰道:“你放心,我认识一个江湖游医,等离开建康,我就带你去找他。”
与他对视,我心中忽然一片宁和。放下了内心枷锁的晏杭书,与我记忆中初见他的样子重合,这才是他,他是自由的。
我轻声对他说:“我想活下去。”那样,才能和他一起看遍世间美景。
他坚然道:“会的。”
临走前,我陪他去看了一座墓,是当年那个浣衣女。晏杭书说,那个女孩当初以为他在火中,才毅然冲进去的,结果自己没能出来。他以为不会再遇到这么奋不顾身的感情。
浣衣女叫洛离,“洛阳陌上多离别”,他说。
这名字莫名熟悉,而且,真不是个好兆头,我有些惭愧地默默想。
晏杭书辞官的消息很快传遍建康城,朝野震惊。他将影卫解散,安排了两人暗中护送我出城,而他则晚一个时辰与我会合。此后便没人知道我们的去向,隐姓埋名,悠然度世。
便是在这短短一个时辰里,变故陡生。
李忱带领了一队魔教人截住了我,我第二次落在他手中,这一次的恐惧比上一次还更甚。我想不通他们怎么提前得到的消息,晏杭书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我反抗、辱骂、恳求,浑身解数使尽,李忱面上都不动分毫。晏杭书已经对他没有威胁了,为什么他就是不能放过我们?我几近绝望的想,或许我应该赶在晏杭书来前自我了断。
这个念头才起,李忱忽然伸手按在我脑后。
“别动。”他道,“我替你取针。”
我愕然凝滞住,不可思议瞪大了双眼,旋即一阵疼痛从脑后传来,他手掌凝聚了内力在一寸寸将那针往外吸。
几乎同时,凛冽的刀刃破空而来,袭向李忱的背后,晏杭书终究还是来了。
李忱带着我侧身闪过,手上一刻不停。针一点点离开我的后脑,我竟有说不出的胆寒与战栗,似有人拿刀劈开了我的头,将血淋淋的真相灌进了脑海。
晏杭书与李忱的手下缠斗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关切着急的一直粘在我背上,然而这一刻,我无法回头看他。
李忱彻底取出了那根针,我气血一畅,险些昏厥。李忱舒了一口气,后退一步,朝我跪下。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天边飘来的,一点也不真切。
“属下参见教主。”
刀剑声停住了,那目光依然在,我无法回头看他。
金针封脑。
我站在刺骨寒风中,想起了一切。
(八·二十三年折太多)
我叫洛离,洛阳陌上多离别。
师父是上一任教主,他临终前嘱托我,不要叫他失望。
我们被江湖人称作魔教,因为我们不是那么讲江湖规矩。朝廷命官我们也杀过,所谓作恶多端、为祸四海,所以黑白两道都欲除之而后快。但朝廷中只有一人能称得上对手,便是晏杭书。
这个人白手起家,几乎没有软肋。起初没有引起我们在意,可他竟逐渐掌握了我们太多秘密,甚至在大多数官员愿与我们和解时,站出来一力主张歼灭。
我潜伏进晏府,伪装成一个浣衣女。
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太吸引我的目光,我须得时刻提醒自己,我来晏府,不是为了动心。
晏杭书的年少并不怎么光风霁月光,甚至也有过轻贱如尘埃的日子。我这个旁观者轻而易举就看出,他那种想要把高高在上的权贵们踩在脚下的执念,和骨子里其实只想坐拥好风好水的避世之心。
他只是缺一个理由。
于是我,亲手设下了这个局,把他,把自己,把无畏的真心也算计进去。
荆浼儿这个身份再好不过,让我比洛离更名正言顺的接近晏杭书。我纵火使了一出假死计,然后把荆浼儿抓来,剥皮换脸,同时派人去河东抹干净她生前的痕迹。
中宵转侧时,我不无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设想这个计划能不能顺利走完,设想自己会不会作茧自缚,辜负师父所托。毕竟,洛离在晏府的记忆太迷惑我心,叫我忍不住往里陷。我必须忘记。
况且,晏杭书那样谨慎细微的人,要瞒过他,要把戏演到最真,便是让自己也相信。
金针封脑,我封住了自己所有的记忆,由李忱来暗中推动这一切。等尘埃落定时,再将我唤醒。
我知道,即便失去记忆再相遇,我也定会被那个国士无双的人紧紧拿捏住情绪。那时候的我没有一教之压,定会去奢求和他江湖白首。我也料到,若有人愿为他不计生死,足矣叫他走出心中屏障。
拿我预料中的义无返顾,换一场幻影里的温柔乡。
到底还是晏杭书技高一筹,果然查出端倪,但那时候的荆浼儿一片赤诚的真心,纵使他千百般手段,又能问出什么来。
那时我是真的相信,能与晏杭书相濡以沫,江湖白首。
可惜,天下几人共白首。
洛离活了,荆浼儿死在她的局里。
“教主?”晏杭书空洞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他是个聪明人,看见李忱手里的金针,看见此情此景,想来很快就能猜出前因后果。他付出不小的代价辞官而去,昔日府下高手尽数散去,即便想回头,也没有路了。
按照最妥帖的计划,此时此地,该杀了他的。
我双眼一闭,泪落阑珊。
“放他走。”
李忱皱起眉头,手依旧紧扣着剑柄,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半晌,晏杭书痴痴笑了。
“好,很好。”他说,“魔教教主,名不虚传。你比我狠,我……不如你。”
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曾几何时,我嘲笑他为那些不值当的东西所累,囚心囚身,囚人囚已。原来,说的何尝不是我自己。
而我终究不会再在这个沼泽中挣扎太久了,风疾,我以前听说过这种病,据说前朝好几任皇帝就是因这种病去世的,到后来,头痛,抽搐,麻木,言语不利,直到……死亡。过去我从未被告知是这个病,便只作寻常。
如今想来,或许是报应吧。想我是这个结果,晏杭书或许会抚掌称快?
他恐怕再也不会关心我是病是灾,是死是活。此时,他决然折断了手中剑,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踩碎我所有无法出口的言语和泪滴。我徒手死死握住了李忱欲起的剑锋,温血和泪下,罡风刺骨痛。
——别恨我。
我说不出来。
——那么,别爱我。
亦说不出来。
宿命就像一个圆,绕一圈又回到起点。便在子规声声血里,将苦恨芳菲都歇。
(尾声)
有一年春阳明媚,我瞧见蹴鞠场上快活不羁的少年,一球踢进风流眼,招来多少欢呼与脸红。我抱着垒满脏衣的木盆,混在人群后轻声念他的名字,晏杭书。深深念进心里。
而他的目光穿过幢幢人影,准准投在我身上,一笑,灿如整个轮回的春光。
若我命不久矣,就让李忱把我的骨灰埋进洛离墓中。他年若有人来祭我,便让我做他记忆中的浣衣女。
只是,河东的海棠,终究无缘去看了。
(完)